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轮悬在浮川之上,边陲古城的喧嚣与浩渺水脉仅隔着半堵风化岩墙。到冬莞外城,咸涩的潮气在接天舟斑驳的船身上凝成细密水珠。
当巨舟撞破浪头时,青铜锚链与岩石摩擦的锐响惊起成片白鹭,羽翼掠过舷窗的刹那,整片水域都回荡着金属与骨骼共鸣的颤音。
一长波的水潮被摇摇晃晃的巨舟推上高堤,清澈的水流渗入石子的间隙,像水蛇上上下下起伏,漫过依次沉入低岸的鞋履。
舟板斜长向下,无数拦肩伴行的少年少女相互扶持,在舟板上行如散沙般散开。接下被踩踏压低的咯吱声,离妄伸长脖子,才望尽接天舟的全貌。
窗开百扇,古色古香的小舫用蜿蜒或直上的木梯相衔接。舫内摆设应有尽有,清雅古朴,说是水上的私宅也不为过。
往下,水术覆盖舟底,打破能不忌逆水行舟抵达任何有水的地方。若是任务时长,猎鬼师大包小包搬入舫内,选择接天舟落脚。
若非九遥殿与巫越这群性情未定的少年少女打得热火朝天,折胳膊瘸腿破相,身上处处挂彩,大抵不需要休整,早开虚空甬道回师门复命。
其实他们还有出顾忌,九遥殿千年清誉,被一群年轻子弟说毁就毁,就是不知圣者信至,九遥殿那位位高权重的教规堂大长老脸色会不会拉成驴,反正降下的刑罚不会有轻。
早死晚死,大家心里都盘算清楚着。
应尘拾步欲踏入虚空甬道,女子脸型的轮廓从余光里变成后起飞扬的白袍,他回头,发现从离妄目光悠远绵长,一双杏眼睹着死物便尚能含情脉脉,何况是看人。
方久,他才发现她的眼里没有自己,开口:“一起回吗?带你一个。”
离妄指了指自己,得到他的颔首,摆手委婉地推脱说:“师兄自己回吧,我没有赶着吃大长老火气的爱好。我跟其他师兄师姐坐接天舟,一刻钟后赶上师兄。”
应尘笑着说了声好,没继续客套就步入虚空甬道,离妄也老是跟在队伍尾巴,刚想踏入舫内,耳边便充斥惊恐万状的声音。
“汇海处那处浮水的黑影好像在向接天舟撞来!”
有人看淡道:“接天舟好歹是从归墟万米海底砍下的海木制的,深海灵力压力都没把海木压碎,那是什么小东西,不自量力,妄想撞接天舟?撞上了就是头破血流啊。”
“那好像是只瑶妖。”
“瑶妖有渡海之能,强大点的能大若鲲,能在秘境之内来去自如,却野性难训,是归墟海难得认主妖怪。它的能耐只适合在归墟海,遇淡水,会化成泡沫的,这都是瑶妖种群刻入骨子里的大忌,除非瑶妖不想活了。”
知道接天舟的构造,离妄原本不打算多做理会,可听到是只瑶妖,她不由从人群中地走向舟头。
两岸在接天舟化成虚影,白茫茫海雾中,黑点逐渐凝聚出实体,圆墩墩灰色鱼身,巴掌大小,却有一双横跨川面的虚翼,推动入浪花般的海雾拂过苍凉的两岸,吹来清凉的海风。
圆溜溜,水色灵灵的双眼仿佛泛着灰蒙蒙的薄纱,在抬头凝视舟上徐徐向前的女子,瞬间肺腑震动,像小狗翘尾抬高细长的尾鳍,发出尖锐哀澈云霄的悲鸣。
它好看的尾鳍碎裂成花,外形宛如被数不清的巨齿啃咬,留下弧度大小不一的月牙,上下摆尾,掀起水浪时,仍带有不可忽视的血色。一整个大尾巴被毁坏,唯有尾尖自带的红晕被保护地完好无损。
在看见红色尾尖那刻,离妄瞳孔颤动,耳边传来:“……那不是——离师姐的渡海瑶?”
有人唉声说:“瑶妖一旦认主,便一辈子认定,随主人成长,离师姐逝世后,灵力切断,在偌大恃强的海域,这种失去主人的瑶妖是活不了太久,怕不是撞舟,是有寻死的心,要葬身浮川。”
不,它将自己独特的鱼尾保护地那么好,绝对不是寻死,而是不辞路远,前来相认。
可这里是浮川啊……
它不能入浮川,现在不能和她相认。
背着人群,离妄隐秘地动了动嘴唇,无声说了两个字,如果他们之间的联系还在,她相信,渡海瑶会明白。
尾鳍肉眼可见得缓缓落下,小声的哀鸣中多多少少带有些不甘心与失落。
渡海瑶半身由尾巴撑出海面,所有人见它停在礁石边,停留一瞬,转眼,想壳石子掉头没入深暗的海水,水花铺落礁石顷刻,立马被炽热的温度蒸出白花花的水汽。
一场闹剧如瑶妖最后拍起的水花,骤然落幕。观戏的少年少女说着散了散了,该干什么该什么,纷纷化为记不住样子的人影,挤身入阴凉的舫内。
日光已过和煦的时刻,洒在身上,透过皮肤煅烧心境,不一会,心境水花沸腾。
心绪莫名被弥留在曾经的记忆牵动。
瑶妖、接天舟、画庵、徐知羽、温栖徵……好像熟悉的一切都在她离开鬼域后,缓缓重新在眼前明晰。重返人间后,这些感触只会更多。
忽然,接天舟逶迤越过两岸,舟身上浮,咸味的潮气扑面而来,流云中,金属圆环搅动云雾,磅礴的卷云声与箭鸣的周转声令人撤去杂念。
蓬莱仙岛隐隐约约浮在平静的海面——九遥殿到了。
……
保持肃然的祠堂前,九遥殿归队的弟子浩浩荡荡跪了一地。
戒尺的灵形入松笔直,竖为刀锋,横着看去猩红的血液顺着血槽哗啦啦流逝,在快要流尽后时,沿着薄扁的锋凝聚成浓稠的液滴,宛如涎水,不负其重地落到离妄红艳的后背上。
“啪”一声,戒尺落下的轨迹在空中凝成血色残影,每一次抽打都似要惊醒了祠堂高台中沉睡的灵魂。
吃疼的斯哈声和低沉的抽泣声混合在铁片交打中。
戒尺快而猛的三下下去,强大的灵压压着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断裂的脆响,余音散尽后,高阶上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其中一位老者不顾长老颜面,拿着手中拂尘与女子手中的戒尺对峙不下。
女子身着黑色圆领锦袍,皮鞭宽束腰身,背脊笔直,浓颜厉色,气势不输男人,“今日是薛宿声出手平定鬼域,那明日呢?九遥殿镇守鬼域之责还要指望他人插手?你让哪些世家、皇权、乃至人间怎么看九遥殿!”
披着素白大衣的老者语气惊异:“你如今用戒尺严惩这些孩子,就不该先想到九遥殿其他弟子如何看这次惩戒的结果?”
“九遥殿内部风言风语自由我去矫正,我身为教规堂长老,哪怕是不为自己声誉,都不能让这些言语流到外面。今戒尺十记视作小惩,您若在求情,便再打五记。”
低处血地内无人敢插声调和,九遥殿才入尘世的弟子哪见过这个场面,个个弓腰驼背,头埋尽衣领里,求天上铁尺怜悯,不要再落下了。
冷汗从乌黑的发缝里缓缓脸侧凝在尖下巴上,离妄顶着黑瞳扩大到近妖的眼睛抬头时,脸色苍白如雪。
她小心翼翼展了展肩膀,将身躯立地更笔直些,视线穿过一长列血糊的背影,驻留在高处。
拿拂尘的圆脸老者是在祠堂掌长明烛火,为先灵清洗灵牌的守灵长老——断阙。
常年身居祠堂,脾气被肃静的氛围磨的随和沉闷,没想到有一天能看到白发苍苍的老者精神抖擞,簌簌抖动如柳枝的拂尘,白眉紧紧压下为少年弟子求情而动怒。
放在别人,说到底都要给这位阅历资深的老者一些脸面,可这句话放在教规堂大长老姜承羡身上,她强硬的态度谁来也没用。
断厥见一直僵持不下,两手一拍,硬的不行就放软着说:“这些孩子是做错了事,但再怎么也没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就是血气方刚点,为同门名声不平,于九遥殿而言,师门间惺惺相惜,是凝固师门情谊的好事,何至于以戒尺灵体严惩?”
“既是血气方刚,就更该早点灭了他们这一身血气,难道真的要等着他们真正犯下大错的时候才去管教嘛!”
话音甫一,刚刚扇下的戒尺前身剧烈地颤抖,被握紧在姜承羡手里,不知何时才能平息。
“我知你心是为这群孩子们以后着想,怕他们心性浮躁,因兴情误事,可能独当一面的猎鬼师谁不有段这年少轻狂的时日,你看那前圣女离……”
断厥意识到什么,兀自收声,提及这名字仿佛底气都悄悄湮灭了一大半。
他抒开白眉,混沌狭小的眼睛在回望祠堂数不清的灵牌时流转温和的波光,一瞬间,他的气息沉淀如山,“再怎么,九遥殿还需要这群孩子,先灵们也在看这群孩子。打也打了,祠堂扰也扰了,就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自己反思去。”
“啪!”
断厥:“你!”
“啪!”
姜承羡长雀袖袍一摆,又一记,戒尺颤似一片蝶翼。
低处此起彼伏闷哼,高处争辩不分伯。
姜承羡:“就是因为连圣女这等顽劣不堪之辈我都管得了,你觉得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这些还不如圣女的年轻子弟任性妄为?”
她长相锐丽,气极时也不过柳眉微蹙,平时话里气音再足也染不到这张脸上。
如今此时姜承羡火烧得殷红的嘴唇有些发白起壳,她抿嘴继续平声说:“你可知我拆开薛家灵鸟传信时都看到什么?”
“——为两位死人,鬼域可无人镇守,鲸骨钟可无人回应。”
“是借着这两人名声平的是自己私愤还是真正为师门着想,断老你看了这么久,用不到我捅破窗户一口气都讲清。”
断厥握着拂尘的手隐隐发白,他垂手用雪纱覆盖,定神到少年少女们年轻的面庞上,或冷汗淋漓,或虚脱到摇摇晃晃。
他横心闭目,始终不忍,“自你们口中所说,巫越选择薄凉无情,让前殿主独自为探寻鬼域真相赴死那刻,上一代,这一辈,巫越与九遥殿之间的恩怨便如九幽鬼火,看不见宁息之日。何苦一代又一代陷入无止境的仇恨中……姜承羡,你当着九遥殿祠堂,扪心自问,他们愿意看到如今的九遥殿是这般模样吗?”
姜承羡眉宇的皮肤拧得更深些,冷笑一声:“断老,有些恩怨,是永远解不开的。”
“你们不想解,那那些孩子们呢,姜承羡,你是不是太强横了,怎么能让他们也活成你们的影子?”
此话一出,她被指名道姓,怔了少许。
抬首处,幽幽长明烛火与被照耀闪烁玉光的灵牌全收入眼里。
祠堂内灵牌被清脆作响的寄语牌包围,悬浮于空。从上到下,百余行祭奠为师门而死,为鬼域而死的忠烈仁义之士。
死者的名字排山倒海,深刻玉牌的一笔一捺,苍劲中含雷霆万钧,不用灵力震慑妄言妄行之辈。
此时,正生出漠然的声念,审问她——她始终墨守陈规,戒尺敲打出无数收敛心性的猎鬼师时,寻求的到底是什么?
良久的死寂后,头顶传来一道坚定的女音,宛如针芒一般锋锐。
"祠堂的先灵在上。"
姜承羡的厉喝震得长明烛火骤然低伏,她广袖翻卷如垂天墨云,“我就是要他们知道,为何人而活,为何人而死!”
姜承羡竟当着显灵的面坦坦荡荡道明野心!
断厥倒吸一口气,转头时,姜承羡脸颊绷紧,目光炯炯,色如流淌鎏金的琥珀,分不清是玉牌折射,还是原本的瞳色。
他顿时神色复杂,瞥见固执的姜承羡,许久不像之前一样冷言僵持,而是一步入金光之中,回首时,光影窜动在苍老的面孔上,显得柔和温暖。
眉骨凸出,深邃的眼下,尽是对沉浸往事却不可自拔之人的慈悲。
他一声长叹。
“罢了。”
这是断厥在今日内对姜承羡说的最后一句话,语气无奈,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话音落下,他的背影逐步消失在璀璨的光幕中,紧接,刺耳的鞭笞声再次响彻祠堂里外,直到内门弟子神色匆匆,身躯俯低拱手,毕恭毕敬对姜承羡说了几句话,戒尺方停。
距离太远,声音都是散开的,离妄模仿口型,喃喃道:“殿主归来了,请九遥殿诸位长老议事堂一叙。”
哥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