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徐知羽听完离妄与温栖徵的遭遇声音就没停过,“你们同谁结死仇,你们有想法了吗?”
温栖徵点头,“熟知两方封印并能改阵,一个人不能做到。”
他倒不会介意徐知羽,但有些话总要提前说,给人心里打底:“我跟离妄的身份难免树敌无数,要细挖,无疑需回巫越与九遥殿与当年参与鬼域封印部署的猎鬼师打交道,很危险,难免分身乏术。所以,你真决定好了?”
徐知羽读懂里面的意思,坚持:“我们的处境到哪都一样,与其鬼域孤单寂寞,不如随你们回人间走一遭,况且,在人间,我还有想见的人,不再见一面,我不甘心。”
“好。”温栖徵停了停,“你若伤及无辜,我会亲自给你了断。”
“怎么做鬼了猎鬼师责任还怎么重。”徐知羽小声嘀咕,转眼,逢上鬼域倒悬人间的秋意。
攀过一阶比一阶高的田埂,绕过不成样子的石堆墙,徐知羽站在院子中,环顾四周,黑瓦碎裂,檐下灯芯掐断,蒙蒙细雨如万千银线组成断断续续的珠帘,垂落在阴暗的屋内,雨声滴答打在四方红桌前,掀起一层呛人的灰尘。左边是一堆潮湿生出一丝腐烂味的稻草,状态已经不能做生火原料,右边是一出石井和水缸,原来围成圆井装水的石井被某股力量切开,表面圆形圆缺不一,石头子滚落进去,激起激烈的水声。而离妄所立的地方,是一出挂鸟笼的柿子树 ,柿子树枝干靡乱,挂两三个没拳头大的红柿子,看样子无人打理。
环顾一周,可谓千疮百孔,实在找不出像样的地方。
徐知羽生前最拿得出手的是小南山徐家独子的身份。
当道王侯分裂清州,战事不断,烽火狼烟染黑天地。战场刀剑无眼,好一点马革裹尸,稍有不慎尸骨无存。死讯传来,他们的亲人被城门保护在长墙内,无法敛尸,便以衣冠冢祭奠亡灵。
徐家世代凭借精湛绝伦的纸人点睛法绘制死者生前模样,配合引魂术,让漂泊无依的战魂回归潦潦衣冠冢得以安葬,算的上叶落归根,因此颇受爱戴尊重。他身为徐家第四十三代唯一传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最大能显摆的地方就是有钱。
当年与离妄游历时,虽不说挥金如土,浪费钱财,但也是合理花销,生活舒适。
这一次他震惊到绕屋三圈,他朝着背对他的人,意识到鬼域处境不同,没直接说“离小妄,你家就是这破烂地”。他排编语言,问:“离小妄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这?”离妄收起饲鸟的竹筒转头,慢吞吞回忆说:“两三天,原想着过几天还要换地方,现在要出鬼域了,可以不用考虑了。”
徐知羽又看到一片瓦砾被雨打碎:“确实该换地方,不过你怎么选了这里?”
离妄手指承起鸷鸟的利爪,回道:“哪里鬼少,哪里能躲掉追杀,就决定我的去向。”
“哦哦……啊追杀?”徐知羽脑子这才转回来,“我在鬼域多年,我怎么没遭受怨鬼追杀?”
离妄原地嗅了嗅他的神魂,讪笑:“你的神魂能够他们咬几口?又能被他们嚼几嘴?”
徐知羽摸了摸鼻子,“我哪不是没有时间发展,要不然我跟你们一样厉害。”
他们一言一合,即使隔着岁月分离,搭话的默契却不减当年半分。
离妄听着另一边脚步声走近,轻停到身边。
温栖徵沉着眼眸,不明情绪,声音轻且冷:“你新养的,叫什么名字?”
离妄点了点鸷鸟:“它叫没良心,你喂它它还想吃你。”
温栖徵有种有人替他报仇的感觉,但嘴角没浮现出一点笑意,“你养它总不是寻来作乐。”
“我还想用它来炖汤,得亏它是猎魂鸟抱住它一条小命。”离妄正经道:“猎鬼鸟一族常年与弱水作伴,拥有预知和感知弱水水区流动能力,能否安全穿出弱水就看它了。”
温栖徵嗯了声,站近一点就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他微微蹙眉,“你背后处理完再走。”
他瞧着离妄微微睁大眼睛,伸出手腕,遏制她乱想补道:“你应该比我要清楚九遥殿箭伤经久不愈的后果,我不希望有人拖我后腿。”
徐知羽不知所以,看到离妄毫不犹豫将牙齿深入好兄弟的手腕,扶额苦笑,笑的是他们的感情情比金坚,苦的是他英年早逝,没有道侣,他们当着他的面……被气的地牙磨痒痒。
离妄收回牙齿,说:“等我一下。”
话落她步入屋内。
离妄现在孑然一身,没有要收拾的东西。她视线掠过皲裂的陶土瓷瓶,歪歪扭扭的瓶口冒出一枝迟迟不开花的流苏枝——那是离妄躲避怨鬼时偶然碰见的,她将它捡回来,仿佛命中注定,无时无刻,提醒她归于何处。
现在,她终于要离开了。
几声哐哐声消停后,紧挨床塌的床柜被拉开,长方形柜子里全是色彩鲜亮的瓷土傩面,形有赤脸黑耳的狐狸,呲面獠牙的青鬼,色彩斑斓的兽面……
离妄呆在鬼域无聊时,想到出鬼域说不定会遇见熟面孔,为了不必要的麻烦和不被列上猎鬼师赏金榜,相见不识最好。
她为师门做了还几个,可他们看见弱水与她的眼神藏不住恐惧和忌惮。后来离妄打算自己出去,便荒废这项技艺。
离妄随便拿了放在表面的三种傩面,用双指从下而上加了点隐藏鬼气的咒术,但此法不能长久。接着她在床边窗棂纸戳洞,刚刚对转脸面向她的鸷鸟轻声张口,扣上青鬼傩面,挪步抵门而出。
弱水鬼域如一副拓印纸,无规律,不可察地重复人间春华秋实,夏蝉冬雪。可能前两天枝头结满树青杏子,果香满园,后两天就枝干斑秃,乌鸦携群落枝,叫声层起彼浮,掩不住萧瑟之意。
离妄和窗外的鸷鸟轻声商量后,出门一看,发现时间流逝极快,天色渐晚,昏暗得看不清五指,耳边雨打声变轻了,落在头顶,冰寒之意穿透头皮,叫人清醒。
降雪了——
徐知羽伸个懒腰,撇眼见鬼脸红衣赫然站在眼底,他曾腹诽离妄穿衣颜色变化巨大,现在得再加个审美观念。
他看了看递在面前的狐狸面与兽面,吞口水,难以接受。
离妄看懂徐知羽眼神,一双黑瞳眨了眨眼,无奈道:“你知道九遥殿的怨鬼悬赏榜,也知道我的手艺,等我们能隐藏鬼气,随便你摘。”
徐知羽扣上兽面:“那本少主要最威严的。”
离妄横步将手抬到青衣前,示意温栖徵别无选择了。
身后后知后觉道:“离小妄,你是料到我们特意准备的吗?”
温栖徵手指捏住狐狸面下巴,听着问题后顿住,察觉到离妄所有表情被青鬼傩面掩盖,也不知说下面这番话时,是怎么想的。
她借着傩面无所顾忌,以打趣的声音这样接道:“没错我就是料事如神,猜到有人会来殉我。”
温栖徵:“……”
“你干什么!”离妄被温栖徵突然用指挑开傩面吓到了,落雪没来及打在离妄脸上,就被温栖徵迅速扣上狐狸面挡住。
温栖徵扣上青鬼,“不好看。”
离妄:“……”
狐狸比青鬼好看多了!
他的审美也不行。
离妄不予理会,她循这鸷鸟从远方减弱传来的鸣叫,一览颓势凶凶地枯稻禾,依靠幽幽鬼火,看向天地交合处——鬼域北极。
眸光被附着在稻梗处萤火点亮,离妄侧脸开口,落下一句提醒:“不想被灼魂就尽量避开这些萤虫,它们是鬼萤,易怒自燃。”
温栖徵被她点到,望着她漆黑的眼睛被流火照亮,神不知鬼不觉也将她发卷毛糙的发尾收尽眼里。
斯是陋室,却有鬼萤为阵,逼退馋嗜魂魄的肖想之辈,这才是她会选择这里避难的原因。
徐知羽拍了拍他的肩,“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
温栖徵摇头,“没什么。”
他们收起力量,步履点地即提,身法小心且快绕萤火而行。任徐知羽活跃诡异沉默的氛围,离妄这一路要么嗯哦回应两句,要么就寡言无声,可谓浇了徐知羽一头冷水。
徐知羽纳闷了,转头问:“温兄,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沉默寡言,她还是离小妄吗,怎么跟我之前认识那个不太一样?”
温栖徵注意这一路以小木屋为中心,刻意避开紊乱的鬼气,寻着树林阴暗面回正方向,这一行,离妄对怨鬼聚集之所轻车熟路,早就摸清鬼域四极所有较为安全的路线,打好主意等待时机离开。
他替她挡道:“别吵,她在寻路。”
徐知羽想到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对离妄带队更吃惊了:“啊凭离小妄能原地打圈的方向感她能行吗?”
同样,温栖徵也想到同一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原本心有顾虑,但皆被这一路安全折转打消,肯定道:“总比你我带队打进鬼窝里强。”
所言有理,徐知羽不敢吱声:“……”
月落日升,往复两日,朝阳起,霞光照耀飞雪,铺满沟壑,宛如滚烫炼金水从天顶浇灌连理的雪岭,顿时山尖吞云吐雾,熠熠生辉。
离妄收回回望鬼域山色的眼神,转身,一脸凝重朝向高近天堑的水墙。它的水流阴黑混乱,直冲天光,仅站在百米外就能感受到无时无刻,每一处灵力撕裂。它将像这样层层密封包裹,将鬼域置于混沌的水渊之中,泯灭千年万年岁月的流逝。
徐知羽混迹在鬼域时间远比他的好友长,十分清楚弱水大名鼎鼎的称号——炼魂水,光听名字,就全身发凉,面色发白,况且,上空数不尽猎魂鸟盘旋,叫声响彻云霄。它们成群结队,像跃跃欲试收割鱼群的猎人。
还好隐藏了鬼气,不然少不了被猎魂鸟追着咬。
他撇嘴,心里打退堂鼓:“离小妄我没别的优点就是能屈能伸,你要是告诉我要从弱水直接穿过去,本少主我这就打道回府。”
“是要穿过去,但不是直接穿。猎魂鸟将我们带到鬼域北极,说明它感受到北极弱水将开。一会儿,阴官开道,受到控制后千万不要抵抗,等进入弱水层,跟着没良心走弱水缝隙。”离妄前半段话对着所有人,后半段对着温栖徵:“红线圈内封印看你,圈外封印看我。出去后,随机应变。”
“呜——”
温栖徵一声好字没完全落下,被灌耳的唢呐声压回口中。
眼皮子底下,皑皑白雪像被地面抖筛子一起一落。有巨大的东西在向他们逼近。
他迅速道:“先闪开。”
他们让开猎魂鸟聚集的地域,眼见有颀长的黑影翻越出地平线,帷幔遮脸,身披华服。
即使手中呈着比她们还要巨大的提灯,一步一行,从容有度,有大家闺秀的姿态,太沉稳了,沉稳到脚下缠了千钧铁,敲打地面。
无数怨鬼收到征召,不容抗拒像蝗虫飞来。
离妄定神:“招魂乐,鬼乐人,阴官开道。”
该来的终于来了。
黑幕降临,徐知羽才知道离妄所说的控制是什么——被强行剥脱神志,失去与外界所有感知。
视线清明后,已被弱水裹挟,身旁的空气被弱水挤压,空气时时刻刻在爆开,生出强风令人如一片根系纤弱的草,在风暴中心拼尽全力站稳脚跟。
徐知羽被离妄拍肩膀后才恍然察觉他已经脱离阴官控制。
而前面红袖与青袍翻滚在一起,温栖徵与离妄一同回望他,神情极淡,没受到风压一点影响。
“徐知羽,跟上。”
温栖徵出声喊来他,徐知羽点头。
“没良心”不同于其他猎魂鸟沉浸在猎食的欢愉中,它目空一切,不任贪欲驱使。它所行之地,像弱水给了它特权,自行掀起水幕。
无法估计有多少水幕,只能眼见着一层黑暗套着另一层黑暗,施予沉闷的威压。
每层水幕之间只存在几秒时间开合,徐知羽如走在索桥上,索桥一端崩裂垂落,另一端搭在被黑雾笼罩的彼岸。他紧抿唇,逼着自己再快点,再快点。最终跑得大汗淋漓,腿脚发软,就在他扶着自己好兄弟手臂缓缓跪下的那刻,弱水开了。
白光如铁马踏冰来势汹汹涌入眼睑,他看清光的来源大多来自地面。
黑土在有序节奏蜿蜒流动,被日光下折射出瑰丽梦幻的五光十色。方圆十里,杂草不生。一道红线分割鬼域外千米,平静躺在地上。
他不可思议踏入软土,一瞬间,土壤回应他腥甜的气息。
风声喧嚣,传来两个平平无奇的字眼。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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