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挽联还没挂完,镇国公便已在门前下马。他半月前受急诏入京拜谒老佛爷,想到因此错过大儿子的婚事,几度热泪盈眶;但他好歹赶上了大儿子的丧事,也算聊以慰怀,堪称有幸。可这有幸又是建立在不幸的基础上,正如那热泪是由喜事而生。人生何其矛盾。
招魂幡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丫鬟头顶戴着白缎子绢花络绎相迎,镇国公见自己府邸仿佛成了阴曹地府在阳间的办差处,不由悲从中来,却不愿当众泣涕奔洒,匆忙几步来到前厅。中年丧子的大夫人歪在榻上哭天抢地,即将进行第四次昏厥,见甫归的镇国公跨过门槛,既不去看儿子,也不看自己,反而卸下宽袍广袖,从腋窝掏出个白胖婴儿。
——大夫人结结实实地没了动静,伺候她的丫鬟浅绛又是扇风又是点火又是掐人中,才让镇国公府免于一天之内给棺材铺送第二次银钱,真是功德无量。
马背颠簸如悠车,哄得婴儿酣睡一路,此刻醒得恰逢其时,正瞪着两颗大眼珠子瞧热闹。伶俐的下人赶忙上前来为镇国公分忧,抱好婴儿,镇国公方腾出手给大儿子上了柱香。
“回来得急,喜桂儿也没说清楚,大阿哥到底是咋回事儿,怎么好好地,就?”
大夫人早哭得软胳膊软腿儿,像夏天在外暴晒过的狗,喘气都费劲;浅绛慈悲为怀,替主子接过话头,道:“成婚前一天,大阿哥说上杂巴地儿去听戏,哪想到刚出抚近门,就被人惊了马,大阿哥从马上跌了下来,让马给踩着了,当场就……”
镇国公强忍泪意,婴儿好心帮他哭出声来;大夫人见婴儿如见了万丈光芒,无地自容似的,只瞄了一眼就紧着收回来,攥住帕子问:“这谁家孩子你就给抱来了?”
镇国公道:“这不正好,大阿哥没了,这就放你跟前儿养,长大了又是一个大阿哥。”
大夫人气得七窍生烟,横过烟杆子指着他道:“你在外头的风流债,别给我往家整!这都什么前儿了,老大刚没,你就说这话!”
“老大没了,我心里好受吗?这就是命!还跟我鸡头掰脸的,我不也是想让你舒坦点儿吗,狗咬吕洞宾,”镇国公又问,“惊着马的那瘪犊子逮着了吗,怎么处置的?”
门槛外的事儿,宅子里的女眷不清楚,便一统望向喜桂儿;喜桂儿道:“当晚就下了大狱了,是个老头儿,搁抚近门拉货的;刑部那头儿就等您的吩咐呢。”
镇国公满意地甩袖而坐,道:“告诉刑部,我们也不是那些不讲道理的浑人,啥事儿就按照章程来,人死了得赔命不假,但那老头也的确可怜,估计不是故意的。这么着,就让他披麻戴孝,来给大阿哥三跪九叩完,再出大西门儿!这样儿,他下辈子应该能投个好胎了。”
“得嘞,我就去知会一声。”喜桂转身,又转回来,“爷,那,大阿哥那匹受了惊的马——?”
镇国公横眉立目,龇嘴獠牙:“宰咯!“
喜桂儿爽脆地应下,末了儿善心大发,擅自做主留它一条马命,赶天亮前跑马市给马寻了个安身立命之厩,自个儿只换得了几枚功德钱。
……………………………
婴儿摇身一变,变成了府里的三少爷,镇国公给他个“乐闲”做奶名,取自《幽梦影》中“人莫乐于闲”一句。《幽梦影》是一本闲书,此句又是闲句,那么多字儿偏偏圈中了个“闲”,可见镇国公对这婴儿并无厚望。府中上下,尤以二太太、二阿哥为首,暂时从“告急”转而“告吉”了。
二阿哥冬荣自幼体弱多病,不似大阿哥显荣康泰健全,活着已属不易,镇国公遂不作多要求,家人、外人、下人也从名上自动分出个轻重缓急:好吃的好玩的,可着“丽桂树之冬荣”的二房给;长知识长见识的,紧着“处浊世而显荣”的大房送;哥俩各有分工,十余年来相安无事,天下太平。
然则平衡被一朝打破,埋头吃药的老二头次见了亮,心中一半是对大哥无动于衷的“哀思”,一半是对自己理直气壮的“鼓舞”,他与镇国公一样,深陷矛盾,不可自拔。
二太太与二阿哥不同,她与老大毫无血缘,无所谓“哀思”,所以较儿子更耳聪目明:镇国公本打算待老大成婚后,便立他为世子;眼见老大是没了,可这世子早晚得立。镇国公原来仅有两个儿子,除却巫山就一朵云,自己儿子承袭爵位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谁料突然拦路冒出个老三,还放在了正房跟前儿养,即便他叫“乐闲”,目前除了吃喝拉撒啥也不会,也无法令二太太略减忧愁,只等着出了丧期,再吹吹枕头风了。
…………………………………
乐闲进门头一件事儿就是给大哥戴孝,这多少有些不吉利,纵然大夫人爱子心切,仍不禁犯嘀咕:这婴儿要是个丫头,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权当给儿子积阴德;偏偏这婴儿不争气,横竖看不出是女扮男装。大夫人恨铁不成钢——且不说她膝下尚有个和乐闲同岁的孙儿鹏图,就是没有,也难免有失偏颇,遂将乐闲丢去与鹏图作堆儿,交给奶嬷嬷算了事。
鹏图的生母是大阿哥身边青梅竹马的丫鬟,可惜福薄,生下鹏图便撒手西去。鹏图是长子长孙,镇国公欢喜得很;却不是长子嫡孙,大夫人欢喜得很矜持。自那以后,大夫人一心想抱上嫡长孙,现在希望夭折,又来了个外家子作对比,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审美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她嫌长孙鼻子到嘴像抄了近道,一副短命相,如今她反倒认为,总比远得舟车劳顿要福泽绵长;从前她还瞧不上长孙的眉毛如秋后野草,窜秧子窜到了脸外,只留下孤零零的几根坚守原地,如今她也看出了春风吹又生的苗头——总而言之,鹏图的眉目四肢都是那么地深得她心,简直就是照她的意思长的;她对长孙的爱不再矜持,渐渐地,又多了一个“嫡”字。在她看来,这就是下一位名正言顺的镇国公了。
两房各有筹谋,襁褓中的两名婴儿则身处台风眼,不知周围波涛汹涌,只顾眼前“汹涌波涛”——这也是新晋令大夫人心烦之事:鹏图小少爷不乐意喝奶,原因不明——实则是奶娘的嘴生得居高临下,离下巴颏有二里地,从小少爷的角度,就只看到了一块倒挂的钟乳石似的器官摇摇欲坠,几乎快砸着他;一顿奶吃下来是提心吊胆,毛发可不就跟着良莠不齐。只是他不会说话,无法表达对汹涌波涛伸出又缩回的手并不是因为爱得深沉。
这种境况,自打乐闲来了之后迎刃而解:有一个叔叔给他当奶兄弟,他不以为荣,他只认定是来了个抢食儿的,不吃是真饿肚子,从此甘愿出生入死地吃奶,这倒是乐闲之到来唯一带给大夫人的欣慰。
奶娘的胸脯一日瘪似一日,直到瘦余两层皮,小少爷与小三爷已经会打架了。
鹏图小少爷特别讨厌乐闲小三爷,因为一打架,乐闲就拿吃的来跟他和好,他一点都不想和好,但他又想吃,可他吃完就要被迫和好,所以他觉得乐闲这是在陷他于不义。他一边尖嘴猴腮地吃,一边义愤填膺地自省,吃完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精神和胃都获得了新生,然后贼性不改,又找乐闲玩去了。
频繁的新生导致鹏图小少爷总角之龄,便已是当仁不让的吃界权威。然,就像要小孩讲母乳与牛奶、羊奶之间的不同,可讲得头头是道,却缺少对酒的品味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鹏图的涉猎范围不足以满足于单一的点心匣子,而向一切能吃的地点迈进,首先遭殃的就是镇国公府的厨房。
两个小子出双入对,所到之处破马张飞。他俩在厨房翻箱倒柜,白花花的大米面粉与红艳艳的山楂辣椒短兵相接,反倒是不相容的水与油掉入爱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现场莺歌燕舞,群英荟萃,满汉全席,济济一堂,简直比杂巴地儿还热闹!
罪魁祸首尤不自知,正为成功盗得俩土豆而眉开眼笑,他们其乐无穷地争论半天是烤是焖,最后一致决定一个烤一个焖。这时不是饭点,寒锅冷灶,没有火气,俩小子跑进与厨房相连的柴房,划下火柴。
火虽没燃成功,但自有烟雾甘为马前卒,且深谙“善战者,求之于势”的道理,横冲直撞,声势浩大,闯进绕圈找寻失踪的两位小爷的下人们眼中,登时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乱得与厨房平分秋色。
浅绛与侍候两位小爷的金碧、青绿一同进了厨房救人,喜桂儿则连跑带颠地去给大夫人通风报信,不巧镇国公正在大房中抽烟袋,与大夫人嘞嘞“搞洋务”的琐事,见喜桂儿见了鬼的模样,便道:“干啥呢,提溜算褂的。”
喜桂儿犹豫地往大夫人那儿瞄,可有夫之妇与他心无灵犀,大夫人道:“爷问你话呢,怎么了?”
喜桂儿心一横,噗通跪下,暗道“大夫人是你自个儿说的,可别怪我没在爷面前给您留面子”,嘴皮子利索道:“小少爷和小三爷在烧厨房呢!”
大夫人稀松平常地道了声“啊?”,镇国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板着脸趿拉上鞋往屋外走,到门口时回身道:“你养的王八犊子!”
大夫人恼怒道:“你有本事生,有本事你养啊!”说着也下炕赶去前线探查究竟,路上遇到听见风声的二太太,加之各自的丫鬟,一大群人浩浩汤汤往厨房走。
柴房里土豆刚架上,一扒门缝子,见镇国公带了人来兴师问罪,乐闲对鹏图道:“你先出去。”
“你咋不出去呢?”
乐闲据理力争道:“你年纪小,奶奶①最疼你,不会打你。”
“那你呢?”
乐闲道:“你先出去,我一会儿就跟你出去。”
鹏图往地上一墩,抄手摇头:“我不去,要去你去,玛法在呢。”
乐闲知他铁了心,就满脸跑了会儿眼睛,道:“那行吧,我是你叔叔,不能让你独自受过,”然后把生土豆塞他手里,“这俩都给你了。”
鹏图对吃的向来不客气,捧着土豆往怀里揣,忽觉脖子一紧,几欲喘不过气,跌跌撞撞被拖出柴房,只听乐闲先声夺人:“我告诉你了不许偷吃土豆,你还不听话,我要让阿玛教训你!”
鹏图晕头转向地被金碧揽入怀中,青绿却没捞住小三爷;乐闲撒丫子跑出厨房,拽了镇国公的袖子道:“阿玛,乐闲来请罪。”
大夫人惦念乖孙,心里头揪揪着,略过乐闲朝金碧而去;二太太挨着老爷没动地儿,满面堆笑:“淘气鬼,你请什么罪呀?”
乐闲道:“我是叔叔,没能管住侄子的嘴,叫他贪吃!这就是我要请的罪——阿玛你看,他手里还拿着土豆呢!”
镇国公道:“你少猪鼻子插大葱搁这儿装相,哪次不是你个小王八蛋出主意,然后鹏图来背锅的,我看你们俩是蹬鼻子上脸了——”
鹏图哇哇地哭:“这土豆不是我拿的!”
乐闲道:“不是你拿的怎么在你手里?”
“是你给我的!”
“我给你你就拿着啊?”
……………………
镇国公不偏不倚,各打三十大板,回到大夫人屋里,吧嗒吧嗒抽几口烟袋子,突然道:“这么三天两头地上房揭瓦可不行,等年后,得给他们请个师父!”
大夫人耷拉眼皮子给他装烟丝:“乐闲真是不像话,合该找个师父管教管教,成天撒谎撂屁儿的,长大了还得了?”
镇国公笑道:“我倒瞅这小子脑袋灵光,鹏图也真是的 ,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怪不得别人。”
大夫人不乐意,收走烟丝;镇国公忙道:“诶,还没装完哪!”
“成天抽抽抽,抽得云山雾罩的,识人都不清了!”
大夫人话里有话,镇国公叱咤官场多年,对付妇人之言,自然不在话下,便道:“谁又搁你耳边儿臭白话了?”
大夫人道:“还用得着耳朵边儿吗,满大街都知道了——你真要带老二上京去拜见恭亲王?”
眼见着大阿哥之死尘埃落定,鹏图又是一株幼苗头重脚轻根底浅,两相齐全地成就了二房的春光灿烂。大夫人占着“大”,就要与生俱来地秉持与“大”有关的一切——大眼睛大屁股大肚子——大度。如此想来,二太太占的“二”,倒是大夫人唯一不吝啬给予二太太的东西。
镇国公心里有数,立世子一事,他又是矛盾的:给老二,若有一天他病死了,世子之位岂不成了与“克夫”“克父”相等的“克子”之物,一听好像在骂他镇国公的八字;可给鹏图,他年纪小,尚不懂自保的道理,就是靠大夫人和镇国公,也只能靠得了一时。后院与朝堂尽管都被称作腌臜地儿,可细究之下,仍有求同存异的余地:朝堂是夏天的茅房,老远就闻着味儿,虽然与饮食男女之生理本能一样,不得不一入再入,但总能提前做好些准备;后院则是冬天的茅房,味儿也嫌冷,猫坑里捂着、沤着,外人不好一窥究竟,酸甜苦辣都得自己咽。所以将鹏图推到风口浪尖去,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而这回上京,是恭亲王要在东北铺设电报线,听说南方已经铺得如火如荼,恭亲王的意思是,龙兴之地亦不能落后,虽然老佛爷担心坏了祖宗风水,但一想到边境跟女人似的,快被老毛子占得体无完肤,她要是再不同意,洋鬼子可没有太平天国的人大愚若智,真打起来,还得劳动她老人家挪动尊臀,再跑去承德“避暑”——坐着不如倒着,哪也没家舒服不是?可老佛爷是“佛”,怎能朝令夕改,反复无常?得有人躬身递上台阶,塞到她老人家脚底下——他这个远在东北的镇国公最了解边关局势,又是个不着边际的血脉亲族,正是为老佛爷量身定做的台阶。老佛爷决计以夸奖镇国公的随便某位阿哥作为奖偿,可谓仁至义尽。
因而镇国公带上老二,实在是他没有第二个能拿得出手的儿子给上头认认脸,说到底,还是两房太太的肚皮不争气,他何尝不心疼儿子身体,可是健全的那个逝者如斯夫,只好拿不健全的凑数——滚滚长江东逝水,东逝就东逝吧,有水冒充长江就行。
朝廷大事无法与妇道人家细陈利害,女人在院里局限久了,就像得了近视眼,目光长远不了;不过,镇国公轻易也不与太太们争辩,他自知: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女人用来遮羞,男人用来做事——小鸡儿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谁也别瞧不起谁。衣服手足,丢了哪样都不成。男人办差得力,那是事业,女人妆扮鲜亮,这是大业。
开坑啦!!!评论收藏多多益善呀小天使们!
文章所限,会涉及到一些东北老话或方言,为防一些南方的小宝贝儿们可能看不大懂,我就好事儿给标注下哈!么么哒!
①清末嫡母称“奶奶”,庶母称“额娘”。
②贝勒以下爵位的正室不称“福晋”,称“夫人”。
③贝勒以下爵位的,受封了侧室称“侧太太”,未受封称“姨太太”,这里府里为区分,且未受封,故称“二太太”。
④杂巴地儿:玩乐之地,类似老北京的天桥,或现在北京的三里屯(。盛京有三处,分别是小河沿、西门脸和民国时候的北市场,统称杂巴地儿。
⑤出大西门:大西门就是怀远门的俗称,大西门外是刑场,老话诅咒人经常说“该出大西门的”,就是指“找死的”。搞笑的是小西门(外攘门)就是上面的西门脸,所以全句是”出大西门找死,出小西门找乐“。
⑥鸡头掰脸:翻脸发火。
⑦撒谎撂屁儿:撒谎。
⑧嘞嘞:叨咕。
⑨提溜算褂:邋遢。
⑩玛法:爷爷。
憋嫌我啰嗦哈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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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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