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
台上情势不同寻常,端坐于阴鱼阳眼处的永熹浑身一颤,仿佛终于挣脱了昏沉的枷锁,于暗潮涌动的梦魇间顿然回神。
看清空桑所在,他搭在膝上的双手骤然紧握成拳,泛着血丝的瞳仁里迸出仿佛追魂夺命的凛然。
“大胆空桑!这是作甚,莫非要造反不成?”
再如何病体羸弱,毕竟久居上位,话音落下,莲台上下刹时一片杳然。
唇角微微一抽,空桑动作一顿,张狂大笑的脸上化出道道狰狞。
他收起玉牒,敛起衣袂,侧身看向气喘声声的永熹,幽若寒潭的眼底掠过一丝不屑,慢条斯理道:“作甚?陛下素来鄙夷外族,臣的意思是,靡音族的人去魂不消,如何配不上陛下九五之尊?自然只我等贱民配享。”
“你?!”
听懂他话中意,永熹大骇,一掌拍向扶手,一时只觉内里气血翻涌,头昏脑涨。
“咳咳咳!”
喉口涌上血腥气。
左右皆不敢妄动,直至永熹喷出一口血来,亲眷朝臣纷纷慌了手脚,一拥而上。
“陛下?!”“圣上!”
“来人!请太医!”
“……”
永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顾不得蜂拥而至的众人,双手紧攥扶手,两眼死死瞪着不远处一脸成竹在胸的空桑。
参商台外围,方舸与姬珣目光交汇,看清姜无涯所在,手语示意静待示下的北宁兵众近前,以防不测。
高台上的空桑却似不慌不忙,瞟了眼满脸通红的永熹,一面叠理衣袂,一面慢条斯理道:“念在多年君臣,臣劝陛下,无事还是少动怒的好。”
少动怒?
又一阵气血上涌,于丹药的渴求涌上心头,永熹浑身一颤,神情紧跟着一顿。
“是你?!”
多年信任付诸东流,后知后觉每日雷打不动服用的丹丸或许另有蹊跷,他双瞳骤缩,厉声道:“你敢谋害朕?!”
空桑扑哧笑出声,垂目瞟他一眼,又抬眼看向宋晞、姬珣,慢条斯理道:“依旧如此固执,面上不信靡音箴言,实际又恐箴言成谶……毁人家园不算,还欲谋求人去魂不消之术……永生?”
眼神倏地一冷,他垂目盯着永熹,冷声道:“久坐高位日久,陛下莫非忘了那高位从何而来?莫非真将自己当成了天命之人?永生不死?”
眼底掠过一丝寒芒,唇边却似噙着若有似无的冷笑,他朝永熹走出半步,仿佛质问道,“陛下贵人多忘事,莫非忘了,靡音族人为何会颠沛流离,有家难回?”
“说得冠冕堂皇,咳咳!”
永熹自初时的震颤间回过神,端着上位者的威严,紧拧着眉头,瞪着空桑道:“你所作所为,与朕又有何不同?靡音族人?呵!”
他举目望向遥处,一声冷哼,又道:“骗取族长信任,偷金丝兰种,得秘术传承,甚至圣女婚约;骗取珧儿信任,背叛族人、登堂入室……圣女可知,你今日所求根本不是什么祝祷问月、族人安排,而是逆天换命之术?”
听清永熹的话,台上台下一片哗然。
“天女珠?”
永熹视若无睹,又看了眼神态如常的宋晞,厉声道:“真当朕不知她是谁,当朕是痴人不成?”
话已至此,朝臣百官如何能听不明白?
——什么万民福祉、弥补族人……不过一纸空言。
台上两人,空桑与永熹所求别无二致,皆为天人永寿,皆为靡音族不予外传的“人去魂不消”之术。
无怪乎认出圣女却不点破,反而主动上门,主动示好;无怪乎表面对永熹投诚,背地里又勾结梁王……
参商台外,姬珣盯着空桑,搭着佩剑的手倏而用力,神色幽微。
永熹或梁王,姬琅或姬珧,于他别无不同。他经年所求,除却报复韩相,不过“天人永寿”、“长生不死”而已……
朝臣百官神色骇然、面面相觑,又不时看向台上的第三人——自始至终缄口不言的靡音族圣女,云裳。
却见她握着几近痊愈的伤口,不时举目遥望天上月,偶尔俯瞰地上八卦阵,觉察出四下投落的目光,倏地抬起头举目张望,直至接住熟人的目光,不时颔首。
再看与之“眉来眼去”的世子爷,眉间若蹙、面若寒霜,却仍耐着性子,不闻不问,仿佛……
仿佛眼前所见,早在预料。
莫非他几人一早知晓空桑图谋?若如此,凭世子爷与云姑娘往来之密、交情之笃,怎会放任其以身犯险?
“空桑!”
不等朝臣百官看清局势,阵中的永熹帝,仿佛药效发作,顶着满头大汗,用力扯了扯前襟,喘不过气般,粗声粗气道:“把解药拿出来,朕恕你无罪!”
空桑不以为意,淡淡睨他一眼,倏地朝前半步,一脸虔诚地望着天边月,神态谦恭,口中念念有词。
一炷香后。
众人只闻火凤横过长空,熊熊焰火过后,秋月复又皎洁。
朝臣百官为天边异像所惊,左顾右盼、交头接耳不断。
九品红莲渐渐闭合。
众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台上的空桑倏地浑身一僵,伸出双手,上下来回翻看许久,突然意识到什么,眼里仿佛淬了毒般,狠狠扫视着四下,一面念念有词:“不可能!不可能!不会的……”
不等谁人应声,他大步冲进八卦阵,又折身而返,嘀咕同时,眼里的狂热化作惶恐,很快又化作满目癫狂。
“不会!不会的!”
“哗啦啦!”
双手拂过香案,香炉贡品刹时七零八落。
亲眷朝臣下意识往后退,正迟疑他何以突然发了疯,空桑再度抬眸,盯着台上一脸闲适的宋晞,目眦欲裂。
“是你搞得鬼!是也不是!”
“站住!”
不等他近前,人群里爆出一声厉喝。
众人只觉一道残影伴着劲风掠过,回过神时,空荡的台上已多出一人。
——南宁世子,姬珣。
却见一身劲装的南宁少帅剑护在圣女面前,眉头紧锁,仿佛怒不可遏,看向空桑的目光里又似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嘲讽?
“红月夜、祀祷术、圣女心甘情愿的心头血。”
不必谁人追问,姬珣手里的剑陡然一翻,直至空桑所在,冷声道:“靡音族的‘人去魂不消’,国师并未记错分毫。”
台上台下刹时沸腾。
“什么?!”
“世子怎会通晓靡音族秘术?”
“……”
不仅左右,宋晞亦不由自主看向姬珣的侧颜,满目不解。
他如何会通晓人去魂不消之术?
“你?!”
与此同时,空桑一个趔趄,抬眼同时,满布血丝的眼里猝然掠过一丝狠戾,厉声质问道:“你一早知道?”
知道他心心念念,清楚他经年所谋?
却还放心大胆让圣女前来?
姬珣却不应声,凝目许久,直至近前嚣嚷渐歇,冷声道:“只族长不曾坦言,除却这三样,此术欲成,还差了最紧要、最最关键的一环!”
“什么?”空桑脱口而出。
左右百官纷纷翘首,似生怕错过他口中所述。
“是……”
刚要开口,余光里映入宋晞双目炯炯模样,姬珣喉头一哽,倏地侧过身。
宋晞眼里浮出不解,拉住他衣袂,轻扯了扯,眼神追问:怎么了?
姬珣眼神闪躲,握着剑柄的手倏而用力。
直至越来越多的目光四下投落,他蓦地轻叹一声,转向空桑所在,哑声道:“最为紧要的一步:此间有与君生死相依之人,愿为君以命换命,此阵才能成!”
不等众人回神,他低垂下眼帘,眼里噙着忧色,继续道:“族长不曾坦言相告,或许是不能料想,他倾心以待、视若己出的孩子,有朝一日被逼无奈,不得不动用人去魂不消来脱困之时,竟会落得个无心无德、众叛亲离的下场。”
“生死相依、以命换命?”
明白了什么,空桑低语喃喃,一时竟有些站立不稳。
姬珣身后,“以命换命”四字落入耳中,宋晞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用力。
自重生之日起便萦绕心头的种种不解突然有了解释,前因后果串联成线、密织成网,将她战栗不安的心网罗其中,越收越紧。
“他千里单骑奔走祈都,三月才归,回来当日便又出了门,一走半月有余。无人知晓他去了何处,只知再出现时,已经伤了根本……
“赵府医说,爷的病药石无医,至多撑上三年……
“每月十五,爷必心悸难忍,天明方歇……”
昨日字字句句如同咒言萦回耳畔,望着明月下颀身立于面前的背影,宋晞心口酸胀,双目通红。
原是如此!
谁人神通广大,阎王要人三更死,他能留人到五更?
人言命数天定,能得天启如靡音族人,亦无法让人起死回生。
所谓人去魂不消,是用圣女血、红月夜……留住亡魂一时半刻。而要达成“永生不死”、“借尸还魂”,仅有亡魂远远不够……
她以为偷来的后半生,原是有人不忍别离,宁肯舍下自己的命数,也要换她在人间多留片刻。
难怪……
难怪初见时,姬珣重病缠身、药石无医;难怪撞见她与朝华的种种相似,不仅不怪,反而很快相信了她的身份。
——原是他早知“朝华”还在人世,只不知她会以何种身份、何时归来。
想起昨日之事,宋晞心上涌过一阵后怕。
倘若她晚回来几月,倘若她不曾逃离别庄、不曾被疾风救下,倘若她至今不曾分明姬珣的心意……
又或者,阴差阳错,“云裳”与姬珣自始至终不曾产生交集……
子晔!
心上生出一股从不曾有过的急迫,宋晞试图开口,却没能发出声音,试图伸手……一阵尖锐的疼痛席卷周身,仿佛有千百根银针抵在心口,但凡因他而生的跳动,都能让针越刺越深。
“子晔!”
宋晞一把拽住他衣袂,呼吸急促,双目猩红。
折枝,琴曲,焰火,赏月……两人同历的一幕幕仿佛旧画册里的一页页,飞掠过眼前。
以为遥去的过往,不可胜数的桩桩件件……她如何能看不清,不论前世今生,叩她心扉、入她心门之人,从来、从来只姬珣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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