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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岁月好,春意藏

离妄对他兄长的回忆源于山水涧,那时他沉闷闷的,父母恩爱的影子大过离烛。

山水涧,青州传闻中地脉起源,道传——

是青州第一处山脉、沟壑和水泽溯源之地。驾鹤仙人吟诗驯鹤,打黑羽丹红的小仙鹤不论日夜环绕万丈高山,护佑这片隐世桃源。

夜临,雾霭在戍时最浓,陡峭入云的青山沾满潮湿的水汽,像蒙在层层叠叠白纱中,奇花异草繁盛,山腰处流出一窗户的暖光,开凿在陡峭山缝的红墙黑瓦隐约地得以显现真容。

鹤唳不停,盖过无章的虫鸣,不见仙人低语,唯有离氏夫妻口齿清晰地哼唱小调,哄着他们五岁的孩童以及较他小三岁的妹妹入睡。

离烛已经五岁大了,按理说已经可以独立自主,不需要父母陪同睡觉,可是,离氏夫妻又给他生了个缠人的妹妹离妄,每回入睡,不是要爹娘呵安眠曲讲故事,就是要抱着他一同睡觉,分明听不懂却万分喜欢,仗着未到开智的年龄就离不开人,否则哭一晚上都不带歇停。

离怀心与魏青越带过离烛,离烛早慧,与此带来的是不属于他年岁的寂静。他不吵不闹,困了就自己歇息,饿了就咿呀一句,有时不知冷热,宁愿不舒服也不吭声,乖巧地令人心疼。

离妄就是离烛另一个极端,缠人挑剔,不好伺候,从小会用笑和哭表达自己的情绪,满意就笑,不满意就哭,简简单单,清楚明了。

离怀心曾被恼极了,掐着魏青越后腰揶揄,说这两孩子是你捡回来了吧,脾性一点都不像他们。

这时候魏青越就会轻拍女子后背,让孩子她娘消气,再低下头说:“孩子还小,看不来也是常事,再等等,嗯?”

离怀心叹了口气,身子顺着他低头侧身的动作靠过来,下巴抵在他肩上,声音带着倦意妥协说好。

魏青越捞起她的脸,一双仿佛盛着清泉的杏眼微微耷拉着。

明亮、缠人。

柔软的心窍随时随地为她臣服,默默感叹,他们女儿妄妄这不就是随她么。

看了她眼下青黑色,他心疼地把着她的腰让她舒服地靠着自己怀里,食指勾起她如绢丝的秀发,最后落在肩膀上,颇有经验地帮她按摩,声音很轻地在她耳边吹拂:“困了先去歇息,我一会儿就去陪你。”

离怀心还未答应,就有急促扣门声惊扰一家人和气融融的氛围。

“咚咚咚。”

第一次,有人在夜晚提灯前来拜访。

她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见门扉,双眼睨视一团黑影倒影纸糊上,在敲门后人影徘徊离开后,雪色的空白又会被另一个高大的人影占据。

来了不少人。

她顿时睡意全散,取而代之的是警惕心悬了起来,双眸压下的冷意与屋中令人心安的黄晕相悖。

离怀心与魏青越暂时隐居山水涧的消息无人知情,并非真打算摆手不干,离去前,给亲信留了一枚灵牌,面对突发或者事关重大的事情,实在打不定主意时捏碎凭气息来找他们。

她与魏青越对视一眼,就互相心里清楚,来的是谁。

“我去看看。”离怀心安抚魏青越的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亲了一口便起身。

魏青越痴痴地望着门口,只见蜡炬成灰,风推开她离开时全掩的大门,来访者的提灯吹摇,照得山径发橙,嶙峋的山路凹凸逶迤,像条蜿蜒的金龙肋骨卧倒山脉间。

离怀心送客后,远远站在院外,神色沉重地回眸了一眼,对他微微笑了一下,可那一眼后,仿佛月色重入千钧,压低她的头颅。

眼底灰暗只是闪过一瞬,她极快收敛情绪,转头埋入魏青越怀里。

“怎么一回来更不高兴了?”魏青越捏着她的手指,拧起眉头,声音很低地问她:“那群长老压你了?”

“不是。”离怀心别开头。

魏清越歪头逗她,“你让我猜呢?”

“魏青越!”

离怀心嗔他,抬头就看到他一副比她还焦急的模样,他说:“不闹你,你也不闹我,怀心,有什么不开心的,跟我说说吧。”

离怀心被哄着告知道:“圆楼给巫越与九遥殿下达死令,要我们在五年内彻底封印鬼域。”

“先辈千年未完成的事,哪能说五年就五年解决的,未免急中生错。”魏青越难得认为他们的明主年老力衰,连脑洞都开始异想天开,可他仍发现一丝蛛丝马迹,声音不确定问:“这么快,难道是帝主出了什么事?”

“春华之夜,司天监为帝主卜命,天象劫,大乱至。”

烛芯“啪”地爆开,火苗窜高,将离怀心乌黑的眼瞳照亮,她的声线惨白地平静,似乎用此来宣告笼罩青州的噩耗最为合适。

“帝主大限将至。”

“……”

烛火熄灭,今夜,青州又有几人不得安眠?

一轮日照青山,光雾唤醒嘈杂的狐狸叫与鸟鸣。

魏青越背着箩筐,手指挑前头顶遮眼的垂樱,万般樱色中,离怀心举起离妄,如莲藕一般的手指窜过凌乱的花穗,随着她母亲点脚轻盈地旋转间,发出呵呵呵的傻笑,话都不会几句张扬着:“娘亲,要……玩。”

离怀心应声又带她转了一圈,低头看安安静静坐在花树下给妹妹编花环的离烛,“阿烛,你要不要玩?”

离烛摇头不语,给她指着远处。她回头,就见男子抱臂含笑,眉宇间沾染一身水汽,或是天丝材质吸水,她摸到他的衣袖,指尖被冷得缩回来,“回来了?”

魏青越嗯了声,将箩筐放下,长臂伸入阴暗的筐中,摸到一片顺滑黏腻后低眸将没手掌大的小鱼扔到路边,就有赤色的狐狸崽蹬着四肢跑过来,亲人地蹭蹭他带着鱼腥味的手背,像打了声我要开吃的招呼,转头合力叼着鱼尾回狐狸窝享用。

随即,他语气凝重:“从山底到山腰设下机巧术蜃楼,听神一下修士全部都可以拦住,听神以上,能重伤三四成。”

他见女子敷衍应了声,蹙眉摆正她,少见地强硬令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怀心,你若不想接帝主密令,我们大可依九遥殿呼声,自此九遥殿不听命帝主,只听命于你。你若觉得麻烦,我们就直接搬家,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重建我们的小家,安安稳稳……”

“青越。”

清亮的声音兀自打断他的谋划,未说尽的话在他喉结滚动间吞到肚子里。

他听到:“我不曾想要逃避,留在这里,只是舍不得,想看着妄妄和阿烛再长大些。”

魏青越听完长久没有说话,离怀烛凝视男子俊俏的容貌被沉重的愁意侵染,她能感觉到放在她双臂处的手掌在一语话落后抓紧,在自顾自挣扎后松开,微弱地说了一声“好”字,缓了一会儿,抬头瞬间,坚定又说了声“好”字,仿佛在与自己的私心作对。

左胸里,那颗被“家”温养成长的私心,在此时如指挥万军的将领,每一处筋脉,神经,牵扯属于它的血肉反抗,他的心都在扭曲。

花雨吹落,魏青越也只说:“我陪你。”

三年不过须臾,未曾有一晚是将小调哼到头。

每至深夜,离烛摸着床边空荡荡的被褥,温存仍在,会抵抗小孩子一觉睡到底的习性,起身为被夜惊的妹妹,从床柜前拉来小巧精美的拨浪鼓。

鼓心面宛如人皮细腻,红笔一撇一捺描绘,一只跳动咬尾的傻狐狸栩栩如生映入眼帘,拨鼓的樃头被换下能打出咕隆咕隆作响的铅坠,用垂樱晒干成花穗,像小珍珠一颗颗悬挂在牛皮边。

离妄裹在如玉龙须膏的被褥中,乌黑的发旋先小心翼翼探出来,在被子里蒙久了,头发蒙着她因害怕发红的脸。

窗外传来娘亲的声音:“抢孩子要挟我回去,亏你们也想得出来!”

她不由看去,刀光剑影间,红梅在春日里紧挨窗棂盛开,下一瞬,像雨打红梅,梅点似水流淌,积少成多沉积在窗棂最后一格缝隙里,愈来愈红,终踹门入室,一滴血珠凝结入暖意围绕的寝室内。

“哥哥……”

离妄睁大眼睛,下一秒泪水就要洗脸时,离烛拨动拨浪鼓,挪动身子挡住那处血色。

“妹妹你瞧,狐狸在追尾巴。”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鼓心抵上前,离妄大半张脸都被拨浪鼓遮挡,只剩一张缓缓停止抽搐的嘴巴。

光影流转,鼓心的狐狸随水墨跑动四肢,尾巴似毛绒绒地抖动着,赤色的尾尖含在尖嘴中,樱穗拨打出狐狸低哼咕噜的撒娇声。

它一圈一圈不知疲倦打圈追尾,落在离妄眼中,是男子半夜起身,头顶着昏暗的一盏烛火,不知疲惫将樱穗捻碎水浸,银针从细小的花心穿过,衡量美观度后用力刺入牛皮。是他在描兽时,不时擦拭额头的冷汗,一笔画下后,捏笔的手掌细微地颤抖。

而此时,一点一滴化入兄长断断续续不熟练的小调中,宛如骨血一般融合在一起。

离妄在日日夜夜的鼓声中睡去,在待她能习百字,父母辞别山水涧,带她与兄长搬家。

从前的家很小,只够容纳他们四人,却处处温馨自在,那个家很大,能容纳不计其数的外来人,却互不相识。

她的父母处在高位,一身亲和尽敛,那些数不尽的外来人服从在脚下,唤娘亲为殿主,爹爹为扶青公子,而他们是众星捧月的小殿下,人人爱护他们,什么好玩的好用的精贵的都往他们手里送,还有追着他们做老师,不留余力教导如何凝气,如何聚灵。

而后,离怀心与魏青越带陪离妄与离烛拜访巫越,接着在陪他们过完生辰日后,将他们托付给其他长老。

离怀心与魏青越不放心,拉着年纪尚小的离妄与离烛熬大夜,长夜絮絮叨叨的嘱咐,换来黎明时不留缠绵的离别。

春意消散,再无归人。

年长的离烛大抵知晓,不归二字所意,所以跪在大殿,分明是离怀心留给他们的家,却要向豺狼虎豹为离妄与自己求一安身之所。

他面对手指一摞就能捏死他的长老们,心底临危不乱,装做眼角带泪哭得不像话:“娘亲走前拉着我说一个晚上,走后仍不放心,她说做殿主后才把生死灵脉的消息细细讲给我听,娘亲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当殿主才能告诉我,他们怎么不回来,亲自来与我们说……”

离妄从未见过这样泣不成声的兄长,不碍世事的她只能把离烛一手在怀里,任眼泪糊了她的裙子,依旧不嫌弃。

她另一只手摇着魏青越给她做的拨浪鼓,狐狸再次跳起来,而后软软地说:“哥哥不哭不哭,狐狸在笑。”

可她不知,离烛所作所为皆有意为之,他不是求,是在用离怀心与魏青越最后保护他们的情报要挟——除了他,谁都不配殿主之位。

长老们自以离氏夫妻皆音讯全无,不料从一个孩子口中探得鬼域生死灵脉的消息。他们一边安抚两个孩子,一边将他识海搅地翻天覆地,离烛叫喊疼得打滚,让他差点成一个傻子,到此,仍察不出一丝一毫问题。

而两小毛孩身居九遥殿,无人告知他们父母的踪迹,却在他们之前呈上离怀心与魏青越的消息,怕是这夫妻用了什么秘法,唯独告知他们孩子,用殿主位换鬼域消息,气得他们来回踌躇不决,九遥殿易名的野心也随之破灭成空。

一场暗流涌动的殿审,最终姜承羡走出咄咄逼人审判他们的人群,她穿着一身素白,眉宇提着一双仿佛下着霜雪的眼睛,手掌按入离烛发中,令他在瑟瑟发抖。

片刻后,离烛发觉她只做了这些,才按下心中的恐惧抬起头,曾嗷嗷自荐,追着他们做老师的的姜承羡,何时变得看不透。

他并未思虑太久,一张虚弱的脸挂着天真无邪的眼神,嘴角虚弱咬合:“老师。”

离妄也跟着喊了老师。

顷刻间,姜承羡漆黑的眼睛总归闪过一丝亮光,“哐当”一声,戒尺打地,声音激烈回荡在寂静沉闷的大殿,令人惊醒。

她丢冰冷的铁器,双手分别按在他们头上,轻轻拍着,“好,你们既认我为师,便是信任我。从今我的学子,无关身份,也无关生死灵脉,九遥殿永远会是你们的安身之所。”

姜承羡不顾其他长老阻扰,听神阶的威压顿时如洪水倾泻而下,众人皆思,她滞停魂凝阶数百年,何时突破到了听神,这下九遥殿圣者之下,独姜承羡听神。

区区看似不高大的女子,竟将九遥殿挂在表面的脸面撕碎,面具带久了,皮肉相连,撕下来时都是血糊一片。

“姜承羡!你眼里还有我们这些长老吗!”

姜承羡垂眸,胸腔起伏低笑,“若连英烈的雏子都不容,我眼里何须有一群白眼畜牲。”

一语后,姜承羡代掌大长老之位,无她口令,任何人不得驱逐离妄与离烛。

在离烛期翼下,他这位老师,对他的小殿主的身份能避则避,让他们作为内门弟子与同门一同入教规堂学习。

姜承羡教授兄妹“隐忍”一词,自尊傲骨随意践踏,自做掌事者权利的傀儡,而离妄被五长老培养,差点真成玩世不恭的大傻子。

在这灰暗的岁月,兄长要做殿主,课时繁重,只有抽空时,沉默着给离妄戒尺伤上撒药粉。

岁月荏苒,冬莞七鬼之乱,终于让他们抓到一线抬起腰杆的机会。

离妄提七鬼头颅搅动九遥殿风云再起,离烛从中周旋,令对他们颇有异议的长老重则身陨当场,轻则自毁灵脉,免职卸任。

姜承羡站在离烛身边,低声道贺:“小殿主,恭喜。”

话落,她神情严肃,带着换血的长老高位,朝他们俯首。

自此,九遥殿殿主与圣女之位无庸置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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