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天的日忘了坠,婆娑的影忘了翩。
浅黛阁正堂,袅袅茶氲隐了形,血腥愈发蔓延。
搁下的象牙匕首不知何时回到了方贵妃手上,杏目微微一挑,堂下的土影会意,不动声色调转身形,挡住宋晞同时,两眼紧盯着姜无涯所在,袖口寒芒隐现。
——本就是爷从沙场上捡回来的一条命,自小爷不疼、娘不爱,入了侯府,才得爷与兄长阿姊看顾,让他,比之其他四影,更似寻常人家顽童无虑至今。
而今云姑娘遇险,姜无涯作恶之多,便是鱼死网破,又有何妨?
打定主意,袖里的匕首倏地一翻。
土影正待出手,忽听哐啷的一声,有姑娘抵不住堂下威压,撑着扶手,哇的一声,失声痛哭。
四目交汇,方贵妃与土影轻出一口气。
“作甚失态?”她仿佛一脸不耐,瞟了眼抽泣之人,厉声道,“是疼是惧?”
女子缩着脖颈,抬眸觑看姜无涯所在,转身朝向方贵妃,抽抽搭搭道:“娘、娘娘,可否让奴婢去趟茅房?”
茅房?
方贵妃眼睛一亮,垂目朝躬身在旁的“侍婢”道:“小影,带姑娘去东圊。”
不等姜无涯置喙,她抬眸瞟他一眼,又道:“便可不得离开你视线,出了什么差错,本宫唯你是问!”
“小影”低垂下眼帘,毕恭毕敬道:“奴婢遵命!”
姜无涯的视线在她几人脸上来回,眉头早已紧蹙成结,奈何他同行之人皆为男子,少作沉吟,侧身朝左右道:“守住门户,半刻未出,身首异处!”
方贵妃面色微沉,余光里映入宋晞轻轻摇头模样,动作一顿,微拧着眉尖朝堂下道:“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是!”
小影眸光忽闪,碎步至那嘤嘤啜泣的姑娘面前,福身道:“姑娘,且随奴婢来。”
“有劳!”
“娘娘,奴婢也想去!”
待有姑娘去了东圊平安归来,如坐针毡的姑娘们再受不住姜无涯针刺火燎般的目光,争先恐后起身,纷纷要求出门。
左右只半刻功夫,方才已惹贵妃不悦,为她几个与方家撕破脸,实无必要。如此想着,姜无涯眼神如刀剜向堂中上下,神情虽不虞,却不曾开口阻拦。
宋晞混迹其间,一炷香后,终于抵达重重把守的东圊。
时间紧迫,她顾不得查验伤口,圆瞪着双眼张望左右。
东圊内置一目了然,唯一能藏纳物事之处……宋晞大步走向存放手纸的木匣所在,飞快翻寻。
果不其然,不多时,厚厚堆摞的手纸下方,一柄象牙短匕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宋晞眼睛一亮,飞快裁下衣袖,揉成一团塞入口中,而后左手抵着墙,右手拿起匕首,照手腕里侧几已愈合的伤口奋力此去!
嘶!!
宋晞疼得双手发颤,鬓边冷汗直流,只怕伤口愈合太快,不敢太快抽刀,反而又用力往下磨了磨。
疼痛自手腕蔓延至全身,双腿不由自主打颤,周身上下仿佛无处不疼。宋晞再支撑不住,借最后一丝气力拎着匕首,倏地跌坐在地。
“叩叩!”
“姑娘?”
是“小影”的声音!
宋晞倏地睁开眼,用那半截袖子胡乱擦了擦满脑门的汗,藏至纸匣深处,而后握着鲜血淋漓的左手,大步朝门外走去。
……
“姜大人!”
又一炷香后,晴照西斜的堂下,方贵妃仿佛终于失了耐性,抵着额头的指节倏地一曲,抬起头道:“姜大人苦寻不得的圣女莫非如此无用,麻药有用不算,伤口愈合亦如此缓慢?”
姜无涯垂目盯着堂下一张张惶惶难安的脸,确认众人的伤处依旧淋漓,握着剑柄的手倏而紧握,冷哼一声,唤上随行的众人,愤然离去。
方贵妃眼里掠过一丝浅痕,却不敢太过松懈,垂目瞟了眼堂下,若无其事道:“香竹、云月,还有小影,送诸位出宫!”
“是!”
“谢娘娘!”
“谢娘娘救命之恩!”
堂下一片伏跪谢恩声。
又半个时辰,夕阳西下时,宋晞终于坐上离宫的车马,由“小影”陪着,穿过熙攘的荣武大街,一路往城郊方向疾驰而去。
“吁!”
颠簸的马车内,宋晞将将包扎好受伤的左腕,倏地一阵车马惊蹄,不等她开口,只听嘚嘚的马蹄声遥遥传来,她搭在窗上的手顿然紧握,只不知来者是谁,是祸是福。
“爷?!”
“吁!”
熟悉的声音自帘外传来。
晚风吹动帘幔,夕照透进一斜斜暖晖,于车前落成一阵阵婆娑摇曳的影。
分不清是惊是盼,宋晞撑着车身的手下意识用力,空悬的心上下起伏,鼓噪不停。
不等出声,颤动的帘幔叫人一把掀开,她素日心心念念、盘踞心上的容颜,披着暮日最迷人的晚照,张开怀抱,飞身朝她而来。
“阿晞?”
依稀近乡情更怯,撞入他怀里的刹那,宋晞分明听见他颤抖的声线,一闪而过通红的双目。
情愫尚未翻涌,双腿已不由自主起身相迎,只不等放下心,倚入他怀的刹那,觉察出他比先前更为瘦削而嶙峋的胸膛,宋晞心一沉,秀眉顿然紧蹙:“怎会……”
“无妨!”
不容抬头,颈后倏地一重。
依稀是他清楚她心中所想,开阔而有力的手握住她颈后,按向他颈窝。
耳畔传来他一如既往,令人心安的耳语低喃。
“阿晞入怀,百病全消。”
仿佛二月初抽的嫩柳伴着春风拂过心窝,宋晞心上一阵柔软,拥着他的力道越发加重。
“轱辘辘——轱辘辘——”
熙熙长街,幽幽晚照,一帘之隔轻声碎语。
一如昨日的画面涌入脑海,仿佛一卷褪了色的旧画册,后怕姗姗来迟。
南州城的“初相见”,舍然亭的两相别,十里亭的又相逢……他两人何以总在别离、相逢,又别离的路上?
恨尘世路茫茫,他二人步履太匆匆。
不曾借天光作笔,细描他眉眼;不能借晚风为依,长倚他心扉。
恨此刻不得长久,恨世间总多别离……
宋晞松开手,仰起头,随晚照流连,吻过他紧蹙的眉间,轻颤的睫影,经高挺的鼻梁,落向紧抿成线的唇角。
“……而后如何?”
“云姑娘的手,方才可曾瞧见?”
亦恨此间杳然,不等姬珣回应,土影几人的话伴着晚风不管不顾直往耳朵里钻,宋晞动作一顿。
“你?!”
姬珣撑着臂膀便要起身,宋晞心下没来由的一慌,下意识环住他脖颈,吻住他开合不定的双唇。
“珣哥哥……”
久违的称呼伴着绵如晚风的柔软与缱绻拂过耳畔,明知她是故意,倾身向前的刹那,姬珣心一颤,倏地张开双手,迎她入怀。
唇齿相依、耳鬓厮磨,身体严丝合缝。
车外是斜晖脉脉、兄友弟恭,车内是你侬我侬,一派春色旖旎。
“……早知如此,便不该答应疾风的劳什子计划!”
片刻后,宋晞两靥的绯红没等褪去,姬珣拥着她坐在车内,小声嘀咕。
“说的什么话?”
宋晞推开他牵着自己的手,佯怒道:“你莫非不知,我最担心便是你冲动行事。而今这般,让姜无涯,或者说,永熹自己,发现宝元寺下姜氏兄妹的隐秘,于你我再好不过!”
她不知自己两靥绯红、怒目娇嗔是何模样,话没说完,姬珣再度拥她入怀,细碎的吻仿佛山泉拂过鬓边,落向颈侧。
“姬子晔!”
宋晞羞得满脸臊红,双手抵在他肩上,嗔怒道:“正事要紧!岚河别庄内可有发现?二殿下怎么说?”
“都已告知琢玉……而今人证物证皆已齐备……”
细碎的吻沿她葱白的指尖一路向上,直至裹着丝帕的腕间,姬珣动作一顿,落向伤处的吻倏而轻柔。
“疼不疼?”
不等应答,又道:“心疼不疼?姑娘可知,在下的心会不会疼?”
看清晚照之下,姬珣眉头紧皱满目心疼模样,宋晞只觉自己的心亦柔成了三月春湖水,逶迤婉转,褶皱涟漪,皆因他而起,为他而生。
“不会再有下次!”
*
“驾!”
“嘚嘚嘚——”
“吁!”
车内的两人正说话,外头再次传来车马惊蹄声,土影的声音随即自帘外传来:“爷,疾风追影来了!”
“疾风追影?”
宋晞理了理衣襟,一面掀开车帘,一面侧身朝姬珣道:“让他两人去了何处?”
姬珣撑住车帘,抬头看了眼绝尘而来的两人,笑道:“自己问!”
“爷,云姑娘!”
疾风追影已至眼前。
追影素来“聒噪”,听清他两人的话,顾不得虚礼,控制躁动不安的坐骑,语速飞快道:“爷心思缜密,一早猜到岚河别庄事发后,韩家父子必有动作,便安排我等看着相府。果不其然……”
追影指指城门方向,压着声音道:“雍山事发后,今日一早,天还没亮,韩相便安排得力之人,兵分三路送府中妻眷各自出城。他如何知晓,”追影眼睛一亮,眉飞色舞道,“我几人早等在出城的路上,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你们等来了韩夫人?”宋晞递上帕子,笑着应道,“方才是从城外回来?”
“谢姑娘!”
追影接过帕子,颔首道:“说起来,韩夫人也是个机灵的,只怕途中有埋伏,早早与贴身女婢换了装,账单和名录又放在第三人身上。若非疾风眼睛尖,说不定真能被她几个蒙混过去!”
“找到就好!”
姬珣接过疾风递来的账册,拿在手里,沉吟良久,抬头朝两人道:“送去给二殿下!若有人问起,便说一早便是二殿下瞧出可疑,你二人只是奉命办事!”
疾风二人目色微凛,沉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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