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狐狸。
一只妖物。一头睚眦必报的畜牲。
早年间懵懂未开灵智,在山中浑噩度日。后来有幸得了虎王青眼,能跟在后面借借威风,日子过得滋润起来。
狐假虎威的日子并没有过得太久,虎王被人类打死了,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万幸,跟在它屁股后面的这些年,我学会了制作伥鬼。
虎王常告诉我,人类狡猾残暴,在他们的地界上,切记要低调行事,不可太露锋芒。
很遗憾,它把此条奉为圭臬,却仍没逃过被捕杀的命运——我又不傻,妖物是妖物,人是人,天生就势不两立,他们于我们来说是食物,我们于他们又何尝不是。左不过杀人和被杀的关系,低调一些也于事无补。
威风了一辈子的虎王,死后就被人剥皮剔骨,挂在了一个鄙陋村夫的地下室里。
承蒙它的照顾,我还是想为它做点什么。
后来,人类经常能在山脚下看见我。人类有句话说得对,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没错,我是在观察他们,或者说,监视。如若有机会,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你若要问我,明明是虎王食人在先,为何我要如此憎恨人类——无他,妖族本身就不讲道理。
可惜我太弱了。
蛰伏期间,一个猎户捉住了我,被我跑掉了。这本该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遗憾的是,我因此断了尾。
仇恨的火焰在心里越发燃得旺盛——几年之后,我终于修成,成功化形了。
噩梦开始了。
张猎户的死,打响了我复仇序章的第一炮。
我很享受他们噤若寒蝉的样子,那种无论怎样反抗都无法逃出生天的无力,逐渐变得麻木,甚至最后开始讨好——一个妖物,成了这地界隐形的上位者,讽刺,但点燃了我心中所有的刺激分子。
再后来,我杀死了张平。
我说过,张家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再后来,我变作他的模样进入顾府,顾家的小少爷对我很是痴迷,痴迷皮囊下作为妖物的我。
这种戏码总是让我很有成就感。于是作为回应,我勾走了他的魂魄,让他能一直陪着我。
顾夫人对我一直颇有微词。但没有关系,我有的是办法让她感到屈辱痛苦。
我拿住了她最大的软肋,留下顾小少爷的肉身,看着自己的独子渐渐失去生机,我要让她一辈子活在无法与人道的自责中。
还有一件更好玩的事,我杀了城里的黄道士,变作他的模样,做起了驱鬼师。
真正的凶手在顾家人眼皮下晃悠,他们却不知道,对我毕恭毕敬的——可怜的顾家少爷,身死之后仍要听我摆布——可有什么关系,我的灵魂常常为此兴奋到战栗。
借着黄道士的关系,我从村里老头那儿换回了虎皮,我承诺给他们一点甜头,看他们翘首以盼我的新法子,我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们三个月。
然后,就是张家最后一个人,妇人张氏……
“不是,那顾少爷起死复生是怎么一回事?总不是它为了好玩吧?”
卫鸿远坐在软榻上,两手支着脸,听得聚精会神,发现不对,出声打断了沈瑜的故事会。沈瑜脑洞大开,正沉浸在类似“苏醒了,猎杀时刻”的爽文氛围里无法自拔,闻言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我只是讲个故事,这不是事情的前因后果,只能提供个小小的参考。”
江怀瑾也在旁边认真听着沈瑜的长篇大论,还给出了肯定:
“沈公子能想这么长远周到,确实很厉害。不过那狐妖道行尚浅,连妖气都隐藏不太好,应该没有能力在我们眼皮子下面做这样大一个局。”
“不过沈公子所言倒给了江某不小启发。”
论文学造诣,沈瑜自认没有。但说到造故事,他小时候还是有一点慧根的。沈家的长辈都说,这小子从小鬼精,胡说八道侃闲天的本事随年纪见长——以前小学初中语文糊弄糊弄也还能看,到了高中写议论文,就有些难办了。
沈瑜是个实诚的孩子,最初写议论文就是纯讲道理,同桌把他的作文传阅下去,大家都笑得眉不见眼,纷纷夸赞,写得像一块干瘪的老丝瓜,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文学界没有他简直就是鱼没了自行车。
后来他借了同桌的摘抄本,偷偷努力。
有一天同桌品鉴他作文时,竟然找出了几个好句——惊讶程度不亚于看到外星人入侵:“我去,你进步好大啊!”
沈瑜腼腆地表示自己是默的他摘抄本上的句子。
同桌自那之后就再没夸过他了,搞得他一颗渴求进步的心寂寞如雪。
如今,沈瑜得到了久违的来自小天使的夸夸,眉目浮现两分淡淡的喜意:“虽然我只是顺口一扯,但越想越有两分道理,江兄,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一个角度想……”
江怀瑾和沈瑜便凑一起讨论上了。留卫鸿远一人在旁边抠了抠脑袋。
伴随着沈瑜的智力成功脱贫,这位汉子一时黯然:果然,还是只有他是智力洼地吗?呜呜……
“老板,一碗面,加蛋。”
清晨,街道上的铺子已经拉开门板子开张了,路边面摊的伙计正支起摊位,往外边搬凳子桌子。
沈瑜是今天的第一位主顾。
“卫兄,你真的不吃吗?”
卫鸿远已经辟谷了,倒是感觉不到饿。吃这些东西只能说是解解馋,还会让他浪费灵力去代谢掉,可谓得不偿失。故而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伙计动作很快,面条端上来时热气腾腾的,有些烫手。汤汁浓稠鲜白,红色的料汁浸在嫩黄的面条上,煎蛋上还点缀有白白绿绿的葱花,扑鼻的香味飘进鼻子,让人食指大动。
沈瑜也不含糊,拿起筷子就呲溜呲溜地暴风吸入——忙活了一晚上,他早饿了。
面条柔软筋道,汤汁浓郁鲜香,料汁注入了灵魂,香辣的口味在嘴里炸开,配上青菜解腻,吃得他嘴唇红彤彤的,额头冒出了细汗。
“好吃吗?”
沈瑜知道卫鸿远一直眼巴巴地盯着自己,他一直视而不见——他就老老实实嗦个面,确实不是故意馋他的。见他问了,诚实道:“好吃。”
卫鸿远看着沈瑜手上的面汤,脸上露出纠结。
沈瑜不打扰他,开始喝起了面汤。
最终卫鸿远还是屈服于口腹之欲,自己也要了一碗,钱是沈瑜给的。
他显得很不好意思:“沈兄,我平时不出宗门,也没想着带钱;师兄是准备了,但我出门忘记找他拿了。”
沈瑜豪气干云:“这有什么,一碗面钱而已——比起你和江兄的救命之恩这点算什么,吃吧吃吧,不够还点,我的家底丰厚。”
这位汉子又突然扭捏起来,半晌才斯斯艾艾憋出一句:“沈兄,那能麻烦你不告诉我师兄吗,我今天破戒了,他知道了会生气。”
沈瑜拍着胸脯保证不会告诉江怀瑾。卫鸿远这才放心地大快朵颐起来。
沈瑜坐一边没事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卫鸿远聊天儿,卫鸿远嘴里塞着面条,说话有些含糊。
他说他师兄会生气,主要是他的炼体之法近来修得蹩脚,还出来偷吃,若是长了肉,对他的修练无益。沈瑜听了,倒是深以为然——人家健身都还讲究体脂率和减脂呢,炼体也是一个道理。
不过一碗面,顶破天影响也不大,故而他安慰道:“没事儿,偶尔放纵一次没关系。”
卫鸿远一听,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心彻底放宽了,他含混不清道:“沈兄,你人真好。”
沈瑜一点也不谦虚地点头说我知道。
聊着聊着,一旁无事可做的伙计也同他寒暄上了。那小哥一边用肩上的毛巾擦着汗,一边热情地同他聊着闲天:
“客人是生面孔啊?我之前好像没见过您……像您这样的风姿,我只要见过一面,就绝对不会记错,两位是刚到城中吗?”
沈瑜淡淡地说来此地界访友,顺便游玩两天,但没什么好去处。
“那您可算问对人了。”
一旁的老板正醒面呢,闻言插嘴道:“这家伙可是对城里了如指掌。”
伙计如数家珍,几乎给沈瑜做了个完整的旅游攻略。末了,突然小声感叹道:“如若客官您换个时间来就更十全十美了,现在的时候不太好……”
“为什么?”沈瑜状似风轻云淡,“你这样说,也不像是因为季节,是顾家少爷的那件事儿吗?”
伙计本来不想往下深说,但见沈瑜已经听说了这事儿,还颇为不以为然的样子,突然觉得莫名其妙:外地人还不当回事儿呢,这怎么行,得让他晓得这其间的利害!
他往后瞅了瞅老板,老板在他那面摊子上忙活着,没空理他这边,才转过来悄声说:“顾少爷那事儿可不简单。”
“您怕还不知道,我们这边儿闹妖呢。”
沈瑜眨眨眼睛:“是吗?”
“您别不信,顾小少爷那事情,就是撞邪了。顾家主母糊涂,还把人搁屋里呢。哎,也是胆子大,不过也可以理解,听说顾家来了一大伙修士,她不怕也正常。但不知道那些修士行不行,估计不咋样,你看那顾老爷,今儿一早就看他出门了,估计吓得不行,要去找黄道长了——”
此时伙计口中“不咋样”的修士正坐他旁边嗦着面,闻言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黄道士?他很厉害么?”
“是厉害,早年人家也是修士,去仙门混过呢——”伙计与有荣焉地挺了挺胸膛,“他作法驱祟有一套,算日子什么的也很准。平日里谁家有点红白事都找他。之前顾小少爷的事,顾夫人报官了,不过衙门可没断出来个啥,最后还是得求黄道长——哦,他老人家的护身符,我之前去求了一个,你别说,特别灵。我上个月被马车撞了,爬起来一点事情都没有,谁敢信!我往胸口的护身符一摸,没有了……这就是为我挡了一劫啊……”
伙计越说越神,神情激动,看来对黄道士推崇备至。
据他描述,这老头的拥趸不少。而伙计口中仙风道骨的道士形象与他那天在厨房遇到的糟老头相去甚远,他怀疑道:“哪一个黄道士?求一张护身符多少钱?”
“城里就一个黄道长啊——”
“一两银子。”伙计像占了多大便宜一样,“也是道长良善,看我没什么钱,又说我合他眼缘,我才得了一张。换作其他人去,抱着银子都不一定拿得回来……”
那是话术,小傻蛋。
照他这样一说,这缺德劲儿,又对得上了,黄道士就是那老头,一点没错。沈瑜略微不爽,这老头凭什么一条红内裤给他开价十两银子,他看起来比这伙计还缺心眼吗?
“那个,”卫鸿远在一旁弱弱开口,沈瑜和伙计的注意都被吸引了过去,“我想……”
“嗯?”
“我想……再来一碗。”
恰逢摊上来了客人,伙计终于有得忙了,沈瑜倒是一脸慈爱:
吃吧吃吧,孩子想吃点东西有什么错呢。
慈爱的面具在卫鸿远吃第四碗时碎掉了。
汉子,你放纵这一次,要减脂估计得从春秋战国开始了。
吃完第四碗,卫鸿远封嘴了,沈瑜看他样子就知道他尚有余力,什么也不敢多说,只叫伙计来结账。
“客官慢走。”
“等等。”
沈瑜叫住伙计:“我想打听一下,你知道张秀才张平的住处在哪里吗?他是我的好友,多年不见,我们此行前去拜访。”
此言一出,店里静了一瞬。刚来的一桌男人刚刚还交谈着,声音一下子小了。若有若无的探究目光隐晦地扫了过来 。沈瑜两人顶着众人的打量,状似毫无察觉到微妙的气氛:“怎么了?不知道么?那还真是打扰了,我们去别处问问吧。”
“知道的,”伙计目光复杂,欲言又止,“在那边的青石巷子里。”
早晨的街上已经热闹了起来。街边巷口紧闭的房门纷纷拉开,小贩们推着小车,或是挑着担子,沿着狭窄的巷弄缓缓而出,车轱辘压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炊烟与早点摊上食物的香气;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女人匆匆而过,街边店铺的店主们肩扛扫帚清扫门前,有的忙着摆放货物;远处茶馆里,早起的茶客们已围坐一堂,热茶散发着袅袅香气,伴随着茶具碰撞声和谈笑声,氤氲出几分闲适与惬意。
从面摊出来,沈瑜看见路边有人支着木板卖面人,颇为新奇,兴冲冲地凑了过去:“老板,我要那个扎小辫儿的。”
顾家的阵法出了点岔子——下人收拾灵堂时,不小心污了江怀瑾之前画好的灵阵。他俩出门时,小天使还在顾家帮忙擦屁股。
趁着江怀瑾抽不开身,沈瑜和卫鸿远出来溜达溜达,顺便吃个饭。现下吃饱喝足,他俩临时起意,不回顾家了,干脆顺路先行去张秀才家周边探探虚实——按他俩这速度,江怀瑾把那边烂摊子收拾完了先一步到张家也说不定。
其实顾夫人是知道张平住处的,沈瑜出门前没想过要去一趟,故而也没问;在面摊子上多嘴问一句,主要是想看看大家的反应——没想到张秀才还挺出名,看周围人那讳莫如深的表情,三月前他失踪的事情估计是人尽皆知。也难为了那小伙计,纠结了半天,才告诉他们:张秀才早三月就不住城里了,人失踪了。
沈瑜一脸不可置信的怅然:“怎会如此?”
“妖闹的吧,不知道。”
伙计指着的方向是一片街坊,从这边望过去,只能看到层叠的青黑色屋顶,迷蒙在早雾中。看出伙计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二人道过谢后,就此离开。
车马穿行而过,马蹄声清脆而有节奏地敲击着石板路。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娃,突然从巷子里窜出,嘻嘻哈哈的冲了过来,正撞沈瑜腰上,差点把他手里的面人弄掉。
“啊,对不住!”
小孩子说完就嬉笑着跑了,后边跟着几个也撵了上去,一会儿就消失在人流中。
这片街坊有些老破,走进青石巷弄,两旁是参差不齐的青砖灰瓦老宅,墙皮斑驳;几丛杂草顽强地从石板缝隙中探出头来,地砖上带着夜露的潮气。前面稍宽的两家对门处,有三两孩童围在一起,不知道在玩什么,本就不够宽敞的巷子更加捉襟见肘。
沈瑜凑过去,乐了:
孩子正玩扇竹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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