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长白山时,身上的病已经治得大差不差,下山的机会还是我向刀圭长老求来的。收拾行囊时,师父在我脖子上挂了一串小鹿角,他说,
“玛鲁神会保佑你。”
他翡翠样的眼睛透过面具,我可以从中窥得某些难言的担忧。师父在担忧什么?我握着鹿角,还没开口,师父就又开始了他大祭司特有的语焉不详的说辞。
“柔软的狍子要小心山外的生灵。”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
沉重的物资在我肩膀上压着。巴陵没有宗门里那般寒冷,我背着物资跑了一阵就觉得汗意淋漓。运动的微微疲累、油菜花田的甜香和初入江湖的淡淡兴奋合在一起是一剂醇香的美酒,在这样的氛围下,我几乎有些微醺——
跑商不喝酒,喝酒不跑商。跑商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下一秒我听见脚底咔哒一声响,一时间我竟然动弹不得;在下一秒一把弯刀突然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冰冷的刀锋在我脖颈间压出细微的血痕,然后我听见一句带着奇怪口音的威胁:
“交出泥的舞姿。”
我被这个奇怪的穿着破布条的男人追杀了一路,期间我的百草卷不断莫名其妙地飞出去,最后跪下来几乎是痛哭流涕求他放过我。这个男人用他的两把弯刀如同剪刀一般夹在我的肩膀上,随后他说,“拜我为师。”
我傻了眼。
“我有师父了,你去北天药宗打听打听,我师父可是完颜祭。”
“哦,我师父叫卡卢比。”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有师父了。”
“我也有啊。”
“我有师父了所以不能拜第二个了,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在我滔滔不绝的传教下,这个男人咕哝了一句,“好妻萌的人事情就是多。”然后他把弯刀又压了压,削掉我鬓角一小缕发丝,“那个什么贝甜药粽我不知道,我们中原人可以拜很多个师父。”
我沉默地盯着他看。蜜棕色的肌肤,高鼻深目,翠绿的眼睛,还有那打卷的黑玉般的头发……我看着很傻吗?
“你不像中原人。”
“……我就是。”
“您好,出示一下身份文碟。”
“……”
“好吧我是西域人,我们西域人可以拜很多个师父。”
这个叫陆墨池的高大西域男子把我绑回了他的住处,对着一盆火神神叨叨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的话,然后按着我要让我拜师。
“跟我念。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凡我弟子,喵喵喵喵。”
“玛鲁神不让我信别的教。”
“马路神是什么?”
这场莫名其妙的拜师仪式以互相传教结束了。尽管我不承认,陆墨池还是坚称自己是我的师父,并且提出了“双师会谈”的新奇理论。
我看着他身上缠着的破布条有些难以开口,陆墨池这么露着腹肌上山,估计会窜稀。
但是碍于武力压制的淫威,我只能书信一封传给完颜祭——
“师父,我师父要见我原来的师父,等我带师父回来见师父。”
我总觉得陆墨池已经冻得脸色乌青了,可惜他是黑皮,我看不出来。
“师父你冷吗?”
“我不冷,我可是光明圣火的传人,怎么会感到冷?”
“师父好厉害啊,那你的衣服是被光明圣火烧成这样的吗?都成破布条了。”
“……是啊,我们明教都是这么穿的。”
一路上采药弟子们对这个西域人投来了不少异样的目光。身为同门我早就读出了他们的唇语,都在讨论宗门里最近五苓散够不够用——可怜的陆墨池,因为什么光明圣火教就要拉肚子,真是不懂生活的西域人。
完颜祭早早就等在了阿占特部落的主营帐之前。他的反应比我预想的要平静很多,师父一直是这样,神山的低语他总能听得懂。玛鲁神一直庇佑着我,所以发生了什么他总会知道的。
我看见师父的嘴角温和地上扬。我刚高兴地拽着陆墨池要上前打招呼,手里的袖子突然一空。陆墨池鬼魅般闪现到了我师父背后!
然后一脚把我师父踹下了祭祀台。
“玛鲁神啊!”我惊叫着跳下祭祀台去扶完颜祭,一抬头看见陆墨池正在我师父的位置上大摇大摆地坐下了,一边坐一边嘀咕着什么为什么没有成就,什么既然是那丫头的师父那这位置便是坐得。我惊恐地看着还在顺气的师父,他倒是很好脾气地摆了摆手。
“罢了。这孩子也是心性至纯之人,你下了山有他在,师父放心。”
“师父,你不怪我……把他带回来,还把你踢了?”
“柔软的小狍子,他像我一样关心着你,那多个师父又如何呢。”他翡翠样的眼睛透过面具有着浅淡的笑意,“所以快把他带走,宗里没有多的五苓散给露肚脐的傻孩子治腹泻。”
我揪着陆墨池的破布条赶快下山了,因为他开始尝试在北天药宗传教。他依然没有放弃,一路上一直在引诱我去明教看看。
“我们那里有巨大猫爬架哦。”
“真的啊?”我竖起了耳朵。
“真的真的,我看你在你们山上练轻功总是摔断腿,我们的猫爬架不用轻功也可以玩哦。”
我被他半是哄骗半是逼迫地带回了明教,一路上全是五体投地趴伏的朝圣者。我总感觉这像邪教,但是我看着周围的满口什么“光明圣火盼东归”的人,我还是知趣地闭嘴了。
“师父,猫爬架在哪里啊?”
“马上到了。”陆墨池兴致勃勃地拽着我到了一个手举火把的人面前。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些西域话,然后陆墨池拽着我站上了一个台子。
“你准备好了吗?”
“师父,这就是猫爬架……啊!”
我还没问完,我们的屁股突然开始冒火,弹射起步,大漠裹挟着沙粒的热风在我脸颊割着。我隔着萧索风声向陆墨池大喊,“师父!我的屁股在着火啊,好烫!”
他笑的很开心,绿色的眼睛几乎完全笑眯了——这只坏猫!!!这就是他的目的!
在大殿上,我见到了明教教主陆危楼。他正捋着胡子听陆墨池胡扯什么传教很成功,已经东归到北天药宗之类的鬼话,我看见威严的老头赞许地点着头,拉着我的手开始跟我普及圣教是多么具有光明的前途。
“信徒,你有没有在圣火的面前发誓?”
“呃……”
我余光瞥见陆墨池竟然爬上了陆危楼的座位躺下了!成何体统,抢了我师父的位子也就罢了,他这是要篡位啊!
“信徒,你的眼睛为何在抽筋?”陆危楼顺势要向后看,我立刻抓住他的袖子。
“教主,我已经在圣火面前念过誓言了!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凡我弟子……啊,喵喵喵喵!”
我跟陆危楼互相猫叫了一阵,总算是把陆墨池从危险中解救了出来。离开大殿我已经是满头大汗,只有陆墨池还在悠闲地吹口哨。
“师父,你怎么能这么吓唬我呢!被发现了怎么办?”
“嗯?好徒儿在担心我吗,没关系的。为师会隐身,只有你能看见我。”
“……师父啊,你第一次劫我镖时候是不是也用隐身了。”
“师父?不要突然当作没听见啊!”
我们一路走着,中间陆墨池时不时会突然挠我两下,美其名曰锻炼徒弟的应急反应能力。
一路打闹着,我们接受了不少人的侧目——一个恶人谷的和一个浩气盟的人这般亲密地待在一起,怎么看也不对劲。
我正在玩陆墨池身上破破烂烂的布条,他在拽我的树枝发簪,这时候突然一阵疾风掠过我的脸颊,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
我吓呆了,陆墨池反应很快,拦下来了这一棒。那个丐帮看见被阻拦了也不恼,只是突然开始直勾勾盯着陆墨池看。
氛围简直是剑拔弩张。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恶人与浩气之间当真如此芥蒂难消?
“我见过你这只猫吧。”那丐帮把翠绿的棒子懒洋洋向颈后一横,抓起腰间的酒葫芦喝了几口。
“没有,我没有见过你。”陆墨池突然把口音扭曲得十分刻意。我感觉他抓紧了我的袖口。
“哦,是吗。那还真是不巧……你和我见过的一只小猫,很像,几乎就像是那小猫长大的样子。”丐帮也不纠缠,又灌了一口酒。“江湖再见,后会有期。”
那丐帮没在纠缠我这个不合时宜的浩气盟,几个纵跃就不见了。陆墨池的手松了,我低头,我的衣角已经被揉皱,正慢慢散开,上面满是看不出岁月痕迹的皱痕。
陆墨池一路上消停了不少,几乎有些消沉了。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大猫咪。他在篝火上给我烤鱼吃,火焰舔上鱼身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微微炸开的酥脆鱼皮飘逸出馋人的香气。
“真好吃,”我咬一口烤鱼,“师父你想过在长安摆个摊吗?我师姐在那里卖长白山特产,偷切了山里麋鹿的角拿出去卖,她说可挣钱了。”
“我一直有摊位呀,你要摆摊的话师父带你发大财。”他突然来了兴致,“师父那个位置绝对的风水宝地,旁边也有位置,你就在师父旁边卖你的草。”
怀揣着对长安的期盼,我亦步亦趋跟在陆墨池后面进城了。药宗早早替我准备好了通关文牒,但我们竟然没用上,陆墨池拽着我从一个偏僻的角落跳上了城墙。
“这个位置进城绝对不会被发现!那群狗鼻子再灵也没有办法。”陆墨池像一只洋洋得意的黑猫,我把“为什么要躲着进城”这句话默默咽回了肚子里,同时偷偷藏起了那份精心准备的通关文牒。
陪师父当个黑户,也挺不错的。
师父的摊位在城根下面。他烤羊肉串得姿势那样娴熟潇洒,时不时还从我的药草摊上面抓一把莳萝过去当调味料。他烤出来的第一串总是先进了我的肚子:
“好徒儿,看见骑马的人或者听见口哨声就告诉为师,知道吗?”
我懵懂地点点头,在远处传来马蹄声时,我拽了拽他的袖子,“师父,好像来了。”
陆墨池连头上烤串烤出来的汗都没来得及抹一把,用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收拾好了摊子,然后拽着我的领子就跑。我艰难地呼吸着挣扎开,还没问清楚怎么回事,眼见着旁边其他摆摊算命的道士还有和道士抢生意但是天天卜水卦的算命摊立刻开始卷铺盖走人,一时间傻了眼。
“傻孩子,快跑啊!”
陆墨池的声音远远传来,下一秒几个骑马飞奔而来的男子披挂着铠甲把我用枪尖挑上了马。
我在天策府里垂着头听了好久思想教育,什么不能影响市容市貌、有证经营之类云云。我拿起毛笔准备签字时,突然一阵神秘的力量把我拽了起来,再回过神我已经回了陆墨池的住处。
“坏马男骗你签卖身契,所有师兄都这么说。”陆墨池抓着我的肩膀摇晃。“不可以签,会被奴役。”
接下来在长安的日子和我本来预想的大相径庭。我们每天都被天策骑着马追得满城乱跑,往往是我逃不掉被坏马男踩倒;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也太窝囊了,在师父孜孜不倦投喂我烤羊肉串时,终于开口了:
“师父……咱们一身武艺为啥要在这摆摊啊。”我指了指不远处搭起来的擂台,“我们不如去参加那个什么名剑大会吧。”
站在擂台上的已经是身经百战的我们!师徒同心,其利断金,师父的背影永远高大温暖。我们雄赳赳气昂昂上了第六段位的比赛台,对面雄赳赳气昂昂上来了两个马男。他们一身装备晃眼而金光四射,无不散发出“神兵利器”的绝世荣光;我和陆墨池对视了一眼,身上破破烂烂的装备甚至还在掉灰。有编制原来这么好吗?
“师父,会赢吗?”我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会的吧。”陆墨池已经开始磨刀。有了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师父还能害我不成?我一个专攻治疗的江湖医生,只要能保证师傅拿下这两个卑鄙马男之前给师父不断加奶就可以了!
铜锣敲响,我跟着师父跳上了擂台。两匹马如同疯狗一般向我飞奔而来,我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已经是两个天策看见奶妈的兴奋表情——
冰冷的马蹄在我身上胡乱的踩,台下铜锣敲响,记作我出局。我泪眼朦胧等着师傅给我报仇,三秒后,师父也倒在了地上,和我面面相觑。
我们这对菜菜师徒下台之后抱头痛哭。原来猫咪不都是像师父一样穿破布条的!
这两天师父回来的时候总是灰头土脸的,但是总会丢给我一两件冒金光的武器。
“师父,你哪来的钱?”我怀疑地给他包扎伤口,他故作疼痛地呲牙咧嘴。
“羊肉串串,赚钱。”他顾左右而言他。
他半夜又偷偷出门了。我披上了衣服悄悄跟在他后面,为了不被他发现,我一直在天上飞,在树上待着跟着他。果然他在向巴陵跑……
我看见他像第一次制服我那样把我跑商的同伴缴械,与第一次见我不同,他招式狠戾,几乎是冲着要人命的地步去的。我心里突然揉皱成一团,酸涩难言的滋味不断冲击着我的内心。
在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浩气盟和恶人谷之间,真的有没法逾越的鸿沟。如果不是他一时兴起要收我做徒弟,我早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师父啊,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你总是这样一个兴致所至就毫不犹豫去做的人,没有任何规矩能束缚住你,那……我又是什么呢?
我从树上跳了下来,隐匿在油菜花田中给马上就要不行了的同盟套了一层龙葵,然后看着他仓皇逃掉了——像是之前没有师父庇护的我的千千万万条跑商路。陆墨池没有看见我,他提着双刀找了一阵,然后又默默蹲回了那个花丛。我们初遇的地方。
我去据点总管那里接了跑商的任务。我背着沉重的玉雕一路向洛道跑,经过无比熟悉的道路。我瞥见师父还在花丛里蹲着——是啊,他如今的隐身,只有我能看见。我跑过了他的藏身处,他没有动。
可是为什么这种肆无忌惮的偏爱让我这般难受。我感觉肩上的物资格外沉重,在相互敌视的背景之下,我们或许本就不该开始——在这片地界,我没有办法做那个明目张胆偏袒他的人。师父啊,你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快到洛道了。我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接着跑起来,耳边却突然响起来一阵马哨——我心一凉,急忙后撤,肆虐的马蹄几乎差一点就踩到了我的脸上。
天策金光闪闪的枪尖指向我的咽喉。我已经狼狈地倒在地上,毫无招架之力。
“小药奶,怎么自己一个人跑商啊?”那天策戏谑地把枪尖向前送了送,“你师父没和你说过自己一个人很危险吗?”
我咬着唇不语。
“啧,怎么是个小哑巴。会说话吗?怪可怜的,当我徒弟吧。”
“……我有师父了。”我艰难发声。“你去北天药宗打听打听完颜祭……”
“那算什么师父。”他大笑起来。“小药奶,你说话可真有意思。今天我是看我们有缘分才要收你为徒的,你可别太拿乔。”
“我还有一个师父呢。”我从地上爬了起来,直视着天策的眼睛。他的身上铠甲好亮啊,闪得我快睁不开眼睛了,和陆墨池身上的破布条一点也不一样。“他叫陆墨池。”
天策把他的长枪转圜一周收了起来,抱着臂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他人呢?小药奶,我很强。”
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开始微微发抖。我当然知道他很强,我本来就害怕天策……何况他浑身写满了不可一世的气质。
“抖什么。算了,你走吧。我每天晚上十点之后……都会在这里。”天策让开了路。我狼狈地整理好已经有散落的玉雕,连忙跑向了洛道。
那个晚上,师父没有带回来新的武器。他对跑商的事情闭口不谈,我却总是心里堵堵的。
“你今天晚上怎么回事?怎么这样一副对不起我的样子?”我能感觉到陆墨池是想开玩笑。
“……对不起,师父。”我咬着唇开口了,一出声就要哭,惹得他手忙脚乱拿他的破布条给我擦眼泪。
“有个天策……要收我为徒。师父,他好强啊,我差点死了……”我越说越委屈,“以后晚上十点之后我绝对不去跑商了……”
陆墨池沉默了。我听见他嘴里在用西域话说着什么,虽然我听不懂,但我能判断出来那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别冲动啊师父,那个人一个人杀我们几个回合还是绰绰有余的!”我连忙去抓他的袖子。
“你要走吗?”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不敢看他,不是因为心虚,是不敢看自己的模样倒映在他深邃眼眸里的样子——太温情,太浪漫,不该属于我的妄想。
“师父,我不想走。”我小声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那这次我也不逃。”
他站了起来,师父的背影永远高大温暖。
“走吧好徒儿,看我焚影皇帝去单杀天策!”
记我第94天的单向暗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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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世上安得两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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