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彻底被人推开,离妄如同行尸走肉行过鸟笼,暴动的灵力如九尾妖狐的尾巴张扬其后。
鸷鸟圆瞳变成针叶状,不安地嘶声鸣叫,企图唤醒已经失去瞳光的女子。
一阵风狂澜吹倒篱笆墙,将稻草变为利刃打在离妄红白相间的长裙上。它看着女子疲惫地抬起头,额间碎发分开,眸中含住星光也无法点亮的黝黑色。
她望向罅隙的尾巴,沉默几许,直到血丝爬满眼白,她忍无可忍开口:“找到了。”
比同门还要浓厚强大的神魂。
一语话落,藏在禾稻中的萤虫群被突兀跳下的身影惊地散开。月色宜人,高悬在鬼域流动的夜色里,它能让鬼域显得和平安详,却无法安抚离妄。一颗窜动的心跳随急速闪过的身影越响越烈。一望无际的稻禾被拨开一条微小的小道,小道口无线向罅隙延伸,小道尾巴自行缝合。
仿佛一顿藏有危机四伏的山珍海味摆在即将饿死人面前,即便知晓,也控制不住她向食物伸出双手。
离妄漆黑扩散的瞳孔里有扑面而来的萤火飞跃,有的萤虫吸附在衣角自燃,有的萤虫扒覆在眼勾,扇动翅羽,虫尾发亮出诡异的火色,被猎猎疾风吹到身后。
萤火不甘像鱼群紧咬离妄发尾,将她如丝绸的发尾燃成干涸卷腹的碎发。很快,离妄坠入昏暗的罅隙,萤虫止步碎石崩裂的深渊前。
奄奄一息的鬼魅如阴魂白幡,被强大的力量钉在山壁,身形轻轻飘飘,与滞空密匝的红花交缠。
势如破竹的灵力再一次从细窄微亮的穴口贯穿相对立的山壁时,离妄终于眨了眨干涸的眼睛,食指推开宛如针芒的红花。
俯瞰向下,一端是如九尾狐尾巴的灵力裹挟离妄,红衣翻撅。离妄手中翻出利刃,一刀直指肆意横行的怨鬼潮。一端是层层冷如霜雪的灵力为一席雪袍开道,那人在铺天盖地的怨鬼中一步一沉,从开阔的红线球花林,固执地走入昏暗细窄的山隙。
利刃见血封喉,再入怨鬼胸膛。
一只,两只……
在全凭一把铁锈刀的情况下,无数的怨鬼被离妄踩到脚下,她没有认知今晚到底杀了多少怨鬼。
只由不断被温养的神魂所驱动,使离妄不察自己沾满身风雪,义无反顾反手起刃,对着半圆的灵海刺下,等离妄听到灵罩碎裂掉落的声音,再双手发力,斡旋刀柄,横刀划入已经脆弱的灵罩。
铁锈刀回转绕开离妄的食物,刀锋碰到坚硬的壁室,划出火花后断截两半。此时铁锈刀完成自己的使命,一半刀片崩到小石头上,剩下的一半崩到水洼里,溅出澄澈明亮的水花。
尘埃落定,离妄与那片强大的神魂面面相对。
“叮——”
离妄耳朵动了动,随后这道声音波动她一线澄明思绪,让她短暂停下动作,望向那人腰间。随着那人迈步向前,腰间下悬挂一串的长铃宛如跃出雪崩,在雪色斗篷中,金光灿灿,若隐若现。
离妄黑瞳缩小过一瞬 ,再次被他羊入虎口的行动刺激,重新扩宽恢复原状。
她喉咙滚动一下后,手指解开猎物外披的雪袍,撞入一眼色似烟雨蒙蒙的青色里。
“嘭!”
““叮铃叮铃”——”
倒地之声与铃声一前一后响起,前声沉闷短促,后声清脆不绝。
离妄捱受紧密沉重的**,从满天星夜到天光渐白。鱼肚白翻身吞噬黑暗,在错落的水洼铺下金石碎玉。霞光自东方普照,洋洋洒洒驱散夜寒,终于它落到离妄血迹未干的后背上。胸脯起伏后,蝴蝶骨收展,离妄看着白领微开处那片白皙的肤色,终于找到下口处,埋下头,迎上幽幽的月麟香扑鼻而来。
猎物被离妄扑到身下,长发逶迤展开,垫在劲瘦的背脊后,他眼神顿了一瞬,水色涟漪的黑瞳迷离望向流云,在吃痛后,压下长眉,一双黑琥珀在眼眶打转朝下,停在离妄发顶。
离妄丝毫不留情,连咬带啃势要把将身下的神魂字面意义上的吃抹干净。
面对离妄一手掐这他脖子处的命穴,一手扒开他的衣领独食他的神魂,那人似乎走过很长梦境,在此刻拨开云雾,轻声确定着:“妄妄……”
两字如构建出脆弱不堪梦境,在离妄脑海织出不同的人脸。
能唤她小名的,除了兄长,还有谁呢……
离妄抬头,睫羽颤了颤,随后倾覆,将血丝遮掩。她重新凝视面前一双水色涟漪的桃花眼,干净清明。
那双眼睛朝她眨了眨,似乎在说:“妄妄,是我呀。”
记忆中的男子靠五指咒杀术,仅用十年带领因巫越从政变后的百废待兴恢复到与九遥殿分庭抗礼。
他以一根烧焦色的玉簪挽起耳边的长发,露出清冷的美人骨。不多不少的血肉组成他的面皮,两颗小痣隔着一些距离,点缀左眼眼下,但被细长的下睫羽遮挡,并不瞩目。
本来是人畜无害的少年相,可他为巫越千年昌盛而生,注定要被权衡之术,君臣之礼,人心博弈所缚。他向来做不了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字帖里若要用字贴切他,离妄想,鸷狠狼戾,生杀予夺最合适不过。
和约起草那日,九遥殿满阶如雪的流苏与属于巫越群山氲氤的烟水相斥。
温栖徵就带了一支猎鬼师队伍出现在九遥殿万千眼目下。他身披青釉碧色的长袍,腰间玄色蹀躞藏十二把暗刃,一窜的金铃埋在暗刃后,即使寻常不响,每天也记得带在身上。
他站在巫越十七位顶尖的猎鬼师簇拥里,跨过长桌,走到对立的一方,以陌路人的眼光紧盯离妄。
长达千余条和越条目,被两方连续驳回冷言相对的就有八百多条,再考虑考虑的占一百条,一眼达成共识的少之又少,毕竟涉及方面太过繁复,谁都想占着便宜得寸进尺,甚至分毫不让。
和约起草长达一年,修正调整又用半年,最后双方血印确定再到公之于众,整整一年又六月,落实之日就在一月朔月,那会是春意暗藏,重新开始的一年。
只剩四个月了,对于猎鬼师而言,日复一日乏味地镇守鬼域,修身养性,四月是极快的。
没想到盼星星盼月亮望来的不是和约落实 ,而是圣女身死,疑似被温栖徵仇杀……
离妄可算记起来谁还能叫她妄妄,除兄长之外,只有与她针锋相对死对头——温栖徵。
是你就好……
温栖徵看着离妄仰起头,睫羽半垂,眼神渐冷地游离到他的脖子上。她一手后垂在裙子后,一手按着他的喉管上推。
相处一百多年,离妄对他的态度半分未改。
他微微蹙眉,忍下绵延不绝的窒息感,感到可笑地笑开:“用完我就卸磨杀驴,有你这样的?”
声音如清泉兀地制止离妄进一步掐指受力。
“哪能。”离妄冷面收手起身,眼尾翘起来,沉默一会,还是认为故人想见应当说出这句话:“别来无恙啊,温、栖、徵。”
温栖徵起身,手指按住喉咙轻咳几声,接着出声纠正:“不算好。”
离妄视线落到他来不及整理的衣领旁,几层薄衣微微稀开,齿印见血,十分突兀。她就扫了一眼,撤身弯腰去捡半截断刀,顺便将这句话落到身后:“我就咬了你一口,你这种状态,不能全怪我吧。”
温栖徵拉上衣领,眼神在离妄血色的后背暗下,顿了一下,自然知道她口中的状态是指什么。
魂魄。
他也死了。
出乎意料。
离妄背对温栖徵,低眉用手帕反复擦刃,手劲很大,隔着薄薄的手帕,以至于手腹仿佛没有阻挡,贴在刀锋上。
身后冒出一句是字,思索了下,继续补道:“不论你信与不信,巫越咒术反扑一事我并不知情,我不是你要横刀像向的仇人。你我私怨之事暂搁一旁,我来是想问问,你对九遥殿封印箭阵,知道多少?”
刀锋在她手掌压出极深的轮廓,再紧贴手臂,受到袖子里。
离妄步伐折转,半只后脚踩入水洼中,面对对方已经收敛神色,不由让她心头生出戒备:“巫绛如此正大光明与九遥殿圣女探讨师门封印机密,终归不合适。”
“那我说我是因此而死呢?”
离妄掀起眼皮,一团阴影已经罩笼她全身,以绝对居高临下,不容置喙的姿态,捞住离妄后颈。
温栖徵长眉压下,双眼含霜,完全抛开才见到离妄时叫妄妄的那股痴念,重新以巫越巫绛的身份多待离妄。
他沉重道:“有人已经把手深入鬼域封印,他们的目标如果不是你,不是我,而是你的同门,师长,亲友,你还认为不合适吗?”
离妄:“你是说有人也动了九遥殿封印箭阵?你究竟怎么下鬼域的?”
“九遥殿封印箭阵反噬。”
温栖徵此话一出,掀起的波澜不比离妄身死时小。
同病相怜啊。
离妄点了点头,后发成缕,从颈后细长的手指中钻走,“我知道了,虽然不能坦诚相告,我也没说袖手旁观啊。”
云雾缭绕,翻卷中雾团稀薄,透出节节攀升橙光。一股清水顺着山壁棱锋打击脚底地面,轻盈的脚步声与节律的水滴声一拍一合。
鬼域从内到外由弱水,巫越三千天机咒术和九遥殿封印箭阵封锁,每一层**搓骨,离开鬼域,无疑要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争出万分之一的侥幸。她没见到温栖徵前,还要衡量自己这副状态能不能躲过巫越三千天机咒术的压制与灭杀。不过,现在不同了,她知道温栖徵也要面对相似的麻烦。
所以,何不好好利用手中的筹码,在出鬼域前,化敌为友呢。
离妄眼睛眯起来,“那么,要不要和我一起……”
温栖徵手指不可察弯下,眼睛清幽地晃动,撷取一张带肉的脸漾出清浅的笑容,笑意浮动于表面,从眼底,嘴唇,声音与愈来愈清晰的心跳表象,带有目的将离妄温热的气息呈手送到他一步之内。
水珠顺着动摇的睫羽,滴入眼下的清淤色的阴影里,他云里雾里瞧不清离妄的面容。
步履相接,恍然,白山茶的甜香兵临城下,离妄食指从下勾过素青色的袖袍,穿过层层叠叠,无济于事的阻碍,点到他冰凉的手背上。
她顿了顿,接着声音一跳,打破寂静,“出鬼域。”
离妄想要达成交易,都会有意无意列举两方得到的好处,告诉你,比如现在,她点了点他的手背,意在指明她想要得到巫越封印细则。
温栖徵与离妄相爱的五年,不说短暂,至少是真心实意的。可无法相守一生的情意在修士浩海的生命里,宛如昙花一现。
温栖徵无法估量他与离妄付出的真心,但他们彼此接纳,无不排斥的气息在五年内熟悉交缠,他没想到,即使分开一百年,他从未反感离妄随意摆弄。
他没有避开离妄搭在自己手背的体温,相反,像曾经拥有却失去的事物忽然主动回来,莫名翻腾的情绪让他无法立即做出取舍。
是旧情吗?
他想了想,笃定不是。
这样带有目的触碰在生前,积少成多,从不知名的暧昧不清,到大大方方掀开面具,双手捧上彼此的利用价值,真心与假意黑白交融,似往清水滴墨,混淆成无底深渊,让温栖徵一次次失望麻木。
离妄的目的那么明显,他怎么会一次又一次栽倒以离妄为名的陷阱里,被利用的满身是伤。
眼前,离妄嘴角一直噙着微弱的笑意,他这次看清了,彼此利用,同坠深渊,至少这次他能清醒地自救。
温栖徵扬眉,语气决断,“合作,可以。出鬼域后,你若像今天这样,压制不住怨鬼本性,我会杀你。”
许多天萦绕离妄脑海烦心事终于落下,离妄肩胛松懈,阖眼收下他不留情的话语,“行行行,若真到那时就麻烦你了,不过,我会尽力压制,在——”
“离小妄!”
“温兄!”
花影摇曳两三下,从狭长的缝隙口,光尘生出一道鬼影,衣袍如云翻涌,步子跳跃,撞出玉石想接的清脆声。
是白衣纨绔公子,镶金戴玉,高举招呼的双手,眉眼弯成皎月,眼中溢满的喜悦向下流淌,流到他们脚底。
他陪伴离妄时间比温栖徵更少,明明早该遗忘,但一旦相逢,他的经历,他的死亡,他的名字像被泼了一盆清水洗镜,一切清晰了。
他是离妄与温栖徵共同的朋友——徐知羽。
离妄神情恍惚,再听到“真高兴能在鬼域与你们再次相逢”时,本就没有褪去血丝的眼眶被一片清浅的红色加深。
温栖徵松开手,看了眼离妄,又看了眼来者,声音冰冷,以朋友的语气调侃:“该高兴吗?”
徐知羽似乎知晓用词不当,变脸比翻书还快,哭成苦瓜脸哀嚎:“离小妄,温兄,你们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早就下来了!”
“不早了……”
徐知羽拍了拍低着头的离妄,“你们才一百多岁啊,正值修士的大好年华。”
“我说了不早了。”离妄吸气,拳头在急促的气息里收了又收。
温暖的日光寸寸深入罅隙,水汽蒸发,成为袅袅青烟回归卷云中,接着化成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到三人的肩上,催生出潮湿灰蒙的气息。
她的声音抖动地没有章法,声音像小兽呜咽,“一百年了,我都快忘记你了。”
“离小妄,你哭啦?”徐知羽歪头,一滴水反射日光,滑倒离妄下巴上,比珍珠还要璀璨。他顿时慌了,与他预想三人开怀大笑互相嘲讽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哪有好朋友一出场,把好兄弟道侣惹哭了的。
而往置之事外的好兄弟正双眼含着刀锋,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看着他惹出来残局。
徐知羽思绪急速翻转,与其归错自己,不如让好兄弟顶罪,大骂道:“温兄,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你怎么把离小妄养成哭包啦!”
说完此话,气氛被温栖衡凝视得更冷了些。他知晓这么安抚离妄,他本能地知晓,可在这件事情上,他却是最无权插入的,因为徐知羽被他所杀,离妄因此、恨极了他。
他与离妄已经不是道侣了,何况,身死自行解契。本来不该这样,可身体还是被习惯驱使,他不知不觉张嘴,唇齿翕张,“别哭,我们一起出鬼域。”
此时徐知羽不应该打断,但凡落下鬼域,谁没有一点执念,谁没有一点怨念。他小心翼翼开口:“你们介意再带个一个人吗?”
他迎上温栖徵打量的目光,为了让人放心,他三指发誓道:“我知道你们回人间肯定有要事要做,可以不用关照我,我保证,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
温栖徵淡道:“嗯,加上你。”
徐知羽感动流涕:“真的啊温兄,你就是我的在世……呸离世恩人!”
离妄光顾着摸了一把脸,没听进他们的一句对话,她抬起头,思绪慢慢绕回:“刚刚谁诽谤我哭了。”
徐知羽被离妄红透的眼睛吓了一跳,踌躇开口:“那你这泪水是……”
离妄似回到以前,笑了笑,声音温和:“下雨了,傻瓜。”
话落,离妄转身朝着向地面凹陷的直道,徐知羽望着她一步步远去缩小,转头瞧了眼被含沙射影的温栖徵。
青衣被连绵加重的霡霂浸染,衣纹深浅不一,银光向下流淌,仿佛重叠的青山正下着飞雪。
温栖徵转了转手腕,察觉到有人递投的目光,抬眼,一字摞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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