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的琴技的确高妙。
只一线灯火摇曳的堂下,但闻琴音萦回,时如云破日出雁横度,时如松风竹月人倚栏。
雅间里外莫不如痴如醉,如闻仙乐耳暂明。
风尘之地竟能闻此雅乐!
宋晞心下正感慨,一线浮光掠过堂下,她下意识垂目张望。
意料之外的情形落入眼帘,宋晞舒展的眉头倏而紧蹙。
倘若没看错……她定睛再看,大大小小如众星拱月的小圆桌边挤满了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一个个引颈翘首,眉目间全不见沉醉。
——全不似知音之人。
宋晞的心没来由得一颤,下意识倾身向前,没来得及看得仔细,撑在栏杆上的手被一拉拉住,姬珣凑到她面前,附耳道:“莫要打草惊蛇!”
宋晞心一沉。
没来得及追问,一曲终了,满堂灯火倏而敞亮。她下意识闭上眼。
“诸位!”
此起彼伏的低呼声里,一阵清浅的脚步声后,安妈妈九转十八弯的音调自堂下传来。
顾不得双目刺痛,宋晞立时睁开双眼,探出身看。
却见安妈妈媚眼飞挑,手里依旧摇着香扇,一步三摇,娉婷袅袅至月牙高台前。
安妈妈出现在台上的刹那,方才还心不在焉假作专注的公子哥倏地来了精神,争先恐后挺直腰杆,双目炯炯盯着高台之上。
撑着栏杆的手微微紧握,宋晞眼里掠过不解。
他几人来此,是为白芷,还是为安妈妈?
买等看得更分明些,安妈妈利落收起香扇,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徐徐环视四人。
“白芷姑娘的琴,诸位们以为如何?”
“好!”
“此曲只因天上有!”
“如闻仙乐……”
仿佛当真沉醉于弦音,堂下众人争先恐后,嚷嚷得脸红脖子粗。
安妈妈一声轻笑,满身琳琅刹时当啷作响。
“妈妈替白芷谢过诸位厚爱!”
安妈妈微侧过身,往后台方向抬眸瞟了一眼,一早候在门后的一众姑娘们手捧笔墨纸砚,沿高台两端往堂下鱼贯而入。
“但请公子将赏银书于纸上,交由姑娘们保管。”
眼里依稀掠过促狭,安妈妈漫不经心扫顾着四下,摇着香扇道:“官人一片心意,姑娘心领!”
二楼雅间,宋晞几人的眉头早已紧蹙成结。
“真真稀奇。”
宋晞眼里噙着不解,侧身转向姬珣道:“依照常理,雅间内宾客的身家总比堂下之人不菲,安妈妈何以只问堂下,不往上看?落在纸上的赏银收是不收?若不收,何必演这出?”
姬珣轻摇摇头,沉声道:“再看!”
宋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翘首以盼的众人愈发精神抖擞,不仅顾盼四下,还时刻提防左右,只生怕自己写下的数目被旁人瞧了去。
莫不是怕写少了赏银惹旁人非议?他们落在纸上的数目,莫非会被当众唱出来不成?
怀揣着万般不解,她几人连吃了好几盏茶。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比对完众人留下的纸条,满脸堆笑的安妈妈终于莲步款款去而复返。
“手里只拿了一张?”
看台边的宋晞两人正窃窃私语。
“莫不是赏银最高者?”
“若无意外……”
“今日头赏!”
姬珣话没开口,安妈妈已站定在月牙高台前,手里的纸页翻转朝外,眸间若有深意,朗声宣告道:“曲梁!曲公子,赏银一百!”
“什么?!”宋晞脱口而出,转向姬珣道,“曲梁?那个书生?!”
——昔日在流风别庄偶遇,曾与莫闻识与白芷同舟过的书生曲梁?!
“祖宗保佑!老天保佑!”
不等人应答,一声高喝自堂下遥遥传来。
几人垂目望去,却是昔日于流风别庄有过一面之缘的书生曲梁,穿着一身新衣,顶着满面红光,朝天朝地告拜了一番,穿过一众或艳羡、或不忿的看客,直奔台前而去。
“多谢安妈妈!”
月牙台前三寸之地,曲梁停下脚步,略显羞赧地瞟了眼白芷所在,又倾身施礼道:“多谢白姑娘!”
白芷淡淡瞟他一眼,面无表情。
安妈妈却是满脸堆笑,款款近前道:“恭喜曲公子……”
“他、她们这是?”
自曲梁起身伊始,宋晞的双目已经瞪若铜铃,不解呼之欲出。
曲梁眼里的亢奋,不似中了赏银的头名,倒似中了科考的魁首!
赏银头筹有何回报?莫非……想起什么,宋晞的目光倏地一凛,转向追影道:“堂下宾客各出赏银之举,莫非便是你先前所说,安妈妈为当家花魁举办的竞价?”
换言之,曲梁竞下的并非赏银,而是花魁白芷?!
可……一百两白银换当家花魁?槐安楼的主家会否太大方了些?
“槐安楼怎得如是不同……”
话没出口,衣袂叫人轻轻一扯,宋晞下意识垂目望去,柳目紧跟着一颤。
“吴梁?!”
除却曲栋,昔日同游湖上的另一名书生也在堂下?
所不同是,相比于曲梁的春风得意,看客的啧啧艳羡,吴梁死死盯着曲梁的背影,显然满脸不忿、怒火中烧。
只曲梁一人在场尚且能附会成是巧合,而今吴梁也在……他几人进入槐安楼又是为昔日出自此地的花魁云松……
思量愈甚,宋晞几人面色愈沉。
“疾风?”
“爷?”疾风无声近前。
姬珣双目已经盯着堂下,沉声道:“曲梁的面容可看清了?”
疾风轻一颔首:“是!”
“他座次左首,那名着天青色长衫、一脸愤恨的男子,可看清了?”
疾风神情一怔,垂目瞟了一眼,又颔首道:“是!”
“他名唤吴梁,去查一查,他是否吏部主事吴鹏程的远亲,再有,他与曲梁是否为老乡?若不是,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务必细查!”
“是!”疾风蓦然正色。
“追影?”
姬珣轻一颔首,又转向另侧道:“今日在江宅,你说槐安楼内的花魁姑娘,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必定会从良?”
“是!”追影正色,“京城的公子哥大多知晓此事。”
姬珣眯起双眼,若有所思道:“换言之,这些年,除却白芷、云松,楼里应当还有不少花魁出嫁?”
追影微微一怔,双目紧跟着一亮:“爷是怀疑?”
姬珣眸间噙着不解,轻摇摇头:“一会儿出门,让金影和木影派人盯着此处,尤其白芷与安妈妈……再有,查一查近几年里从良的花魁,除却云松,都嫁给了谁人,是否还在京城?”
“是!”
*
两日后,南宁侯府书房。
窗外鸣蜩嘒嘒,窗内绿柳已成荫。
宋晞两人俯首案前,正一一翻阅姬琅让人送来的旧档案,匆忙的脚步声穿堂而来。
两人抬起头看,却是掐着时辰匆匆而来的疾风与追影。
姬珣招手示意红云绿柳送来凉茶,递上折扇,待两人缓过一阵,才与宋晞落座桌旁,正色道:“如何?”
“爷!”
追影搁下茶杯,一面掏出紧揣在怀里的手册,一面沉声道:“我几人分头打探了一整日,发现除却云松,而今还在京城的旧日花魁有三位。”
“三位之多?!”姬珣紧拧着眉头,接过追影递来的册子,侧身与宋晞同看,“情况如何?”
追影轻一颔首,开口道——
“菡萏,年二十六,青州水扬村人。十六岁因家道中落流落风尘,十九岁成为槐安花魁,二十岁时为工部主事晏远赎身。
“文竹,年二十,东州琴山人。自幼父母双亡,十岁被卖进花楼,十八岁才成魁首,次岁被赎身,嫁与商贾之子宁恪!
“第三人名唤杜衡,今岁方年二十,梁州杜家村人。少时来京中投奔亲戚,与双亲走散,辗转进入槐安楼。十七岁成为楼内魁首,十八岁给自己赎身,后嫁给吏部主事贺文远……”
“工部主事晏远、吏部主事贺文远……工部主事江格知。”
追影话说越多,宋晞两人一页页翻阅着他抄录来的手册,面色越来越凝重。
“除却宁恪,皆嫁给了……主事?”宋晞蹙起眉头,“会否太巧了些?”
“可有查清,”姬珣抬起头,沉声道,“他几个是先成为主事,后迎娶花魁,还是先娶了花魁入门,而后才成了主事?”
猜测愈荒唐,姬珣的面色越是难看:“再有,这位与旁人格格不入的宁小公子,可有进一步追查?”
“爷,或许,”疾风目色微凛,沉声道,“宁公子他……并非格格不入。”
姬珣面色微沉:“这是何意?你二人还有其他发现?”
“爷!”
疾风近前一步,又从袖中取出另外几页,一面奉上,一面颔首道:“因记着江格知不同寻常的从仕历程,自查出菡萏的夫君同为工部主事,我二人便上了心。”
“说!”
姬珣面色微凛。
“爷可还记得,”疾风两人眼神交错,开口道,“早年间东州临琼城时有水患,当地百姓苦不堪言。约莫两年前,官府出面修成临琼官道,而后关于水涝的抱怨才少了不少?”
姬珣翻开纸张,颔首道:“似有耳闻!”
“爷!”疾风倾身向前,指指他两人正细读的某处,沉声道,“我二人翻了不少典籍,问了不少人,而后才弄清,昔日工事下包民间。工事时逢秋冬,东州天寒地冻,参与工事乡民所用之秋衣、木炭、帐篷……皆出自当地富贾,宁家。也是自那日起,宁家于东州以北声名鹊起,甚至能与霸占商路的陈家一较高下、分庭抗礼。”
陈家?
又闻东颍陈氏,宋晞心下一咯噔,抽出写着“宁恪”的那一页,思量片刻,抬头朝两人道:“追影,文竹嫁给宁恪是哪一年,与修筑官道之事孰先孰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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