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少年围着几只行尸,面露难色。
“坏了吗?真是不经折腾。”
说话间,一身黑色短打的少年人提溜起一只面色青灰的行尸,想让它站起来,“怎么在这儿趴着了,起来走走……”
“关你们这么些天了,你们不想回家吗?”卫鸿远匪夷所思地看着又倒作一团的行尸,“怎么在这儿休息上了……”
沈瑜倒是凑过去仔细地瞧着这些行尸的面孔:“没有我之前在张家见的那只。”
这几只行尸便是那晚江怀瑾救下他时顺手关起来的那几个。三人从村长家出来,想着此时深夜,正好把那天关着的行尸放出来溜溜,看循着它们的轨迹能不能找到虎妖老巢去。
谁知道刚从灵牌里放出来还活蹦乱跳嘶吼着的行尸,走了一段路就开始迷茫兜转着倒在一块儿,看起来像没电了,软趴趴的。
卫鸿远不满它们消极怠工,眼见着刚提溜着站起来的那只又倒下了,抓着它的衣领往上一提:“再不起来,你家虎主子该着急了……”
“呲啦”一声,它身上那点年代久远的破布就被撕了下来,裸露出瘦削发青的肩膀,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尸斑。
行尸倒在地上,沈瑜莫名从那张目眦欲裂的干瘪脸上看出那么点生无可恋。
“卫兄,别折腾它了,它要有那劲儿,该喊人了。”
卫鸿远愁得揪地上冒头的草叶:“哎……这虎妖藏得太好了,没它们引路,去哪儿找呢?”
沈瑜看向一边的江怀瑾。
这里的大山绵延几十里,山势陡峭,很难地毯式搜索一遍。而在山中天机盘莫名失灵,全靠人力像无头苍蝇一样找,找到虎妖无异于天方夜谭。
江怀瑾手上捏着个琥珀一样温润的石头,闭着眼睛没说话,石头表面逐渐流转着起淡淡的灵光。
卫鸿远比了个“嘘”的手势:“师兄在用神识搜索,他手上的东西叫‘地渊珀’,可与地脉相连,扩大神识搜索范围。”
一阵淡淡的震动传来,江怀瑾感觉到自己的神识如同脱缰之马,肆意驰骋于天地之间,山川河流,草木虫鱼,这座山的呼吸律动,每一寸土地,一一洞悉。
太平静了,没有任何的异动和妖息。
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此山至阳之气很足,阴阳调和失衡——怪的是,妖气属阴,有大妖存在的地方,阴气一般会重一些。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刻钟后,他收了法器,在沈卫两人眼巴巴地注视中,摇了摇头。
他此次将山群的这一面搜索完了,另一面白日里也尽数搜索过了,一点线索都没有。
卫鸿远有些泄气地抠着草根:“咱这么找下去,得找到猴年马月啊。要不先守株待兔,等虎妖下次动手再行动!”
江怀瑾摇摇头:“我们上次救下沈兄弟时就已经打草惊蛇了,短时间内,它应该不会再有大动作了。”
“哎,捉妖好难啊——”卫鸿远哀嚎一声,“什么虎妖狐妖,这么些天一个也没见过,怎么捉啊……”
听他意思,颇有种一身牛劲无处使的无奈。江怀瑾笑了笑:“至少不是全无收获——好了,别抱怨了——这些行尸就先不收回去,我们丢个饵,看它上不上钩。”
说着,他往行尸身上烙了几个法印,复杂的印记甫一出现就消失在了行尸皮肤下。
为了避免行尸游荡吓到山下的人,三人特地把行尸往大山深处赶,等一切万无一失后才离去。
大山深处,昏暗的灵池底,两具身体双眼紧闭,无知无觉地悬浮着。
在三人离去时擦动草叶的一刹,一具身体睫毛轻颤,猛然睁开了双眼。
顾家的白幡还没来得及取下来,灵堂乱糟糟的。此时已近清晨,一夜未眠,心情大起大落,顾夫人坐在红木精雕的梨花椅上,已经换下了齐衰丧服,发髻高挽,只别素簪,面上是藏不住的疲色。她脚下是四溅的陶瓷碎片,鞋靴上也沾了溅起的茶水,场面有些狼藉。
顾老爷刚刚和她争执一通,气得拂袖而去,一旁的小丫鬟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顾夫人掩下眼底的泪光,端起案几上的茶抿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嗓子。
一旁得力的大丫鬟察言观色,轻声道:“夫人宽心,有几位仙人相助,少爷一定没事——您看,少爷福缘深厚,此次大难不死,是天大的好兆头。老爷平日里最疼少爷了,等他想明白就好……您别气伤了身子,少爷醒了还要好好孝顺您呢。”
顾夫人想起还躺着的儿子,悲从中来——她的丈夫竟说自己的孩子是妖孽——起死复生,天大的福缘,那个老糊涂的竟然要请法师做法,说要驱走她儿身上的妖物,让她儿入土为安。
真是笑话,仙师都说了,她儿身上没有妖气。她儿都活过来了,当爹的竟然还想让他孤苦伶仃地躺回地下,她绝不允许!
“仙师回来了吗?”
大丫鬟刚想摇头,便听到外面有小厮来了。她起身出去,一会儿回来,面有喜色:“夫人,仙师回来了。”
顾夫人一抹眼角,像是有了主心骨,愁容一扫而空:“快,快去迎着。”
她站起来就要出去,又突然回头,指着白幡灵堂道:“去,去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了,少爷还在呢,别听老爷那个老糊涂的。”
沈瑜一行刚到顾府,顾夫人便迎了出来。
沈瑜还是头回见她——顾夫人是个端庄大气的妇人,眉毛修长,仿佛每一根都精心打理过,眉峰上挑,眼眸深邃,显出几分强势。
平日她是个讲究人,穿衣打扮力求整洁得体,如今心力憔悴,几缕碎发不听话地垂落在额前,脸上虽然带着笑,仍能看出掩饰不住的疲惫。
“实在是辛苦各位仙师了。”顾夫人热情地领着三人落座厅堂。沈瑜有些汗颜,自己倒是沾上江怀瑾他俩的光,也能被称呼一声“仙师”了。
江怀瑾礼貌地同她寒暄了两句,便问起了顾少爷。
“都按仙师要求的做了。”顾夫人殷切地问道,“大人要去看看吗?”
沈瑜便跟着江卫二人去了顾少爷的卧房。
其实他内心是有点怂的,架不住好奇,还是跟着进去了。
顾少爷的屋子里窗明几净,顾夫人听了江怀瑾的话,屋里陈设一点没变,还是按原来那样。顾少爷躺在床幔里,只能看到个一动不动的影子。
江怀瑾四处检查了下,顾夫人办事稳妥,旁的也不多问,他让贴的符纸和禁制都弄的很妥当,没有问题。
“大人,我儿……什么时候能醒啊?”
顾夫人估计忍了一路,还是犹犹豫豫地问了出来。
江怀瑾实话实说道:“夫人,个人皆有命数。少爷如今卧病在床,能不能醒,什么时候醒,都看他的造化。作为旁人,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说着,他撩起了床帘,沈瑜在后边暗戳戳地探了个头,终于窥见了这位死而复生的少爷真容——
顾少爷长得有六分像顾夫人,俊雅清秀,五官标致。纤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打出一片青灰。由于久病在床,他面容瘦削,颧骨突出,唇色苍白,像个瓷娃娃一样直挺挺地躺着。
顾夫人的眼神一下子温柔了。她小心翼翼地理了理顾少爷鬓角的碎发,眉目间隐有悲色。
“夫人,还请回避一下。”
江怀瑾要给顾少爷做检查,顾夫人抹了抹眼角,安静地退了出去。
顾少爷穿着柔软的丝衣,江怀瑾小心拉开了他的衣物,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胸膛。
沈瑜把头偏向了一边,没有再看,转头退出屏风,研究起了屋里的陈设。
顾少爷的房间里的东西摆放得很有条理。在醒目的位置,设有一张书桌,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纸篓里几团废纸,纸镇下厚厚一沓宣纸,有两张还溅了几滴墨。书桌旁,一张软榻上铺着柔软的锦缎,似乎主人常在此处小憩。
书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水墨画,画面中央,是两株并肩而立的翠竹,枝叶交错,根系相连。
沈瑜凑过去读那行题字——竹影月下斜,墨染情深处。
顾少爷真是个文艺青年,沈大少屋子里一般就不会出现这些,全是春宫和话本,不太能见人。
沈瑜继续转悠,突然注意到书桌抽屉那儿卡着一张方帕,漏了一角出来。
他拉开抽屉,想着给它塞回去,莫名看到了一抽屉的手帕与香囊。卡住的那张素帕一角绣着朵梅花,还有细致的锁边,看起来像女子之物。
“沈兄,看什么呢?”
卫鸿远凑过来,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纸篓,纸团散作一地。沈瑜回神,跟他一起捡了起来。
有一个上面透着字,沈瑜习惯性地打开了,看完了便怔住了,才意识到有些不妥,想要放回去时,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向卫鸿远问道:
“顾少爷有婚配吗?未婚妻也算。”
纸团里包裹着主人凌乱的笔触:红尘多薄幸,此情难言中。愿为连理枝,无奈风中落。
厚重的墨滴染了整张纸,主人浓烈而纠结的情感呼之欲出。沈瑜就算国文再差,也知道这是个什么感情了。
“没有吧……反正顾夫人没提。”
沈瑜把纸团递给了卫鸿远,他拿着看了半天,有些纠结道:
“顾少爷喜欢谁啊?他这话什么意思,被姑娘拒绝了?”
沈瑜知道论文学修养,他俩半斤八两。此时江怀瑾恰好从屏风后出来,看见他俩,有些凝重道:
“顾少爷身上没有阴气,不是鬼附身。我用药水吊着他的这口气,就算这样,他这次也撑不了多久了。”
沈瑜有些不解:“他为何死而复生,能查出原因吗?”
江怀瑾摇头:“这事的确不合常理,我暂时没看出内里乾坤。”
沈瑜想起来,医学上有种说法,叫做假死。如果这边的人仅靠呼吸和心跳等生命体征来判断死亡的话,确实可能会弄错。
他把这话给江怀瑾说了,他摇头道:“普通人的确是这样。但顾少爷的尸体我师兄也看过,活人的神魂波动强,而顾少爷没有神魂波动,确实已经死了。”
沈瑜知道修士有自己的一套评判标准,便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只是把纸团递给了江怀瑾:“顾少爷的事,你们知道多少?”
江怀瑾打开纸团,便沉默了。半晌,他问道:“还有吗?”
沈瑜领他看了那一抽屉的香帕和香囊。
“师兄,我觉得顾夫人有事瞒着我们。”卫鸿远凑过来,“她当时就没说清楚,顾少爷是怎么失踪的,又是怎样被找到的。”
江怀瑾没反应,只收起纸团,向门外喊了声“夫人请进”,等在外边的顾夫人便快步进来了,言语里有些掩饰不住的焦急:
“仙师,我儿他……”
“先精心照顾吧,他身体太弱了。”
“好……我才叫下人给他喂了水擦了身子。”
顾夫人观察江怀瑾的神情,什么也看不出。但他话里话外透露出情况不容乐观的意思,她不愿去深想。
“夫人,这起案子已经有了眉目。”不等顾夫人高兴,江怀瑾话锋一转,“这事同张夫子有些牵扯。三个多月前他请辞了,顾少爷同他几乎失踪,他却没找回来……”
顾夫人的脸色开始不自然了。
“说来惭愧,此前江某在顾少爷的小榻上看见过一本拓本,蓝底白线,我无意冒犯,只是随手翻了翻,发觉是《弁而钗》——此次前来,却没再见着这本拓本了,不知是否是夫人让人收了起来……”
“夫人,既然是为了少爷,那他们之间的纠葛,以及……顾少爷年少慕艾的那位对象,不妨直言,倒不必如此费心遮掩……”
说着,他将那些状似定情信物一般的素帕和纸团陈示了出来。顾夫人一看,脸上近乎浮现出尴尬、羞愧的复杂神情,显得很是生动。
“夫人,要想尽快破案,这些事便很重要,还请您如实相告。”
江怀瑾扔下一个重磅炸弹:“实不相瞒,虎妖踪迹难寻,目前只有张夫子这一条线机会最大。令郎的生气全靠药水吊着,您若不开口,拖得越久,令郎就越……”
“好了。”
顾夫人抬起头,流下几滴泪来:“大人不必再说了。卑妇愚钝,念及吾儿名声,之前确有隐瞒,还请大人见谅”
“逸儿他,有龙阳之好。”
《弁而钗》:明清时期社会上男风很盛行,《弁而钗》是写男风的小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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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龙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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