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瑶琳坊坊市入口一直到内部深巷街角处处皆是人流，重重人流从各处源源不断地汇入街市中心，因为那里矗立着一座美轮美奂又高大壮观的阁楼——春秋楼。
“各位看官，凭号入内！”楼外的伙计高声唱到，与此同时其他伙计围成一圈圈人墙将这人海与阁楼分隔开来。
言罢，熙攘的人群如烧开的热水一样沸腾起来，嘈杂声吵得宝珠两只耳朵简直要聋掉。她踮起脚尖，双唇凑近裴尚的耳边扯起嗓子喊：“世子！我们有号吗？”
女子温热并伴随着茉莉清香的吐息轻抚耳畔，一路顺着脖颈又抚上心口。
裴尚浑身一怔，在他对母亲那点仅存的记忆中，她的母亲平宁王妃最爱燃的便是掺了茉莉干花的暖香。
“这里。”裴尚从袖中拿出一块木制方牌递给宝珠，视线扫过她头上的两小朵白茉莉花然后才落在脸上，“用这个能进去。”
少女高兴地接过木牌拿在手上反复把看，边看边道：“原来就是这么个玩意儿，这春秋楼可真会玩。”
裴尚哼笑一声，“这块木牌得花一百两提前预定，也就是说光入他这大门就得先花一百两。”
“一百两！”纵然她出身富商也不得不被春秋楼这一举措所震惊，仅凭入门费就可得知这楼内的花销是谓天价了。
江白里真真一大奸商。
高达一丈三尺（大概四米多一点）的朱红大门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粉嫩嫩的齐胸襦裙、蓝白披帛，满头珠翠闪烁的年轻妇人从里面缓步走出。女人手里捏着一角红色丝帕，脸上挂着妩媚的笑容，走路时胸前半隐半现的春光简直把外头一众人看得如痴如醉。
“闻娘，我今年可是抢到了入门的木牌哦！”人海里一男子高举起手里的木牌，既骄傲又自豪地说。
闻娘捏起丝帕遮了几下讪笑，随后用着甜腻腻的嗓音朝他道：“公子莫要着急，里头有的您消遣！”说着她又面朝众人，“各位看官今日有福了，本年度的花魁大赛可是集齐了全上京所有内外教坊（见注释1）的妙人呢！比起往届啊，只会更加盛大精彩！除此之外，我们东家说了今日本楼酒水畅饮不收费！”
“好哇！好哇！”人海里又一阵闹腾。
闻娘转身离去，楼前黑压压的伙计围聚至大门前一一检查过木牌才放人通行。
拾级而上，橘黄色的暮光自脚边延伸至阁楼顶部倾泻而下的珠帘与纱幔。阁楼内遥遥透出的烛光一路燃入门上一双大红灯笼里，烛火与暮色在黄昏里久久交缠最终融合成这如梦似幻的绰绰光影，照亮了门上一副红底金字的匾额：须尽欢。
原来这楼在外面挂了两幅匾，一幅高悬在阁楼顶部名曰‘春秋楼’，是给外人看的；而门上这幅需‘须尽欢’的匾那可是给进门者看的。
楼内看着大概有四五层，一楼中央摆了张巨大的舞台，舞台四周零零散散围着许多桌子。往上看去二三层中空设计，二楼并三楼全做成了一间间包厢，只是这包厢围着楼层的围栏而建，开着大大的窗子，正好看清舞台中央。再往上的楼层便是封死了的，叫人猜不出什么用途。
宝珠心中大赞妙哉，一路跟着裴尚进了二楼一处视野绝佳的包厢里。
人一落座立马有侍奉的娘子端着瓜果茶点进来，那娘子一面布置一面轻声说：“公子小姐还请耐心等待，等外头天一黑就会暂停放人，到时花魁大赛才算正式开始。”
宝珠坐在位上，眯着眼望向楼下形形色色的人。
楼下人无不锦衣华服、穿金戴银，无论男女都是副清高自傲的面孔看人。唯独舞台边上有一朴素长衫的清瘦男子，面带病容却神色严谨，正细细交代台下的舞妓和乐妓些话。
“小姐是在找什么？”侍奉娘子问。
她此刻一门心思找那江白里，这一年一度的大日子按理说他肯定要来的，可为何半天不曾露面呢？
“宝珠？”裴尚见她愣神于是拿折扇敲了敲桌子。
“哦，我，我想方便一下。”宝珠面朝那娘子，“还望姐姐能否带个路？”
“原来是在找这个，那便跟我来吧。”
“嗯。”她起身跟上，走到半路似想到什么突然回头对裴尚说：“世子等我，我看台下有群青衣飘飘的舞妓，我最喜青绿之色，待会定要好好欣赏那舞乐。”
“小姐好眼光，那可是我们东家从宫中教坊请来的内人，技艺极高，跳的是软舞《六幺》又名《绿腰》。”
“竟是名舞《绿腰》！”她惊讶地看向说话的娘子，那可是史书上有名的软舞，何其有幸竟然能看到正宗的绿腰舞！
裴尚侧目一扫楼下那群青衣舞妓，回头看向宝珠时不由得心神悸动，似春风略过湖面起了些无声却久久不散的微波。
少女明媚的笑容不染世俗的**，只有殷切的期待和兴奋。
裴尚也跟着笑了，说：“好，我等你。”
沿着木楼一步步上去，宝珠跟在后面认真观察起周围的一切。
“为何女子方便之处只有上面这层有？”宝珠问那带路的娘子。
“小姐有所不知，我们春秋楼从前只接待男客，所以下面没有供女子方便的地方，还是三年前新东家接下后改制了新的经营方案才开始接待女客，改制后女子方便之地只能新建在这四楼。”
“新东家？我听说是江南人？”
“是。”
“哦。那，他今天来了吗？”宝珠不动声色地问，“这样大的日子怎么没见他人呢？”
“这样的日子东家肯定要来的，不过他每年都要到后半场才露面，前面的事由一般都是交给陈大人来安排。”
“陈大人是谁？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别人能行吗？”
“就是楼下安排舞乐的那位大人，他任职太常寺协律郎（见注释2），也是我们东家的侄子，所以啊这事交给他在合适不过了。”
跨完最后一级楼梯，视野豁然开朗。这四楼虽与下面封闭但空间极大，楼梯两边是两排构造相同的房间，而方便之处就在房间尽头。
看起来颇像……像现代社会的酒店房间。
“这房间是用来？”
“若是下面有客人喝的太醉回不了家，那他们可以在这里订房间来休息。除此之外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特别服务。”
宝珠一愣，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什么特别服务？”
那娘子拿起帕子掩住半张脸偷笑，“客人们若是寂寞还可以叫些女妓男倌来陪。”
她瞪着滴溜溜圆的眼珠子看去，“连男，男倌也可以？！”
“女圣人治下民风开放，有什么不可以的。”那娘子突然凑到宝珠面前轻声说，“全上京在我们这点男倌的小姐真不算少，偷偷给你说连咱们长公主殿下也都养了一屋子面首，有许多还是在我们楼里选的。”
宝珠听得胆战心惊，果然人是赚不到认知以外的钱，活该他江白里赚钱。
“小姐若是感兴趣不妨帮你订间房？我只从房费里抽一点点佣金就好。”那娘子一脸期待。
“不不不不！”宝珠连连摆手，连话都有点说不清了，“我，我，我就方便一下，不，不用订。”
“哎哟，和你开个玩笑嘛！看把你吓得。好了，没时间同你闲聊，你快些我还得忙去。”
宝珠收了心思又回她一个讨喜的笑容，“多谢姐姐带路，这个算给姐姐的辛苦钱，不知姐姐叫什么，我好同姐姐亲切些。”说罢掏出块银锭子放在那娘子手心里。
她愉快地接过，“妹妹真有心！我叫袖水，您慢慢方便，好了我领您下去。”
“袖水姐姐太客气了，你不是忙嘛，那就先去忙。我认得路，自己能找得回去。”
袖水想了想，道：“也好，方便完就快些下去吧！《绿腰》快开始了别耽误看啊。哦对了，最上面那层别乱跑，那是我们东家的书房。”
“嗯嗯，我知道了，肯定不会乱跑的。”
下面乌压压全是人，她早就猜到江白里书房一定在上面。
将才观察半天，这一二三层全是开放之地，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所以女子方便之所定然不会设置在这些地方，她这才寻了个由头到这上面去。
这会江白里不在，眼下人应该都在下面忙活，若她能在书房找到江白里和朝中人来往的证据，做实江氏也参与了临安赋税私收案，则必能减轻王家的罪责。
说干就干，不能耽误待会和世子看《绿腰》。
她轻手轻脚上了楼梯，一路摸到江白里书房。果然如她所料这里空无一人，连烛火也只点了一只。
这么大一间书房只有一只烛火，房间昏暗的连字都看不清，宝珠只好拿起烛台一点一点去照书案上的字，试图找到些什么有用的东西。
可找了半天这案上除了账本还是账本，竟一个与朝中有关的字眼都没有。
宝珠有些恼火，将烛台放回去时没控制好脾气，下手过重，烛台上的蜡烛微微松动，紧接着不受控制地跌落到地上。
“咣咚——”
黑暗里传来一声闷响，回音在空旷的书房中久久回荡。
伴随着蜡烛落地，门外突然传来几声异动。宝珠登时吓得汗毛竖立，脑瓜子里像是有无数只夏蝉同时轰鸣，嗡嗡嗡响得她天昏地暗，她站在原地一时间竟僵得动不了腿脚。
等了半天，只见蜡烛咕噜噜滚到她的脚边停下，门外风声入耳，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还好无事发生、万事大吉，连蜡烛上的火苗都没灭。
宝珠一面拍着胸脯安慰自己，一面拾起脚边的蜡烛安回到烛台上。
确实是她考虑不周、做事莽撞，怎么也不该在人家的地盘上做这见不得光的事，实非君子所谓，要叫老师知道了定会好好批评她。算了，快逃吧！她现在只想快点逃出这里，逃出去和世子一起看《绿腰》。
可刚移步略过书案，门外有男子说话声响起。
宝珠立定站住，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动静。
呀呀呀呀！！！！
没听错！这下是真来人了！
夏蝉轰鸣声又在脑中嗡嗡响起，脚步比意识先一秒反应过来，直接带着身体躲进书案后的层层交叠的书架里，那里书多应当看不见她。
透着书本间的缝隙，就着昏暗的烛火，一胖一瘦两个男子一面说话一面走进书房，只是来人着实叫人眼熟。
宝珠迷着眼细细看去，待她看清了来人，双眼猛然瞪大！
眼熟的不只是那高瘦的男子——江白里，另一个又胖又壮的她也认得，不就是下午那豪横跋扈的撞人者吗？
注释：
1.内外教坊：教坊分为内教坊和外教坊，外教坊一般称之为教坊，设在宫外训练；内教坊设在宫内，是宫中训练、培养乐工的场所。女性乐工们不但要技艺高超，而且还要相貌出众。（这里参考唐代）
2.太常寺协律郎：负责调和律吕，正八品。（参考唐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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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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