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妄重新戴好面具,顺便趴在温栖徵背上,捂嘴打个哈切,眼皮沉沉,嗅着熟悉的气息歪头睡过去。
连续很多日没好好阖眼过,再精神力顽强的人也会被消耗得脸色不成人样,像离妄再遇上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危机,迟早哪天要被熬死。
她睡得很浅,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好。心里的事情太多太沉,脑子里的弦一直紧绷着,搁谁都睡不好。
温栖徵发现身后的人睡着了,心里说不上来是该担心还是该疑惑。离妄心态好到非比寻常,是给她无害的错觉太多了吗才会令她能爬在自己身上睡着,怎么一点戒备心都没有。
还是说,她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兀地,温栖徵不想接着思付下去,转而想到自己,后知后觉懊恼他对离妄戒断反应时间也需要太久了,一边说着要对离妄清醒一点,一边又不肯尝受被扔下后的滋味。
眼见隐名骸近在咫尺,温栖徵不轻不重喊她一声,他想如果离妄醒不过来,大不了他们掩盖鬼气后将她扔冬莞,他回巫越暗查内鬼,这足以让他没心情、没时间在去想他与离妄这段被单方面终止的感情。
没想到离妄醒来了,她懵着睡眼扫过他,接着扫过冷脸把玩玉佩的徐知羽,后者剜了她一眼,嘴角发出巨响的冷哼声。
这时,离妄能明显感到温栖徵按在腿下冰冷的手温,休息后,她精神好了不少,低声要他放她下来,自己蹦到徐知羽面前,悻悻道:“徐大少主,谁让你冷着脸啦?”
徐知羽撩开眼皮,“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看来是我咯。”离妄颔首,“你生气是因为担心我吗?”
徐知羽话到嘴边的是啊被他故意说成:“我是担心自己,你要是因我出事,我会晚上愧疚到睡不好觉。”
“哦可我没事。”离妄笑着说:“徐大少主以后可以高枕无忧了。”
徐知羽别过脸,冷不丁接道:“为了本少主的睡眠,你可要好好保护自己。”
离妄连说好字答应好徐知羽,这事就翻篇了,她慢慢察觉徐知羽揭开傩面,顶着的脸仍是他自己的,除了脸色苍白外,并无二致,但穿着上换成粗布织就的画师圆领宽袍,双袖被肩头处黑带挽出硬挺有型的皱褶,从而露出手臂。
徐知羽再次撩开一角眼尾,看到她日有所思托着下巴,说:“我脸上没脏东西嗷。”
“是没有,但我觉得怪怪的。”离妄又离他近些,衡量她头顶到徐知羽头顶的距离,温吞道:“徐知羽,你是不是,长高了?”
徐知羽眼皮抽搐下,“要是死人还能自己长高,我真要被体医家那帮冰山脸拉走做人形标本。”
离妄听着笑了笑,他又诚恳道:“这不是我的身体,它属于一位无名无姓的好心人。”
“嗷,还是样貌一模一样的好心人,他不会是你哪个流落在外的亲兄弟吧?”
“徐家最后一脉只有一条,我哪来什么流落在外的亲兄弟。”
离妄干巴地眨了眨眼,“可是真的很像,你自己找的?”
徐知羽摇头,抬起下巴指引离妄往回看,一点也没添油加醋陈诉她未能亲眼目睹的事实:“你道侣把我按里面的。”
离妄哦了一声,随意丢下一句:“以后别这么说了,我们很久之前就解契了。”
一语话落,独留徐知羽风中凌乱。
离妄刚想用意念搜寻契合度高的宿主时,有人站在她身边,淡道:“不用找,都在一起。”
整座隐名骸,满足条件的宿主都在这里了。
她才去寻着温栖徵垂眸方向看去,神色一下凝重起来。
眼下,小小的躯体被精简交领红裙覆盖,女子用月牙簪盘出两个低在耳边的丸子,头发太长遮住了半张脸,但仍看出她清秀的模样。
离妄手指点了点腰间,诚心地说:“看来哥哥过得不好……”
温栖徵:“?”
身为一个月前才见过九遥殿风风光光的小殿主的人,不免疑惑,他听着站在前面的人叹惆怅地叹息一声,声音中充满忧郁:“他穷得连给我买个棺材都买不起。”
“……”
温栖徵看着离妄蹲在地上黯然神伤的样子,忽然觉得好笑,松口气揭示道:“你现在很干净地躺在九遥殿,她不是你。”
离妄又以不要再安慰的眼神凝视他:“除了我的原身,没有人与我契合度能分毫不差的重合,她就是我。”
温栖徵:“契合度确实存疑,但离妄你看她耳后,她真的不是你。”
这具尸身并非规正躺下,反而侧脸望着另一具穿着黑色素衣的男尸,离妄视线掠过她右耳后干净的皮肤,同时指腹按着自己的被右耳遮挡处的脖颈。
凸起细小的疤痕随年龄增长也没有淡去,每回碰到,总会勾起一些不算美好的记忆——教堂大长老的戒尺。
这疤痕跟着离妄长大,如今,不经意想起的痕迹偏偏成为验证她身份的铁证。
“这确实不是我。”
离妄没之前伤心了,她翻开剩下一具长发竖起的男尸。
她承认世上遇到两人相像的人不足为奇,抑或是她今天太过幸运,一同遇上与自己,徐知羽,还有温栖徵长的别无二致的陌生人。
他的长相跟用温栖徵的脸拓出的模子一样,都长得青隽好看极了,但亲近的人只看了他左眼下一眼,就敢肯定道:“他也不是你。”
离妄心里感慨,她果然还是喜欢温栖徵左眼下的痣,特别是亲眼看见他哭的时候......
她特别嘱咐:“可以开始引魂咒了,但是你不能把我按里面。”
想起徐知羽的遭遇,温栖徵动作也太粗暴了。
温栖徵轻轻啊了声,脸上挂出“我怎么敢”的委屈,微微颔首,走到她身旁。他单手结印,于此时低头朝宿主温声许下未来将其归乡安葬的誓言,声音温柔、敬重。
离妄收起神色,默许下同样的承诺。
两团红线似红尘纷纷扰扰的缘分牵引他们走向宿主,离妄与温栖徵附身后再次睁眼,便察觉尾椎骨的位置上有什么要从皮肉里发芽生长。
隐隐,缓慢,割肉穿透每一条血管的纹路却在下一瞬全面爆发,熟悉的疼痛引得离妄收不住声地叫了一声,有人在这时抱住她,并果断舍弃原身割腕喂血,抬眼,她被一双桃花眼担忧地注视着。
薄汗浮在他的额头上,温栖徵好像也很疼地抿着浅薄的下唇,缓缓从强痛中抽离,吐出话:“好受点了吗?”
离妄顿了顿,然后点头退了出来,她侧头去看被温栖徵抛下的尸体,震惊地缩了下。
她以前看不到自己身后的纹路,现在借着别人看清楚了,还真是爬满后后颈,狰狞可怖。
徐知羽刚想抬起拍在离妄背上的手被他立即收回,怯生道:“离妄,温兄,瞧着人不让你们附体的凶样,要不你们换个人吧?”
离妄气息不平地回道:“他们与我们完美的契合度就代表他们没有拒绝我们。”
温栖徵点头,“契合度太低,承受不住我与离妄的修为,而他们,诡异地有些太高了,我没看错的话,徐知羽,你的原身也是这个问题。”
徐知羽:“你们这样一说我还真想起宿主与我契合时,没遭受一点排斥,但我醒来也没有像你和离妄这样后颈爬满这些奇怪的纹路啊。”
温栖徵盯着离妄后颈慢慢消退的纹路,眼底的郁色逐渐加深,抵住牙关说出两字:“偿愿。”
——生死级的锲约咒。
施术者供出肉身,用愿虫维系契约,以交合魂魄强制鬼魂完成心中夙愿。但往往施术者不会供出自己的肉身,便残害其他人。偿愿曾在青州风靡一时,不少修士为此堕魔,因此被各大世家宗门列为禁术。
徐知羽顿时不想换人的建议,因为此时已经为时太晚,锲约即成,还不了。
他喉咙发紧,“也就是说,你们附身刹那,就与他们达成某种契约,契约内容是什么,好办吗?”
“要看发咒人有什么执念了。”
闻声,温栖徵严肃地压低眼睛,徐知羽循声看向离妄,她推着温栖徵回到那具身体,问:“感受到那道意识了吗?”
宿主残留的意识侵入记忆,那些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像碎片一样倾覆——
“阿母,巫绛大人为九遥殿圣女殉情,他要圣女就不要巫越了吗?”
“不要乱说,也不要诋毁每个人的感情。巫越山神受恩巫绛百年,山神会感恩这份情意,代替巫绛继续守护巫越,直到下一个能护佑巫越福泽的巫绛出现。”
随后,这对巫越母女融入鲜亮的巫越人民里,他们十指相扣,星眸倒映随山关引燃的魂灯,千灯祈福,照亮腾越升起的晚雾。
巫越人民低头吟唱晦涩的歌谣,声音悠转空灵。
歌声淡去,唯有道低哑的声音死磕着求真:“死人的恩情是永远保护不了巫越,唯有活着的人才能担起我们所有的期翼。”
话音引得山关灯火愈燃愈烈,画面一转,火星子点燃长沓卷轴,长条火舌卷食千余条严谨庄肃的条约,烈火滚热燎到巫越猎鬼师眼皮子上,豁然将每一个人复杂的神色收尽。
宿主的视角最终注重飘在为首人指甲按到发白发青的一叠铁书上,自下看去,“约战书”三字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三字即出,必然带血。
“三日后,东莞外城一战,我们若应了,和约可就成不了了。”
“九遥殿不需要和约,那么我们巫越也不会舔着脸认下这份和约。既然他们要斗,巫越便奉陪到底。”
后来,记忆似水墨淡开,他们的宿主一同倒在黑鸦长鸣的灰色天空下,无人知晓地死在了隐名骸。
熟悉的故土撬动亮光划过眼眸,最后,再随火星泯灭一同暗下。
徐知羽看着清醒的两人,像只小山雀叽叽喳喳:“怎么样怎么样,好办吗?”
温栖徵摇头:“不好办,识海贮存的记忆被严重破坏了,无法确定他们是被谁下的咒。”
“九遥殿和巫越都快打起来了,我看到我的宿主偷偷从队里溜走,跑去和你的宿主在隐名骸见面,记忆都终止了。”离妄单手指抵住太阳穴,表情十分苦恼,她思索道:“我们三人一开始就躺在一起吗?”
徐知羽嘴比脑子快回答:“对,都在骸口。”
“那就怪了,我的记忆里没有你,或许我还没看到。”离妄抬起眼,“要说有人有意为之,为什么只有我和温栖徵中了偿愿,没有意义的事情,他大可不必大费周章,供出另一具身体,他摆出三人,不就是为了招三个魂魄吗?”
回想起刚到隐名骸的一幕,三人个板板正正,躺成一圈,表情宛如寿终正寝般安详。且不说长的一样,接着成为他们三人唯一契合的宿主让他们没得选。
他们附身在被人提前准备出的身体,想想都细思极恐。
徐知羽手臂鸡皮疙瘩骤然爆开,颤颤巍巍鸣不平:“死了还能被人觊觎,鬼魂的命也太苦了。”
他们是否是自愿还是被迫尚未可知,唯一清晰的是离妄与温栖徵的宿主脱离师门,是主动来隐名骸,他的宿主是怎么到隐名骸的呢?
若是他辛辛苦苦找到契合度最高的魂魄,他还能庆幸自己运气不错,但偏偏三人躺在一起,徐知羽虽说是三人中最自在的鬼魂,但面对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他还是不愿相信的。
温栖徵打断说:“现在最首要的是适应宿主身份重返人间。”
“你我宿主都是猎鬼师,那我们去圆楼,徐知羽——”离妄定在徐知羽迷茫的脸上,视线缓缓朝下,落在他腰间玉佩上,她抬手指了指:“这不是薛家的过门玉吗!”
——
时值初冬,冬莞在青州北方,率先降下初雪。东莞外城内城被四味的烟火气温热包裹,让初雪未落到地面就消融了。
步到内城,灰色石砖被海棠花铺满,一座圆形高楼赫然从繁荣低矮的商市拔地而起,长栏分化错落的隔间与小阁楼,同时从窗棂引出一条观景台,抬首处能迎上满天落红。
随着走近,仿佛直通的通路被巍峨形体的压迫得弯曲窄小,抗拒外人的光束无声荡漾开,叫一里之内无其余黄瓦红墙,行人车马包圆规避。
这就是离妄所说的圆楼,王城十五城,青州百郡,都有圆楼的身影,它为弱水鬼蜮存在。
弱水鬼蜮存在时间无法追溯,传言自天地初开,生机迸现那刻,弱水从地壳沽出,以墨染黑大地。每到人间因战乱、灾祸或**饿殍遍野,伏尸百万时,存在鬼蜮上千年的封印便会松动,怨鬼成群结队攻打企图打开封印,像凶兽饕鬄汲取活人生气。
圆楼行监察镇守之职,不随朝代更替,战霍波及而改变,只要鬼域一日未平,它便一直坐落人间各地,屹立不倒。
它是猎鬼师游行人间的安身之所,也是消息汇聚中心。它拒绝四方来客,只接受猎鬼师与清州有指在身的重要人员。如是真有急事要入内,必须先有两方准可。
徐知羽跟着离妄与温栖徵一路走来,未等到晌午,先被一路七嘴八舌的八卦垫饱。
比如九遥殿与巫越不睦,就要骂到巫越刚死的巫绛心思歹毒,不知廉耻。自己埋入泥潭,也看不得别人纤尘不染,以情虫这种卑劣的手段,强迫九遥殿殿主亲妹妹跌落云巅。
都说了强扭的瓜不甜,偏偏有人非要掰开亲口尝了才肯罢休。
这不,被自己“心上人”一箭射穿,惹得人用血契写下和约最后一条——与巫越温栖徵生死不见。
可惜,圣女就是无辜受到殃及的可怜人,他温栖徵不顾旧情,篡改巫越封印大阵要与圣女清账,算当年被弃之仇,圣女死后,他还要等头七打魂幡那日,一身血衣打上九遥殿亲眼看看圣女真死假死,玷污圣女灵堂,扰得圣女不得归宿。
你说,这好端端的圣女怎么惹了这样狠厉没心的丧家之犬……
身处局中九遥殿的猎鬼师比说书先生说地还要愤懑不平,而巫越的猎鬼师埋头吃面喝汤,仿佛置之事外,别说帮着吵了,连一句反驳话都像违心之论,跟着汤面噎入肚子里嚼烂咬碎,成为陈芝麻烂谷子不值一提的小事。
所有刻薄尖酸的名声都让他这位好兄弟占完了,他们每说一句,徐知羽抬起眉毛,回头打量一下温栖徵和离妄。
昔日被周围朋友称赞为天生一对的模范道侣,在他死后百年闹掰成人尽皆知的怨侣。
可从前,人人都认为他们会相守到生命尽头。
离妄:喜欢看道侣哭(曾经有点见不得人的小癖好)[吃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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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偿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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