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南去,叶落满庭时,历时三月,经由三司会审,事涉前朝今日、前朝后宫,牵动祈国上下无数人心绪的工事买卖贪污腐贿案,终于有了论断。
太子端华虽非主谋,屡次从中获益且知情不报,只别梦庄豢养良家女、放浪形骸一条,实已不合储君之风。永熹帝闻之大怒,下令褫其封号,迁居地方。
涉事官员岑谦、晏远之流,轻则流放,重则抄家灭族。
主谋韩暮楚、王梁书,理当抄家灭族,黎舟上书当日,永熹偶感风寒,素来高高挂起的国师空桑,不知为何,一反常态得主动谏言,称参商台落成在即,为替陛下祈福,不宜造下太多杀业。
永熹对空桑从无不可,立时下旨免除两人死罪,改判流放。
他二人出城当日,意料之外、又依稀情理之中,姬珣于城楼上遇到了一脸晦涩,正举目远眺的国师空桑。
“国师?”
姬珣提着酒盏走到他身侧。
遥处天幕旷远,秋草离离,满目秋意煞人。
“国师好雅兴!”
姬珣行至城墙边,替两人各倒了一杯酒,举目望着辽远天幕下渐行渐远的车马,仿佛兴之所至,开口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身侧人嘴角一抽,依旧举目远眺,并不应话。
姬珣不以为意,举起酒盏吃了一杯,续盏同时,若有所思道:“昔日初相见,国师曾告知在下,令慈身怀六甲时为靡音族长所救,不知生父为谁……”
姬珣倏而抬眸,于脉脉晚照间执起酒盏,徐徐道:“而今看来,国师昔日所言,怕是有假。”
“都说世子爷心细如发。”
不知是否晚照醉人,空桑素来暗沉的眸间横过一丝幽微,手里盘着珠串,接过酒盏道:“空某看来,此言非虚。”
姬珣剑眉微挑,又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车马离去的方向,眯眼道:“韩相他……”
空桑接过酒盏浅啜半口,沉吟良久,徐徐道:“小侯爷可知,嘉顺朝时,相爷曾去地方数年?”
“你是说,”姬珣神情一怔,“出仕江州巡抚时?”
空桑不置可否。
浮云去,雁南归,昨日不可留。
举目远眺许久,他道:“娘亲是郡守之女,与昔日的地方巡抚,也不算是高攀……他曾应允,会带娘亲回京,会让她成为尚书夫人……只少时诺言,几句能作数?”
他蓦然转向姬珣,继续道:“子虚谷内人人都说,某双目似母,世子爷可知,年少轻狂时,他曾作下多少词句来比拟娘亲的眼睛?而今朝上常见……”
手里的珠串倏地一顿,空桑两眼下弯,眸间噙着三分嘲弄,四分淡然,冷然道:“他一日、不、一刻不曾质疑、过问我的出生!”
“一刻不曾……”
握在手里的酒盏微微一顿,姬珣目光微沉。
在此之前,他曾百思不得其解,韩相素来谨慎又多疑,不曾掌权时便能韬光养晦,伙同姜氏谋定工事买卖之局,相助姬泓推翻旧制、谋得国相之职……如是人物,怎会不闻不问空桑来路,任其“登堂入室”,乃至取代自己在帝王心中的地位?
原是如此。
人心善变,年少多深情。
韩暮楚对空桑的母亲,怕并非他一厢情愿认定那般薄情寡义。
只前尘往事如阡陌云烟,非旁人能置喙。
“原来如此。”
姬珣举目望着远山叠翠,负在身后的手微微紧握,沉吟道:“令慈泉下有知,当能安息。”
长空静默,远山寥落,风里许久无人应话。
直至夕阳西下,晚星渐隐时,空桑似乎终于回过神,举起手中酒一饮而尽,转头遥望着城郊方向晚照下的参商台,唇边仿佛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开口道:“再过几日十五,参商台的落成典礼,世子爷与圣女早些到。”
“圣女?”姬珣神情一怔,眼里浮出明晃晃的莫名,转向他道,“为何需要圣女到场?”
“世子爷不知?”
似怕他故作推诿,空桑微微一顿,很快摇头道:“世子爷莫要担心,在下并未透露圣女身份,与旁人只说会有一女子到场,取心头血为祭。”
“心头血?”姬珣目色骤沉,沉声道,“落成典礼为何要取用圣女心头血?”
“圣女不曾告知世子爷?”
空桑顿然抬眸,映着夕照的瞳仁掠过一丝幽微,仿佛沉不见底的暗夜里闪过一线浮芒,又似乎只是他无故生出的错觉。
“自子虚谷灭,参商台毁,每月十五,族人皆受蚀心之苦,天明方歇。世子爷莫非以为,空某大费周章,举朝之力促成参商台之事,只为讨好今上?”
空桑衣袂轻拂,眼里藏着一抹戏谑,冷声道:“世子爷若是不信,大可回府同圣女求证。”
姬珣眉间凝着不安,眸光忽闪:“原来如此。”
*
是日晚间。
溶溶月落,袅袅晚风,闲庭桂子正飘香。
别庄里外四下悄然,只书房内孤灯摇曳,有人还在伏首案前。
“叩叩!”
“子晔?”
宋晞推门而入,看清昏晦的灯火与灯下的人,不等放下汤盏,已然蹙起了眉。
“何事如此为难?”
她放下汤盏,探身一看,神情紧跟着一顿:“这是?”
摊开在姬珣面前之物不是旁的,却是已然落成的参商台内部结构图。
“参商台?”
姬珣牵住她手,拉她同坐身旁,而后勾住她小指关节,垂目看着面前的结构图,摇头道:“今日在城楼上,我遇到国师空桑,他与我说……”
三言两语说完城楼上发生之事,被他牵住的手倏地一抽。
宋晞倚入他怀,一手撑在他胸前,一手探向他眉间,歪着头道:“一晚上不得舒展,只为此事?”
姬珣拉住她探向自己眉间的手,放到唇边轻啄,依旧紧蹙着眉,摇头道:“只不知他的话几分为真,几分是假。倘若毁去子虚谷后患无穷,当初族长为何会……”话头微微一顿,他掩下满目不安,沉声道,“若是假话,让你前去……”
“无论如何。”
宋晞右手食指抵在他唇边,看着他的眼睛,与他额头相抵。
“承了她的恩,哪怕是陷阱,”她垂目看向两人面前的结构图,附耳道,“有你,有琢玉、贵妃在旁,又有何惧?”
“可……”
“嘘!”宋晞摇头打断,轻道,“说起来,今岁天寒,今上的伤寒可痊了?身体如何……”
*
阳月十五,天刚蒙蒙亮,晨晖下的荣武大街已然礼乐喧天、冠盖相连。
彩绸高张的礼队迎着初升的朝日,穿过浩浩皇城,直至城东郊外,一座壮阔恢弘的“城楼”前。
有苍鹰随礼队横过天际,俯瞰山川连绵、苍翠无际,直至队伍正前方,两眼倏地一亮——
但见开阔平整的原野间,一朵闭合着花瓣的九品莲花正坐落满目苍翠间、沐浴熙熙朝晖下。
每九阶为层,层层向上闭合,直至正中花蕊,定睛细看,花蕊原是个精雕细琢的八卦阵,正中是两尾合抱的阴阳鱼,外周是一条首尾相连的衔尾蛇。
死同生、生向死。
生死本身只轮回一场。
——八卦阵所在便是空桑口口声声、永熹心心念念的参商台。
依照礼制,布衣平民在其下,朝臣百官在其中,而参商台的最高层,依照空桑指示,圣女跪伏阳鱼阴眼,永熹落座阴鱼阳眼,而他自己——施祝祷问月术之人——则在衔尾蛇首尾相连处。
余他亲眷,姬琅、姬珣、方舸、方溪……皆在八卦阵外,余下亲信后妃则跪伏在“花蕊”外围,高台之上。
揭幕、礼乐、敬告天地……典礼冗长,按部就班,直至亥时,月上中天时,莲花台上突然狂风大作。
“哗啦啦——”
漫天流云来去,落叶翩翩。
台上百官面面相觑,正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空桑手里的檀木珠倏地一顿,骤然抬起头。
苍穹浩瀚,点点晚星如坠,中天圆月如玉盘。
渐渐,晚月渐成半月,半月渐成新月……台上长风愈盛,明月愈被吞食。
半个时辰后,中空满月只剩一线新月时,空桑顿然收回目光,眸间噙着藏着旁人看不懂的浪潮汹涌,提起衣袂,大步行至一早置下的祭台前。
案上升起袅袅青烟,左右一片肃然。
国师空桑双手捧着玉牒高举过头顶,绕着香案,踱着方步,口中唱起场下无人通晓的,古老、悠远,不知名的曲调。
还魂曲?
阳鱼阴眼处的宋晞心下一咯噔,没等细细思量,一曲方毕,空桑回到案前,朝左右高声宣告到:“吉时到,臣等恭迎天女珠!”
空桑一早告知他二人,若是现场宣告圣女身份,永熹朝臣在旁,怕是又生纷乱,不如以“天女珠”三字替代,以免后患。
听清空桑的话,宋晞蓦然抬眸。
映入眼帘是一方黑白分明的琉璃八卦图。图下纹理交错、连理盘枝,仿佛世人纠葛不断、不可窥探的命途。
目光汇聚,宋晞鬓边渗出一层细汗。
她双手撑着地面,举目望向高台之外。
空桑、姬琅、方妃……直至姬珣的身影映入眼帘,她轻出一口气,收回目光,拿起手边一早备下的匕首,伸出右手。
“这?!”
“这是?”
鲜血渗入八卦阵的刹那,宋晞脚下,本不为旁人所窥的弯弯绕绕、曲折盘绕仿佛刹时被点亮,以她为中心,一刻不停往永熹所在奔涌而去。
与此同时,浮云溃退,只剩一星红线的圆月渐渐露出真容。所不同是,重现人间的圆月不再如方才那般莹白如玉,反而如地下阵中源源不断的圣女血般,殷红而刺目。
“莫不是吉兆?”
“天人显灵?!”
不知谁人谄媚,率先匍匐在地,口中高喝:“陛下万岁!”
一众朝臣紧随其后,呼啦啦跪倒一片,口中齐喝:“万岁万万岁!”
阴鱼阳眼处的永熹,却不知为幻象所魇,还是囿于病痛,自始至终神情木讷,一动不动。
阶下朝臣面面相觑,正不知发生了何事,阵前的空桑突然有了动作。
他一手执玉牒,一手提起一只金铃,眼里颤动着因由不明的光亮,沿参商台外围——衔尾蛇所在——一面摇铃,一面跳起一段古老而神秘的祝祷舞。
空桑所经之处,参商台次第点亮。祝祷越是高亢,台上红芒越是鲜亮刺目。
直至他返抵首尾相连处,整个参商台仿佛为鲜血浸染。
“锵锵!”
红月当空时,空桑手里的金铃重重一震,台下九品红莲倏而绽放,台上若闻锵锵凤鸣!
“这?!”
“火凤?!”
“鸾凤现世,天佑祈昌!”
“……”
众人倏而抬眸,但见半空流云灼如鸾凤,照着皎皎红月,真真如同火凤展翅过九重,掠过参商台,回眸宋晞所在,很快收束双翅,隐于空桑高举过头顶的古老玉牒中!
“成了!成了!”
朝臣慨叹连连,只觉目不暇接之时,参商台前的空桑高举着遍体流光的玉牒,倏地仰天大笑。
“从此后,天人永寿是我,长生不死是我!只有我!!哈哈哈……”
参商台上下,朝臣百官神色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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