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所有纷乱，大概都与我无关。
我叫袭默，这是师傅赐的名字。万年来，我活成了一个传说中的神，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在传说里，九重天有这样一位女神，每当黑夜到来，她便与月同出，只是，她和她的神殿总会隐匿在西天一朵暗云里，躲避世人追觅，拒绝生灵召唤。
事实上，我只在最初时躲避，后来，没有人找到过我而已。
很久以前，我以为孤独是一种习惯，后来知道，孤独是命运。
一万年过去了，我没有离开月神殿半步，这世间，已没有谁值得我去见。我宁愿被遗忘。
实话说，我的确已不知道如今的世界什么样子。我的日子像一场长眠，若不是那次祭典，我该是还未醒来。
小玉倒是常跟我说起世间有哪些好玩之处，哪些漂亮风景，她总让我随她去看看，我一次也没有答应过。
小玉是一只狐狸，魔族狐狸，大约两千年前，她被追杀，奄奄一息，逃到我殿前，我在殿内瞧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救下来。
我从未干过这样的事，我也不知道为何要救她。或许她那时毛绒绒的，倒也可爱，不过一想到救下她后，难免要与她说话，我便不自在。
我终归还是救了她，不仅如此，我还同意她留在殿里，同意她陪着我。我从不需要人陪的，也从不想听别人的声音，有几次，我想赶她走，她哭，可怜的小模样，让我心软了。
狐狸是待不住的，白天里她四处游玩，夜里来寻我，仍然待不住，常往凡间跑，还要我去。
我哪可能会去，任由她讲出什么精彩故事，什么有趣玩意儿，我都不去，她吵闹，说我活一辈子，连太阳都没见着过。我任她闹，她觉得说得重了，戳了我伤心事，跑来抱我，在我耳边说一定要让我看见太阳。
我没有告诉她，我曾见过太阳的，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有一次小玉重伤回来，是被以前那帮追杀她的魔族同类打伤的。她快要死了，变成狐狸样趴在我脚边，血染红了我的裙角。
我要救她，费了挺多功夫，一边救，一边担心了，因我害怕她死去，她常陪我，有了感情。
我不愿这样。我不愿和谁有感情，因末了总免不了伤痛。
小玉活过来，不出几日，又活蹦乱跳了，她闹腾得很，我却常常想，要是有一天当真失去了她，我该如何是好。
或许并不算难过，或许也难过，我不知道。
我就对她说：“你少跑去外面，这里才安全。”
她不依，仍每天去凡间游玩。她的人形相貌好看得紧，常对我说，一帮男人围着她转，她只挑最鲜艳的人血喝。
我倒是没喝过人血，不觉得有什么好，但狐狸总喜欢。
她知我不好吃喝，有时就带一些稀罕玩意儿回来诱我吃，什么香的脆的甜的可口的，她吃得欢，我也试过一些，不觉好吃，只一些瓜果梨桃常入我口。
那日祭典，小玉不知去了哪里玩，入夜了还不回来。
我许久没在世人面前露过面了，有些不自在。离开月神殿时，竟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据说樊星破裂是大灾之兆，万年来，九重天倒也和顺，没有遇到什么大灾，于我来说，那都是无关紧要的，我身附皎月之中，除非某天月亮也破裂，否则我的命运是不会出现波折的。
我原想等等小玉，但她是魔族人，九重天容不下她。
老远就看见九重天宫群，看见六芒星坛，一大帮人聚在那里，朝我跪拜。
我都快认不出辰黄和蔺炎了，万年不见，他们更苍老了些。我大略还是看了看这群人，找不出一张熟识的面孔，因而早早隐去。
回到月神殿，我正想着小玉何时才会回来。我大概习惯她在身边了，近些年更是如此，得惯了她陪着，我一个人时，却不舒服了。
我殿前那棵灰色的老树，是小玉总爱攀爬的地方，那棵树比我岁数大，常年光秃秃的，横七竖八的枝丫不算好看。月神殿也不算好看，冷冷清清，阴阴暗暗，却是我所喜欢的。
我没等来小玉，却等来了另一帮人。
他们聚在殿前，轻声议论。
这儿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我也很久没有听见过旁人的声音，我躲在殿内，想着他们用不了一会儿就离开。
可我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她叫我的名字：“袭默。”
那不是小玉的声音。
她敲起了门。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虽然万年来也曾有人找到过月神殿，但从没有人敢敲响我的殿门。
她胆子真大，她又敲门又说话：“袭默，是你吗？你在里面吗？”
我将殿门重重打开，因被他们扰了清静而有点烦恼，殿门一开，我看见许多人围在殿外，叫我名字的只是个小姑娘，长得倒是人畜无害的，只是举止未免唐突了些。
我问：“你是谁？”
她回答：“是你吗？袭默，我是紫苮，是云虚山上的紫苮花。”
我快忘记有多少年没有再听到过旁人提及“云虚山”的名字。记忆仿佛变成了一块块碎片。
这是个浑身没有半点修为和法术的小姑娘，但我注意到她体内有一颗灵石护体，她如旧友般的口吻弄得旁人也目瞪口呆。
我确不认识她，倒也要探个究竟，于是凝起法力将她团住，她应是害怕了，瞬间哭闹起来，我觉得烦，将她放在半空中。
旁边两个小仙在替她求饶，说冒昧闯了月神殿，请我息怒。
我倒没想要伤她性命，只是探一探那灵石。
一旁那位女仙见我不理会，竟作法奔我而来，许多年没与别人交过手，不免下手重了些，将那女仙打倒在地。
那男仙是她们同伴，自然要上来帮忙，不知他作了什么法术，唤出一道红光来，刹那间红光凝聚成一把利刃，威力不小，绝非寻常法器。
他大概也只图自保，不想伤我，自然漏洞百出，稍稍应付也将他打伤在地，下一霎，另一抹红光袭来，断了我控住小姑娘的法力，随即幻化成人形，站在我对面。
左魂的名字我也略有听过，是小玉向我讲起的，说是九重天有这样一位邪神，专管世间恶灵轮回，他曾炼造一座锁魂塔，关押不愿轮回的恶灵与诸多魔族人。
我也听过他生性放纵，与辰黄向来不合，九重天大大小小的神仙，都对他敬而远之。
我想先前打伤在地的男仙女仙必然是他太洛宫的徒弟了，只是原以为如他这样的远古上神，大概会像蔺炎一般苍老，却不料是个年轻的男子。
看见他相貌那一刻，我的心顿了一下，他委实像一位故人，但绝不是。
他的言语轻薄又傲慢，我倒也不算生气，万年来，也没有人同我这样讲过话。
他大概是想与我比试比试，我却没这心思，只觉得吵闹而已。
殿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让我很不自在，清静惯了，不想与他们纠缠。
关上殿门，只盼他们早些散去。我万年不曾露面，他们只把我当稀奇来看，没什么好理会的，于是作法将月神殿隐去。
我的后院，是一片能够清晰倒映月色的冰泉，我坐在岸边，将双脚放进冰泉里，千万年来，我总是以这样的姿态度过漫漫长夜。
小玉出现的时候，她才对我说起，一直趴在老树上看戏，我责她：“你浑身魔气，不怕被他们发现。”
小玉满不在乎说：“那会儿都看着你呢，谁会注意到我，再说了，就算有魔气，他们也会认为，是左魂在场的缘故。他是个邪神。”
倒也十分有理。
她说：“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和别人说话。”
我说：“这只是一个意外。”
小玉：“不，这是命运的召唤。”
她总喜欢说这样的胡话。
小玉跑过来挨着我坐下：“我有一个新的计划，你想不想听？”
我问：“你又有什么计划？”
小玉总喜欢折腾，也喜欢计划，小到要怎样得些好吃好喝，大到要怎样使魔族复兴，她都要计划。
但她话锋一转，说：“以前只听说过左魂，今天见到真人，似乎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我问：“你想象中是什么样？”
小玉：“一个被称为九重天第一战神的人，而且，经常与恶灵为伴，自带几分邪魅，怎么着也得是个面容狰狞嗜血成性的粗犷男人，没想到，竟然长得白白净净。”
我说：“我也挺意外的。”
小玉：“是吧，不过，从他说的那些话倒是可以看出来，他的确和传闻中一样，傲慢放肆，可以想象他跟辰黄天帝叫板时的样子。”
见得说得绘声绘色，我不禁问：“你对他很感兴趣？”
小玉：“我？哼哼，我倒想问问你，他对你出言不逊，你竟然也不生气？”
远处，无边无际的暗云挡住所有视线。我想了想说：“我也不为何……”
小玉又问：“对了，那个叫什么紫苮的小姑娘，你当真认识她吗？”
那小姑娘的面容我的确是没有见过的，无论漫长的时光多么容易令人产生遗忘。
但她提到了云虚山……怎么会呢，那是一个早已不存在的地方。
我告诉小玉：“她有一颗灵石护体，不是什么普通女孩。”
小玉：“能和太洛宫人走在一起，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话说回来，如果你和左魂交手，你能赢他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已经太久没有和人交过手，也不知如今的各神各仙有何等修为，左魂能以一己之力对抗辰黄蔺炎以及整个九重天，想必修为不在我之下。
小玉又说：“临镜，茯琴，那都是九重天大名鼎鼎的上仙，你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败了他们。”
我解释道：“他们也没想和我打斗。”
小玉：“那也很厉害了。据我所知，月神位不像日神位那样以战力见长，但你毕竟也有万年修为，而左魂也是万年上神。一个月神，一个死神，如果真交起手来，那得多么精彩。”
我说：“你倒希望我们交手，你好看热闹。”
小玉：“那多有趣，你太冷淡，太闷了。”
我问她：“如果我真和他打斗，你希望谁赢？”
小玉想了想说：“我希望……他赢！”
我难以置信：“嗯？”
小玉笑道：“哈哈哈哈……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说：“为什么？”
小玉：“他说，如果你输了，那你今后就不能再夜夜闭绝殿内。”
我说：“所以你希望他赢？”
小玉：“对呀，我希望你能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它很美。”
我把目光放向远方：“黑乎乎的，哪里美……”
小玉：“如果你的世界里有白天就好了。”
我不语。
小玉继续说：“你要是能见到太阳，一定会喜欢的。它像个火球，晒在身上暖暖的。”
她轻轻贴上我的背，附在我耳边说：“我一定要让你见到它！”
我从未向小玉提起过往事，也不打算和任何人讲起，我对她说：“我能看到的世界一片漆黑，所以，外面和神殿一样，出不出去的，没什么区别。”
小玉大概察觉到我的忧愁，就顺着我的肩胛，用指尖蹚过我的臂弯，酥酥麻麻的感觉，最后轻轻握住我的手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能让你脱离月神位的办法。现在，或许时机到了。”
这也是她那无穷无尽的计划当中的一个。
小玉：“你相信我，我会让它实现的。”
我说：“你不如想想怎样让你们魔族复兴。”
小玉：“我会找到办法的！”她起身离开了。
我又独自坐了很久，或许是在黑暗中存活太久，我变得麻木了，对命运的感知逐渐退化。那个叫紫苮的小姑娘，我该对她感到好奇的，即便是她说了谎，可“云虚山”又是谁教唆与她的呢，他们有何目的？
一想到这些纷杂琐碎我便头疼，要让我重拾那段几乎快要泯灭的过往，是很难很难的事情，可我终归也不能放任不管，无论他们是何种目的。
我想我该提起一些兴趣来，找个机会，跟那小姑娘问个清楚，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对一切都还抱有希望的时候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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