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雪夜,赵老乞从栖身的破屋里出来。他听见有人在他的那间小破屋子外面放了东西,是活物。
那东西一直发出猫叫似乎的声音,忽大忽小得持续了快一刻。之后就没了叫声,只听得见一阵窸窸窣窣。
这声音虽然小,但扰得他耳根子十分不清净。
赵老乞已经作好打算了,如果是猫就带回屋子里喂点东西,如果是其他东西就当他运气好,正好加餐一顿。
破屋外倾斜的墙根阴影处堆着一层薄雪,雪上放着一团灰黑色一臂长布包袱,那窸窣的声响正是从那个包袱里传来。
赵老乞心道不妙,看这个包袱的大小该不会是……
他走上前去,用手将那个包袱上的布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已经冻得青紫的婴孩小脸。
这个婴孩正张嘴呼吸着,一双淡色的眼睁着,用着手脚拨动着包袱里用来固定的竹篮。
窸窣声原来是这个婴儿用手拨竹篮篮框的声响。
赵老乞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孩子抱起来,无比冰凉的包袱拿在他手上却像是烫手山芋,让他手脚都不知该咋摆动。
救吗?赵老乞问自己。别说多养一张嘴,他自己现在都是有上顿没有下顿的境况。
在思考短短五秒后,赵老乞叹了口气,将孩子抱进了破屋里。
相遇即是缘,先救了再说。
十月的下旬,云国皇城堰都便下起了雪。
雪势较往些年大多了,连乌衣巷内都因扫雪不及时而铺了薄被般的一层。
“囡囡,雪大。披件衣裳再去,莫染了风寒。”晨起的妇人蹲下给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再披了件外衣,再叮嘱道,“去学堂见了先生记着问好,路上别和坊间的乞丐招呼,特别是赵老乞和他那个乞儿徒弟。”
待妇人整理好女孩衣裳,那女孩才轻声答道:“阿娘,囡囡知道了。”
妇人点点头,将她清晨早起蒸熟的窝头用布包了塞到女孩衣袋里,又叮嘱了几句才放心地目送女孩出了院。
何挽娇摸摸了衣袋里那个窝头,从去学堂的路上一转,往东坊更深处走去。
其实,她瞒了阿娘一个秘密。
东坊越深处,房屋就因无人监管而建越密集房屋间的小径便也曲折起来。
而在一座有些破败的木门前的石阶上,靠坐着一位衣衫洗得发白,容貌颇为俊郎的少年人。
何挽娇看着闭着眼状似在休息的少年,小脸上露出个笑容,“小玖哥哥,我给你带了窝头。”
她其实认识阿娘口中的赵老乞和他的乞儿徒弟赵小玖。
“你来了,”少年闻声睁开眼抬起头,目光落在女孩手中的窝头上一顿,无奈地将女孩双手递来的窝头推了回去,“上次不是同你说了,就算来看我也不要带吃食吗?”
“不行,小玖哥哥帮我打跑了东二家的,小玖哥哥辛苦,辛苦会饿,小玖哥哥吃。”赵挽娇固执地将窝头又递了去,颇有种他不收她就不放下的意思。
少年拗不过她,将窝头接了过去撕成了两半,将一半给她递了回去。
“我不饿,你觉着我辛苦,给我一半就好。你还小,去学堂得垫垫肚子。”
“噢,好吧。”赵挽娇见他收下了,也觉着少年说的有道理,便将剩的一半窝头包回衣袋里。
“我送你到坊口,今天我有些事就不送你去学堂了。还有最近这边人杂,你少来看我。有事……若是东二家的还抢你东西,我不在你便去东坊外的牙儿桥下找赵老头,听懂了吗?”
少年说着,顿了顿才又拾起话头,牵起了何挽娇的手往坊外去。
“听懂了,阿娘也是这般嘱咐我的。”
到了东坊坊口临近大街的地方,少年放开了她的手瞧着人走入街市的人流内,像是一滴水跳入了江河。
赵小玖也有个秘密。
他其实不是赵小玖。真正的赵小玖早已死在十年前那个雪夜。
他真名叫池嫉,来自21世纪的华国。可能是最近穿越重生浪潮兴盛,他这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求生的老实人也被裹挟着穿越了。
穿到了一个即将冻死在街头的婴儿身上……噢,也可以说是已经被冻死在街头的婴儿。
只不过他穿过来后这个肉身又活过来了,但是又因为严寒马上要死了。
所幸老天让他穿越之后,没舍得让他穿越就变成骨灰盒。
他被丢弃的地方是一个老乞丐的“家”,因为他垂死挣扎搞了点动静,他被出来看看怎么回事的赵老乞捡回家了。
赵老乞不会养孩子,但好在池嫉他也不是真正的孩子。在被赵老乞一把米糊一口喂活之后,池嫉终于有精力去思考他穿越过来时自带的记忆。
如果他想的没错,这就是广大穿越流小说里所谓的金手指。
金手指告诉他,原身在未来会差点饿死街头,然后被云国的暗卫营捡回去,在暗卫营里训练成为皇家手里的利器,最后因为劳累过度旧疾复发死掉。
非常平淡简单至极的炮灰故事。
唯一说得上精彩的地方是原身参与了云国的皇位争夺战——以三皇子池昌砚手下死士的身份。
天家兄弟相争多数只会殃及池鱼,而原身正好就是无数鱼里面的一条。
虽然在现代的时候池嫉总说“尊重他人命运,放下助人情节”。
但是他现在就是原身赵小玖。池嫉讨厌被他人掌控生死和前途,就好像打工人天然讨厌趾高气扬威胁你的老板。
总而言之就是,他对这个未来非常不爽。
“嗳,你小子杵这儿干啥子,还不快帮你师父抬这东西。”
一道如洪钟的声音就从巷道里传过来,打乱池嫉的思绪。
他抹了把脸上的雪,转身跑回了巷里,边跑边喊道:“来了臭老头,一天天的又从哪儿捡了些破铜烂铁。”
“嘿,怎么给你老子说话呢?”
还是在见何挽娇时那个破木门旁,一胡子花白,身上衣服破烂破洞处烂成一缕缕的老头,正“呼哧呼哧”地往木门里搬送比他人还高的柴火。
“哪儿偷的?偷这么多。”
池嫉看着这么多柴火蹙了蹙眉头,问了句便帮着赵老乞搬柴火。
未来的记忆从他十一岁开始,里面没有出现过赵老乞的身影。
他这个师父在未来又是个什么样的景况?
“停停停,什么叫‘哪儿偷的’,明明是你师父我怕你冻死,昨儿特意上山去砍的。”赵老乞吐了口唾沫,满是老茧的手拍了下正扛在肩头的木柴,才幽幽地说,“今年冬天没点家伙,怕是难熬咯。”
“往年和今年一样冷,咋没见老头子你那么早上山砍柴?”
“未雨绸缪,未雨绸缪……学着点。”赵老乞只是嘀咕了两句,没正面回答池嫉的话。
见赵老乞没回答的想法,池嫉笑了笑也就没再吭声,动作麻利地搬起柴火来。
于是两人间便静了下来,只剩下赵老乞搬柴时喉咙里发出的,破风箱似的呼哧声。
搬好的柴伙像是小山垒在泥墙旁。池嫉挑了根自己打的马扎坐下,看了眼在缸里舀水喝的赵老乞,沉声问道:“你今天还去牙儿桥吗?”
“去啊,小玖啊,你要知道这乞讨就和上班一样,”赵老乞喝了口缸里的冰水,牙颤了会儿才继续说道,“其他人一天看你不去,就觉得是死了或是发了财,对你不同情那钱自然也就少了。”
“这天气冷下来了,你这把老骨头还是少去一会儿吧。”
池嫉正说着,后脑勺就被赵老乞拍了一巴掌,一阵闷痛。
“干啥啊,老头子!”池嫉摸了把被打的后脑勺。
“你师父我还年轻着呢,想当年你师父我……咳,算了不提当年,”赵老乞正眉飞色舞地说着又突然嘘了声,半晌才说道,“怎么你个不肖弟子突然关心起我的身体了?”
“集上的书铺老板李先生这月陪他家娘子省亲,得五日才能回。他前些日子问我愿不愿帮他看铺子,一日给我7文钱。正好天也冷了,等我拿了这五日的钱,我们也可以买些碳和吃食。这样师父你不用夜夜起身照看柴火盆,白日下雪也不用在露天处受罪。”
“看铺子?”
“对,看铺子。”
“你想过他为什么乐意叫你看铺子?叫街边的乞儿看铺子,还给你每日七文钱,他们铺子上是有月工的。”赵老乞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说什劳子的省亲,那个李韬我看是得罪了人要遣散了长工去避祸。再见他时你便告诉他,你这月有事需要帮你师父我砍柴烧炭,不便去他那儿看铺子。”
“知道了师父。”池嫉应了下来。
他也觉着书铺招乞儿去看铺子颇为不可思议,就好像现代公司招了个不识字的人去当财务,但他着实没有想到招人顶祸这方面。
该说赵老乞是社会阅历丰富吗?还是单纯见多了这种事?
他这个师父,平日里没脸没皮行事作风也让他觉得不靠谱,但在某些方面却有出乎平常百姓的敏锐。
池嫉不止一次好奇赵老乞成为乞丐前的身份,但赵老乞却总是挥挥手,摆出一副小孩子懂个屁的神情敷衍过去。
这么说起来,不管是那段记忆里,还是现在,他都不知道赵老乞的名字。因为连赵老乞这个绰号都是东坊的邻里传出来的。
池嫉已经预料到自己发问然后赵老乞回答名字乃身外之物的场景了。
“行了行了,我得赶去牙儿桥了。看玖小子你一脸蠢样,半点你师父我的聪明才智都没学到。”赵老乞嘟囔着,拿了自己平时装瞎用的破木拐杖就准备出门。
留池嫉一个人在这破院里,皮笑肉不笑道:“是是是,我哪儿有你老人家聪明。”
打定主意不去帮书铺的李先生看铺子后,池嫉原本给何挽娇说自己会不在的时段就空了下来。
他瞧着这月来势汹汹的雪,还是打算去城外的山林里伐木弄些柴火按赵老乞说的烧炭来卖些钱币。
虽然是乞儿的身份,但他还是想让生活好过一点,至少不用让赵老乞每日顶着雪去乞讨维持生计。
和阿娘说的一样,今日确实有些冷。
何挽娇跟着早集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城西走去
她的手被风吹得有些凉,便将手往衣袋里揣了进去,摸到了还温热的窝头。
一摸到它,她便想起了早晨颇为无奈的池嫉。嘴角便也忍不住向上扬起。
虽然阿娘不让她和赵老乞和赵小玖接触,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见见小玖哥哥。因为小玖哥哥很厉害,厉害到可以帮她打跑抢她东西的坏人。
按学堂先生教的,何挽娇知道自己很仰慕,很敬佩赵小玖。
“就是她!她和东坊那个赵小玖是一伙的!总算让我们逮到你一个人的时候!给我打她!”
往日都是池嫉和她结伴送她去到学堂。今日因为去看池嫉,错开了和东坊其他同伴去学堂的时间。
何挽娇一听熟悉的音色,身边又没了会护着她的小玖哥哥,便慌了神。泪珠子止不住地从杏眼里落下,踉跄着转身便跑。
怎么办,怎么办?去找小玖哥哥?太远了……
何挽娇迈开腿用尽力气往前跑着,身后是东儿家的那群大孩子的嘲笑声。
还能去哪儿?牙儿桥,对!小玖哥哥有事可以去牙儿桥找赵老先生。
像是忽然灵光一闪,何挽娇想起池嫉给她的叮嘱。就在这场充满对被欺负者的戏谑的猫鼠游戏里,脚下动作一转往离城西较近的牙儿桥跑去。
牙儿桥被命名为牙儿桥的原因不是它外形像月牙儿,而是过去人牙儿会在这座桥边贩卖入了奴籍的人。
直到前些年官府介入,桥边贩卖仆人的情况才消失,但牙儿桥的名字还是保留了下来。
此时赵老乞正手里拿着那根破烂的木杖,身前放了只缺了口的土碗,盘腿一副瞎子得模样坐在桥头。
那破土碗里甚至已有了几文钱。
“嗯?那是?”
隔了数十米远,赵老乞就觉着远处朝桥这边奔来的娃子有点眼熟。
嘶……这好像是玖小子之前保护过的那个女娃娃吧?后面是有狗在追?
想着,他咂咂嘴,拍去了身上为了卖惨故意蹭上去的灰。
“嗳!你们几个,说的就是你混账小子!”
糟老头子牛鼻子一翘,攥着手里的木杖就冲了过去,对着追在何挽娇身后的东二家的几个小子就是一顿抽抽。
“死老头子你干什么!”
被抽的几个小孩不服气,疼的龇牙咧嘴嘴上还是叫嚣着骂赵老乞是老不死的东西。
“臭小鬼老子今天就教教你们什么叫尊老爱幼!”
一听东二家的几个骂他死老不死的,当即赵老乞就不乐意了。火气上了头,手上的木杖专挑几个小子身上筋脉关节处抽。
疼得几人那叫一个嗷嗷乱叫,连滚带爬地往回跑。哭腔得喊着“我要告诉我阿爹!”
“你爹来了老子连你爹一块儿抽!”
赵老乞“哼”了声,木杖重重往地下一杵。目光和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何挽娇对上,用那张老脸摆出一副安抚意味的笑。
“别哭了别哭了小女娃子,这不那群混账玩意已经跑了。”
“原来,原来你不是瞎子……”何挽娇哭着边说边忍不住打了个哭嗝。
赵老乞:“……”
“玖小子让你来的?”
何挽娇点点头。
“知道回去的路吗?”
何挽娇又点点头。
“那行,那群混小子挨了一顿估计回去找他们爹娘哭去了,你快些回去吧。别又让他们找到机会欺负了。”
赵老乞说完,便背过身杵着杖步履蹒跚地往牙儿桥走去,坐回了桥头。
丝毫看不出冲过来教训东二家几个小孩时的矫健模样。
“再走慢些,待雪大变天时,就躲不开了。”
他盯着那只破碗,幽幽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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