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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诸法因缘生 诸法因缘灭

从沃野上袭来的冷风,像是一位嗜血的刀客。

尽管他的敌人还隐藏在森林之中,他却已在空中挥出了一道道惊心动魄的轨迹。

哀嚎的风声裹挟着兽吼,从千里之外奔袭而来,仿佛万千生灵在共同呐喊:进攻!进攻!进攻!

森林里的众人却并不觉得凄厉,因为已有一部分月光洒在了那参天古树的尖端。

月光如水,从云层中倾泻而下,照亮了一道纤细的青色身影。

她不说话,只是笑盈盈地握着手中的蛇形短刃,方才划破手掌流出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入脚下的汪洋中。

风声不由变得喟叹起来,呜咽着停在森林之外。操控着疾风的人,凝望自己的双手,他一向所向披靡,为何此时却全然没了神迹?

他的双手依然刚健有力,此时却青筋暴起,隐隐抖动。

他知道,天意对他的眷顾到此为止了。

森林之内,青衣女子缓缓擦拭着蛇形短刃,发出一声长长叹息:“风伯既已到此,何不入内一叙?”

风声渐渐停了,一道灰色的身影缓缓走入森林。

他走的那样慢,那样沉重,好像一步一步,都在走完自己的命运。几日之前,他也是这样走入这片森林,只是那时他走得得意极了,步步紧逼,不仅如蚩尤所愿让这片森林陷入风雨大作的窘境,还让轩辕的部众在狂风中迷失了风向。

他掌管八面来风,运通四时气候,又有谁,还能比他更强?!

可是天意在说:不,你错了。

那道青色的倩影,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风息浪止。

灰色的身影渐渐走近,风伯盯着对面越发清晰的面容,未施粉黛,双眼明亮,像是一个孩子。他想,多么奇怪,战胜他的,竟然是一个眼神纯净如孩子般的人。

但是风伯不能否认,这位天女的眼中的确没有一丝嗜血的快乐和战胜敌人的兴奋,她笑盈盈的竟全然不是因为剜下一道血肉的癫狂,更非肆意嘲弄。她笑盈盈的,是因为这场残酷的风雨终于停止了。

她救活了她的子民,哪怕代价是她自己。

风伯突然很害怕,他甚至不能勉强一笑。因为他知道如何与敌人相斗,与猛兽相搏,但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一位早已准备好献祭自己的神女。

神女平静地注视着他,像是在注视着一条已经走完的路。

她听到了风的呼吸,风的低语。风声低沉又神秘。顷刻之间,风声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响声和嗡嗡嗡的呼啸声,仿佛有一百个鼓风机在同时不停歇地运转着。

噼里啪啦的响声越来越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糖的香甜气息。

哪吒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燃了厨房里放着的玉米堆,此刻正试图用抽油烟机灭火。没想到抽油烟机疯狂地吸着火焰和烟雾,将火势扩散得更大。燃烧的玉米像是无数个小鞭炮在厨房炸开,不计其数的玉米粒四处飞溅,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灶台上,还有的崩在了我的头发上。

我面无表情地扯下头顶的“爆米花”,抽出一个计算器开始加减乘除,一边算一边对哪吒道:“土地公的联络方式你有吧,租房期间物品损失你自己发红包给他。”

厨房被烟雾熏得焦黑,我把计算机伸到哪吒面前,冷冷亮了一个数字。

阿湖刚往厨房的方向走了两步准备去帮忙,偷瞄一眼计算器,立刻缩回来,假装要继续和夜鹰锻炼。

哪吒手忙脚乱灭着火,呛着嗓子,仿佛一个陈年的老烟枪:“老头是真抠啊,好歹在厨房装个烟雾报警器呢。”

我闻着熟悉的烧烤摊烤藕片香味,漫不经心地给计算器归零:“那不是灶神的生意吗?听说灶神现在主攻开放式厨房设计,附赠烟雾和水浸报警器,土地公舍不得砸墙拆地板,两人没谈拢。”

“我早说了,你们昆仑攻打天庭都不用出兵的,往南天门扔俩游戏机,他们都能为谁玩的时间长吵起来。”

哪吒骂骂咧咧地开始说着天庭秘辛,包括但不限于织女终于想通了决定离婚,但这些年的夫妻共同财产只有几百万只喜鹊,双方都不愿意领养。朱雀心善给领回家,第二天就被顺风耳投诉噪音过大。现在几百万只鸟挤在西王母的宫殿里,西王母一怒之下连开三天婚姻生活讲座,天庭所有单身男女都要参加,连哪吒都被拉去凑人数。

织女大吐苦水,从婚姻的真相讲到女性如何生育,这三天的讲座开完,没有一个女神仙笑着走出来。

原来就算是当了神仙,分娩这件事还是谁都没法代替。

男神仙里除了杨戬认真听完讲座,不时提问,第二天早上因为沉香刷牙只漱了三次口而将他暴揍一顿。其他人都是呼朋引伴,仿佛来听讲座是上班时间好不容易免费得来的摸鱼机会,听完笑嘻嘻讨论等下去哪吃饭。

月老掐指一算,接下来三年的绩效应该都没了,找个借口溜到花果山珍稀动物保护区,说是要贡献一点自己的力量。

果不其然,女神仙纷纷揭竿起义,男神仙皱着眉头问她们是不是集体发神经了。

我听得眉心一跳一跳,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难怪孙悟空要整肃天庭纪律,过去这帮老员工每个月光是香火钱都能抹平多少黑账,一个个躺在功德簿上等着 1 1,现在人间女性的地位日益升起,可天庭的形象代言人还是那帮老头子。

“西王母就没想过在天庭也成立一个妇联吗?”我面不改色地说着大逆不道的话,从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阿湖那里随了一把瓜子,“人间到现在可都还流传着织女的恋爱脑传说呢。”

“你可小点声吧!”哪吒打个哆嗦,自然而然地从阿湖手里抓过一把瓜子。阿湖张张嘴想说话,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心痛地把没剩多少的瓜子往自己手心藏了藏。

哪吒一边磕瓜子一边和我们耳语:“那位现在可听不了这个。喏,听说本来趁着这次机会下界游玩呢,结果打开电视打眼望去影视剧清一色为爱情毁天灭地的神仙,气得自己要开始动笔当编剧了。”

“那有什么用啊!”阿湖痛心疾首地握着手里仅剩的三瓜俩枣,“你没听人间那些四十多岁、大腹便便,特别喜欢给人上课的投资方说嘛,观众就爱看这个。”

“怎么听起来和你们仙界那么像呢,一说审美不好就喜欢甩锅。”我拍了拍手里的瓜子壳,义正言辞,“我提议九重天各族各界女神仙都联合起来,把书写自己命运的机会牢牢握在手里,别管道门还是佛门,谁文字战斗力强谁上。”

哪吒哼一声,斜眼瞥向我,开始阴阳怪气:“这事就不劳烦你们妖怪操心了,等明儿我娘回来,这解放妇女的事还是要留给她。她最是温柔善良、和蔼可亲。人间有个伟大的人说得好,妇女的牌坊得由妇女自己来破,我们仙界妇女的牌坊也得由仙界妇女自己来破。”

我忍不住戳穿他,讽刺道:“温柔善良、和蔼可亲的人,可是没办法打破牌坊的。”

我曾经见过素知夫人,那是一位极为美丽端正的慈祥妇人。当她慈爱望着你时,任何人都愿意放下隔阂与抵抗,向她诉说心底最深的秘密。

可惜,一个善良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后能做出来最残忍的事情,也不过是牺牲自己,成全大爱。

善良的人,绝不会挥刀向他人。她手中的刀,最终只会成为对手绞杀她的利器。

我冷眼瞧着哪吒,变成莲藕之后的哪吒似乎更近于自然的道化。万物在他身上留有痕迹。他饮过清晨的露,食过冬日的霜,月光凝结了他的血肉,冷风刻下了他生长的纹路。可惜,他从没当过一个女人,他永远也不知道一个女人是怎么想的。他更加不会知道,全家只有一人没能成圣的素知夫人,又是怀着怎样早就隐隐猜到的心,伪装成毫不知情的模样。

哪吒能读懂万般妙法,可他不懂一个女人一生中会经历多少场浩劫。

天有情,地有情,人亦有情。可一旦这个人是个女人,那么天的怜悯、地的包容,似乎都能化为乌有。不需睁开眼,苍天厚土、芸芸众生,都会在这个女人的耳边说:证道!证道!杀自己,以证他的道!

证道!

人们持刀弄棒,喊声震天,也在逼我杀自己,以证他们的道。

我现身之后,乌云刹那消散,洪水悄然退去。次日,烈日如巨大的火焰高悬于苍穹之上,炙烤着千里沃土。草木顷刻枯萎,大地迅速龟裂,河流逐渐干涸,酷暑与干渴消磨着士兵们的意志。

阿父手持轩辕剑,他的身边仙灵聚集,英勇的战士们士气高昂。而蚩尤手持青铜巨斧,他的身后妖魔咆哮,无数的勇士蠢蠢欲动。这场人间的争斗,最终还是演变成了众仙与妖怪的斗法。

下山之时,昆仑之主的告诫言犹在耳:

“尔等虽非凡胎俗骨,却逃不过天地生灵的造化命运。须知后天习得的法术终有耗尽之时,一旦神力消散,便不可返回昆仑。”

神力消散又如何,我手中的鲜血流的越多,胜利的天平就越向我们这边倾斜。

终于,阿父抓住战机,以雷霆万钧之势指挥大军掩杀过去,禽杀蚩尤。

诸侯纷纷拜服,尊阿父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

我再也无法返回昆仑,但没关系,我救活了千千万万的子民。

但是谁能告诉我,为何我所到之处,总是伴随着无数的枯枝落叶和片片灰烬?空气中弥漫着焦枯的气息,我脚踩下的每一片土地,都因干涸而撕裂,人们在饥渴中爬行,为了寻找一线生机,不惜易子而食。

“旱魃为虐,如炎如焚。”

人们奔走相告,这样说道。

天下大旱,必定有妖孽作祟。只有捉住妖孽,将其驱赶,方能行云布雨,拯救苍生。

他们想将我捉住。

帝舜的儿子请求觐见,他恳求阿父为天下人做出表率。阿父无奈命我居于赤水之北,远离部落疯狂的人群,宣告:神女已经北上。

分别那日,阿母梳着我日渐卷曲干枯的头发,轻声嘱咐我:不要睁眼,不要回头。

人们找不到我,便以焚烧巫的祈雨方式,献祭求雨。

他们跪在我的阿父阿母面前,请求新任的王睁眼看看自己的子民。万民浩浩荡荡,敲锣打鼓赶往雨仙庙。庙里张灯结彩,白天演戏打醮,夜里便燃起烟火祭祀孤魂。

在游行祈雨的队伍末尾,有人被扮成我,头颈被系着锁链,任人牵着游街示众。扮成我的那人,是昔年我留在阿母身边时,照料我的婆婆。她已年迈到看不清眼前的路,但命运的轮廓却在此时渐渐显现。

人们搭好戏台,向天祝祷,然后拔出刀剑,将婆婆砍为两段,大呼:“旱魃已死,雨要来了!”

我没有死在那片广阔的沃野,长埋在腐朽的阔叶林中。

我死在了我救活的子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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