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才……”江怀瑾沉吟一会儿,“他已近而立之年,又考取了功名,为何还未成家?”
村长哼哼一声:“说起来,还不是穷闹的。早年有个赌鬼爹要伺候,他自己又要寒窗苦读,一家人勒紧裤腰带供他那点学费。爹死了又守三年孝。考上秀才过后,倒有人家来说亲,但不知道咋的没看对眼——估计是在城里见过世面了,不太稀罕乡下的丫头,他在城里如何我倒不太清楚……反正就这样耽搁了。”
“村长,你怎么知道老虎手下面还有只狐妖呢?”
村长吹胡子瞪眼:“枉活这一大把年纪,老夫虽然奈何不了那老虎,区区妖气还是分辨得出来的——我还见过那只孽畜的原形,不过一只断尾的狐狸……嗨呀,说起来那畜牲——你们知道张氏她男人是怎么死的吗?”
沈瑜稍加回忆:据说进山打猎被虎给咬死了。
“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但张猎户吧,死得也挺冤。”
“山上的野味多,大多数都避着人走,除非饿极了,一般不会下山偷吃的——那狐狸就反常,它经常下山,什么都不干,就爱往山脚下一蹲,盯着这边不知道看个什么劲儿,二十多年前就这样。”
“偏偏当你真去逮它,这畜牲滑不溜手的,压根捉不到,一溜烟就窜走了。时间久了,大家就不管它了。”
“嘿,后面有几天它没来了,再出现时,这畜牲的尾巴瘸了——他们说多半是被捕兽夹夹的,这货估计就把猎户给恨上了。”
“张猎户这个蠢货,说是他抓的,给它关笼子里,结果被这畜牲跑了,让他不痛快——那只孽畜有灵智,此后不常下山了,我也再没见过几回,唯一几次,是看到那家伙在张家转悠,张猎户不在,喝酒打叶子牌去了。张氏这没脑子的女人倒是挺稀罕这长毛的玩意儿的,有时候还去喂它——这玩意儿啥都吃。”
“张氏是外面来的人,她老家那片估计还挺信奉这些山货的,但我们这边哪儿跟哪儿……张家的后面知道这事儿,又是一顿打骂……诶,我想想,好像当时是刚刚生了张平,张氏身子不太利索的时候——她男人确实不是个东西——反正后面那畜牲就再没见过了。”
“张猎户死了是快十年前的事儿,当时村里人上山弄点山货,还没多往深处走,在草丛里一扒拉,就把那家伙血糊糊的尸体扒出来了——听说喝了酒,他再没分寸,喝成那样也不会上山打猎的——发现他那人说,当时他看到尸体远处的一方巨石上,有只狐狸,杂毛,断尾,居高临下地静着俯视他好久,等他下山叫人了才消失。”
“明显嘛,就是那畜牲记仇,记了这么多年,估计是攀上老虎了,一有机会就借虎口把张家的给弄死了。”
“张氏那娘们伤心,我也不好说什么,她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那老虎把她男人吃了——那狐狸不知什么时候也化形了,隔壁村的已经被骗了好些个走了……我就不太明白,它的气性怎么会这么大,张猎户死了还不够,张平估摸着也是它弄走的……现在张氏也死了——明明张氏对它不错,所以啊,长毛的东西,全是些恩将仇报的玩意儿!”
张氏房中的狐妖气息淡的很,不用天机盘辅助压根发现不了,却的的确确是有的。但据沈瑜所说,张氏明明是被门口的伥鬼“张平”给带走的,为何房内还有妖气呢——太奇怪了。
自古精怪占山为王的案例很多,虎妖势大,估计是这片的妖王,而狐狸敢在虎妖圈定的食物圈子里带人走,多年前就开始诱骗猎户上山向它表忠心,是它手下的小妖无疑。
“村长,所以你能说说,你那六魂散是用来干嘛的吗?三番两次地糊弄过去,那可不行。”
地下室昏暗,从村长角度看过去,沈瑜一半的脸隐在黑暗中,另一半在灯火下轮廓清晰,面容姣好,眉眼如沏如琢——这个自称是逃难来的公子哥,甫一见面就让他觉得,这家伙莫非是狐狸精变的。若不是一身的伤痕不似作伪,目光又清澈,看着脑子很简单,他断不会留这样一个祸患在村里。
“你把药下在了哪里?为何与我同席的人没事儿?”
“我可没在饭菜里下,请你去最初只是好意……”
村长说完,突然意识到话圆不回来了,又开始打哈哈,沈瑜眯了眯眼:“只是好意?那碗里的药是哪来的,自己长出来的?”
村长脸色不太好,江怀瑾便道:
“前辈,反正已经说到这儿了,倒不必顾左右而言他,还是不做隐瞒的好。”
“老夫承认,让你去张家的时候,确实存了让你被‘张平’带走的心思,但你没事儿,我也就没存心让你去死。”
“六魂散是个意外——看你要给张氏带饭,我就下在了锅里,前头的都没事,哪知道你吃这么多,大家知道这事儿,都没打第二碗了,就你吃了两碗,还带了一碗回去……”
村长疲惫地捂了捂眼睛:“我说了虎妖势大,老夫也没办法——你们想的没错,每次被带走的人村里确实有数,但这不是老夫一个人拍板定的,是大家选的。”
以前伥鬼来的次数少,基本固定。村里人过了最初的恐慌,便开始向领头羊村长寻求办法。
村长能力有限,奈何不得精怪,制作些药物符纸什么的倒是在行。村里也曾组织与伥鬼斗过,无奈通通失败,几次三番的挑衅让虎妖怒不可遏,此后伥鬼来骚扰的频次高了,实力和手段也越发高明——有的白天钻屋里躲着,晚上直接出来,一家人全得遭殃;还有些面上与生者无异,只是不太爱光,混在人堆里,到了晚上你就自求多福吧。
虎妖制作的伥鬼,也分三六九等,当生人被虎屠戮,□□消亡,亡魂离体失败的残次品是末等货,也就残破的壳子还能供其驱使,仅仅能说是行尸,用来吓吓人可以,战斗力不高,用久了之后,还会有**气味,算是不太好用的傀儡;
中等的是抽取亡人几缕魂魄所化,三魂保留爽灵、幽精,七魄仅存三魄,会简单的术法,面上与生者无异,但多少存在些许破绽,这取决于它缺少的魂魄;
最好的一种是全魂所化——这种除了些许畏光之外,可以正常进食交流,甚至是修炼,其修为也会反哺虎妖。由于魂魄脱离肉身,三魂七魄俱全,它可以模拟心跳和呼吸,光凭气息,是完全察觉不出任何问题的。这种鬼就很考验制作手艺,稍有不慎就会漏去几魄几魂,成为中等品或者残次品,就算是只经验老道的虎妖,也不能保证一定成功。算得上是虎妖身边不轻易示人的一大利器了——为了报复不听话的食物,它连这些个大杀器都放了出来,气焰不可谓不嚣张。
那些死者的尸体呢,也不要了,全被直接咬的缺胳膊少腿地扔在山脚下示威。
村民们怕了。
再之后,大家合计着,反正要死人,那为什么不让死的人在大家掌控中呢?
“村里一月开一次会,风头紧的时候多开几次,每次每家出一个死鬼,从东家到西家轮着来——”
被选中的人会好好跟亲人告个别,再吃下六魂散在外边转悠,晚上精怪就会寻着味道来将人带走,整个过程莫名有种壮士断腕的悲壮。
村长说起来,满腹牢骚,至今对沈瑜多吃了一碗耿耿于怀——沈瑜说呢,为什么当时村长那么生气,他还以为是他给张氏带饭的缘故……
所以,这次选中的,是张氏。
“张家不不才死了张平吗?”
“那又怎样,又不是死在村里,他自己有手有脚的,在县城里都被骗去死了,怪谁?村里该怎么选还是怎么选,不然呢,让下一家出人去死吗?”
在这样的小生态里,也有人尽力维持着公平,沈瑜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氏没吃那碗饭,但也被带走了。”
“也有可能,毕竟你吃了,你俩待一块儿呢,那味道共通的。那疯婆娘——她儿子只要在外边喊一声,铁定开门的,你在屋里,咋也中招了?”
沈瑜心想,别问了,因为我当时在茅厕。
原来自己是个买一送一的赠品,想起来还真是有点心疼自个儿呢。
“我第二天去张家看了看,你俩都不见了,这都是命——但张平身上还牵扯着顾家的案子,后边可能会有人来,我就留了点东西——若是这点把戏都发现不了,也就没必要来找我了。”
“前辈貌似对城里的情况很清楚,”江怀瑾看着墙上陈旧的道袍和铁剑罗盘,话锋一转,“您摆放旧物的方式倒是颇为讲究,三把铁剑放置一处,却没有东西来平衡锐气,这中心,貌似还少了点东西。”
“前辈,故事说到这里,貌似完了,晚生却以为不然——您多年前的打到的老虎,虎皮在哪儿,虎丹有吗?那六魂散,可不是普通修士随随便便就能做出的东西,若是存货,经年累月的下,怕也是早就没了。”
村长沉默了好久,大家都等着他,半晌,才听他长叹口气:“这本是老夫的私事,为了这虎妖,老夫也算全盘托出,毫无保留了。”
“老夫当年一行四人,我是剑修,另外几人剑道仅仅入门,奇门遁甲之术各有精通。最后只剩一位同伴,散了多年——前些年,我竟在县城里见到了他,他成了县里的驱鬼先生,还挺受人尊敬。当时村里被虎妖报复,老夫求告无门,一筹莫展,见了故交,本想托他帮忙,但当年那只老虎死得就费劲,如今这只,凭我俩二人根本奈何不了。他就告诉老夫我这个法子,连六魂散的制方都倾囊相授——老夫惭愧,无力制服虎妖,也只能采取他这折中的法子……不能怪他这法子损,他本意是好的。”
“大概是我们主动了几次,那只老虎开心了,也没赶尽杀绝,收了它那些神通,这次危机就算过了。后面我俩见得也不多——虎皮之前确实在我这儿,就挂在这面墙中心。三个多月前他来找我要走了,他说想到了个新法子,他回去用这虎皮作材料试试,本来猎虎也有他的一份,他主动帮忙想办法,我就给了。没过两天,他就送了新药过来,让村里人试试,说保三月无忧……现在看来,这三月的确没有人死了。”
“张氏呢?”
“那婆娘自己不吃的,我们本来也是试试,她死活不吃,就没管,反正三月到头,该选她还是她。”
张氏没有吃药,但三月中也平安无事。
三个月,三个月……这是所有事件的爆发点,井喷一样,太多蛰伏的异样爆发了出来,打得人晕头转向。
“三月前山中有过异样吗?”
江怀瑾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村长沉吟:“不知道是不是老夫的错觉,当时山中确实没什么怪像,除了有一天,我感觉到了似有若无的灵力波动,不过就一瞬,之后就再感觉不到了。”
“小子,你来自云清宗,是吧?”
“老夫的修为如今倒退了很多,只能施施简单的术法——越老越不中用,连伥鬼也奈何不了了……”村长悠悠叹气,对着江卫二人道,“你俩是修士,修为几何我看不太出来,应该远在我当年之上——但我多嘴一句,那虎妖已是化形期,修为只会往上,这又是它的地界,你俩小子太年轻,估计奈它不何。”
“这倒不必前辈操心了。”
“我可不忧心你。”村长的老眼里藏着一坛深水,定定地望着江怀瑾:
“除魔卫道,远远没有光喊打喊杀那样简单。”
“要是此次失败,你们可以一走了之,但承担虎妖怒火的,只有我们这些不听话的告密村民,你能明白吗?”
“晚生明白。”江怀瑾很严肃地点头,“前辈放心,我们会将此患连根拔起,还大家清平。”
村长自嘲笑笑:“但愿吧。”
“若没有其他事,就请回吧,夜深露重,老头子我也有些困乏了。”
三人走后,地下室空落了下来,村长坐在木阶上,突然想吸烟。他颤巍巍地点燃了烟叶,烟斗袅袅起雾。
那一屋子的旧物,他从来不示二人,今天算破了个戒。
一墙的法器道袍,把村长的身子衬得有些矮小。思绪也随着白烟升腾起来,他猛然想起了当年打马桥边过,自己也有过那样鲜活恣意的日子。往那三小子中间一站,他像年轻回了少年岁月,摩拳擦掌地准备着大显身手。
昏暗中,堂上的三把旧剑直愣愣地盯着他。沉默蔓延,一人三剑貌似僵持着,他忽然笑道,声音轻轻:“别看咯,你我都老啦,早就不中用了。”
“年轻,言轻,我也言轻,不过不年轻了,哈——一把老骨头,死之前总想着了却一桩心事。”
“幸好那小滑头没死,还有这番境遇,啧,心大命大,就是说话难听,戳老头肺管子——我觉得他像你……”
剑也不答,人就自在地吞吐着云雾,絮絮叨叨地像是对着重逢的老友,不吐不快。老人沙哑的倾诉中,夜晚和思绪全部都沉入了不可言状的迷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