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真元玄武大帝成神以后,在上清界建十万天宫。
却道有一玄元宫、混溶殿、白虎洞,洞里只有十间木板房,洞后是一条岩浆凝结的脉矿,漆黑漆黑的,护着源头;另有一条翡翠融成的春江,翠绿翠绿的,绕着山流。
此处比龙王殿、火神庙、翠微宫、昆仑山等宫观庙宇、名山胜迹相比,简陋得简直不像是上清界的仙宫。
这里只住着一个老道,传说是真元大帝成神前的真身。生魂成神后,这副躯体竟然也在这沧海桑田之中别有一番造化。
这件事,上到上清界、下到阎罗殿,西往极乐天,东到流沙树,都是一桩令人艳羡的美谈。
在这里与老道作伴的,只有一小童、一青牛。在老道打坐修行的时光之外,这就足够打发寂寂的光阴了。
只是近来这童子颇有些反常,原本天天吵嚷着要去下世的红尘中变幻一遭,竟有好几天都没再提了。老道落得个耳根子清静的时候,这牛却没人放了。
老道从观想宇宙的修行中起身,老道的吐息,化作了宇宙上空的阵阵春风。
老道起身往庙宇后去寻童子,那小童正趴在屋后那块擎天立起的黑洞洞的岩石上,宽阔碧绿的翡翠江从那童子的身后流过,江水中远远的浮着几头上古的鱼龙。
老神仙仰头呼和着:“怎么还不去放牛。”
那童子“啊呀”一声起身,一蹦越下了千仞之高的岩石,手里卷着一册书,半掩着抱在怀里。
那童子下来以后规规矩矩地行礼,恭敬说道:“师父别生气,弟子这就去。”说着便把书装进了怀里。
老道叫住童子,问道:“且慢,看的什么书,跟师父讲讲?”
那童子又把书从揣得鼓鼓囊囊的怀里拿出来,折卷在手,说道:“回师父,弟子在看那红尘中的通史演义、俗世别传。”
老道玩笑说道:“可算是识字了,不错。”说罢转身便要腾云离开。
那童子忙追了上去,赶在腾云到来之前拦在老道面前,说道:“师父,师父,”那小童像是有什么心事,急火攻心竟然憋红了眼睛,恳切说道:“师父,弟子看那红尘诸事,心中纠结遗憾,弟子想——弟子想——”
翡翠江上的回风吹动了老道的白胡子,西边有白色的鸥鹭乘风散开了,老道问他道:“不光识字了,还有心得,不错不错。”老道说道,继续问:“那你说说你有什么遗憾。”
稚稚之声与愤愤之情相和合,在遥远的宇宙半空,听起来像春雨的声音,显现出一种令人期待的真性情。童子说道:“弟子看那红尘之中,君王疑心、将军屠城、夫妻分离、父子反目、君臣猜忌、红颜枯骨、山河断流、朝代更迭,才高者难抒其志,有情人不得眷属。”
顿了顿,继续说道:“弟子再看这些红尘中的卷语,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什么‘自古红颜多薄命’,什么‘曲到沧桑句便工’,又是什么‘国家不幸诗家幸’···弟子只是觉得这些未免太过冷漠了,这些遗憾全堵在弟子的心里,弟子排解不了啊。”
老道看着那童子的样子,长而和缓地呼出了一口气,呼吸声使周围的风都跟着一并慢了下来,有些飘不动的水汽,真就幻化成下界的一场春雨。老道心里柔和的想着:“果然还是孩子,还没长大呢。”只是在嘴上故意戏弄他,不以为意地说道:“那就没什么办法了。”
童子一听,心中积攒的情绪无处宣泄,闭着眼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老道在童子的哭声中呵呵地笑着,说道:“哭吧,眼泪最是能解情毒。”但那童子自顾自地专心哭着,未能听到老道的话。
待到那童子湿漉漉地抽搭起来,老道才缓缓地开口说道:“哭完了,停吧,你既然听话读书了,师父也不辜负你,师父这里确实有一个好的去处。”
童子听了,从泪眼中抬起头来,只见老道伸袖一挥,掌中竟然托起一副五行来,腾腾莹着白光。
老道指着掌中的五行说道:“我这里,是周秦之基、两汉之始,汇百家之要、奉万法之祖,能灭七情之苦、除六欲之毒,化生与春风,托体同山阿,虚拟作咸阳,一念生五着。红尘诸事,在这里都能重回圆满,你便可再无遗憾了。”
那童子像是生怕老神仙反悔似的,扎了个猛子便要奔那掌中的世界而去,老神仙见状,一把收了五行,那童子只是一头撞在了老道的手上。
那童子攥住老道的袍袖,恳求道:“好师父了,好师父了,让我去吧,让我去吧···”
老道拎开童子,让他站开,说道:“我这世界还有四十九年,方有个三千年整,你且莫急。”
说着,老道伸手唤了朵云彩托着那青牛而来,轻轻一跃,坐在了牛背上,回头冲那童子说道:“你回去把那现世的‘道德经’抄上一百遍,师父放你去下世走一遭。”
说着,老道骑着青牛化作了西方天空上一道淡青色的云烟,自己放牛去了,像是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老道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放过牛了,年轻时候的很多事他都记不清了,他甚至有时候会偶尔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年轻过。
老道在牛背上无奈地笑笑,想着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什么遗憾,于是什么都记不清了吧。但老道是不会向童子承认这件事的。
青牛缓行,尚未出了山口,那牛便怎么催也不肯往前走了。老道开口说道:“不知道贵客来此,有失远迎了。”老道跳下牛背,眼前才渐渐幻化出一个青年人的身形来。
那人一身黑色的华服,长摆坠地,头戴高高的紫金冠,长眉入鬓,眼传星辉。最惹人的是他那一副肩膀,两肩向后宽阔地张开,再向下威严地垂坠,于是在胸膛上盛放下一个中原。
那年轻人缓缓上前,走过处竟然无一棵草被压弯。年轻人微微点头,拱手示意,说道:“老先生,叨扰了。”
只是这年轻人一开口,声音却嘶哑得厉害,嗓音中的粗糙的颗粒,像是暗夜里狼群的尖牙。
老道双手交于前,微微笑了笑,说道:“陛下此来,是也有什么要紧的遗憾事吗?”
那年轻人犹豫着不说话,几息后缓缓摇了摇头,又突然之间停下,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开口问道:“先生,您刚刚说的那里,朕可同去得否?”
老道笑笑,再度伸手托起了这副五行,五行在这年轻人的面前,陡然生成一段颤抖的金色,金色里掺杂着蛮荒的深红。老道将手伸至那年轻人的面前,问道:“陛下当年挥师百万,横扫**,一统四海,万民黔首,如此功绩,竟也有放不下的憾事吗?”那位被称为“陛下”的年轻人稍稍犹豫,随即点了点头。
老道像是早有预料似的,继续说道:“老朽来猜一猜陛下的遗憾。”说完,不等那人回答,便开口追问道:“陛下的遗憾——是人间寿数有限,生死弹指一瞬?”问完,看向那年轻人。
只见那年轻人摇摇了头,老道等了几息,再问:“那是——江山无人托付,大业未竟而终?”那年轻人也还是只摇头。
老道再问:“那还是——红颜不幸,知己难求,六亲不和,君臣猜疑?”那年轻人只是多犹豫了几息,还是摇了摇头。
老道好像并不很关心那年轻人的答案,仍旧执着追问道:“孤独吗?”年轻人沉思片刻,最终也还是摇了摇头。
老道缓上一缓,旋即笑问道:“害怕吗?”那年轻人想也没想,反问道:“害怕什么?”老道云淡风轻的一笑,使这些问题看上去都像是故弄玄虚,理所应当地答说:“不知道。”那年轻人也没再继续说话。
老道笑了起来,重新摆回一副神仙的姿态,托起掌中那动荡不止的五行到两人面前,仿佛一切尽皆了然,别有深意地说道:“既然陛下心中早有决断,老朽便不复多言,红尘万里,陛下按自己的心意来吧。”伸手说道:“陛下请。”
那年轻人望向老者,庄重说道:“多谢先生。”说罢,继续往前跟上一步,身形在染上那金光的时候开始变得透明。
可那年轻人并未因此停下四顾,他坚定地往前走着,刹那坠入了无尽的虚空,一切与他有关的人、事、物都在急速地流逝。他正在那里正经历着一场漫长的失重,在失重中想起了那一本书的名字。
秦始皇从这失重中骤然惊醒,他真垂死时于梦中惊坐起,朝外面喊道:“赵高,赵高···”
此次巡游,扎营沙丘,秦始皇病了,伺候的人都很小心。
赵高跑着从帐外进来,险些摔了一个跟头,步履中也稍显出中年的疲态来。赵高扑倒在秦始皇面前,把额头埋在地里,说道:“奴才在。”
秦始皇在床上往前探着上半身,说道:“函谷关的藏书呢?”
赵高哆嗦着声音说道:“烧——烧了——”
秦始皇一拍床沿,呵斥道:“胡说八道!”于是秦始皇自己掀开被子站起来。
帐子中摆着两个巨大的木箱,在他们的巡视队伍中,每个箱子都需要四匹马才能拉动。停下来扎营的时候,需要二十个人才能把它抬起来,放进秦始皇的帐中。
为了防备暗杀,每次扎营都会有好几个一摸一样的中军皇帐。从外面看,秦始皇住在那一间不知道,但秦始皇一定会和这两个箱子住在一起。
至于这箱子里装的东西,也只有秦始皇自己心里最清楚,赵高因为要时常伺候,也知道一点。
一个箱子里装的是奏报和行过一郡一县后那地的地理水文、历史民俗、文字底稿,还有很多当地大户人家的族谱家规,往上数数,也许都能追溯到三皇五帝。
另一个箱子里是秦始皇自己的收藏,里面有很多书,有老子、论语、孟子、鬼谷子等等,还有商鞅、韩非子和尉缭子亲笔写的原版书籍,以及吕不韦吊在城门口玩“一字千金”的那一部《吕氏春秋》。
再底下是连赵高也不知道的,是一份秦始皇珍藏的名单,上面写着五十多万个名字,是这么多年以来秦国登记在册的战死的士兵的名字。
秦始皇探进箱子里翻找,赵高弯着腰跟上去,说道:“陛下要找什么,奴才来找。”
秦始皇没有理会赵高,在商君书和孙子兵法下面找到了梦里梦见的那本书,拿着书坐到桌子前,这才松了一口气。赵高想要上前倒水伺候,被秦始皇用眼神驱离开了。
赵高悻悻地走到秦始皇床前,提起了秦始皇的鞋,又走回来,跪在地上给秦始皇穿好。
秦始皇看了一眼赵高的后脑勺,说:“你起来吧。”不知道什么时候,秦始皇发现赵高的面相有些变化,这种变化让他感觉不舒服。
赵高站起身来,说道:“谢陛下。”但仍是弯腰低头,卑微地站在一边。
秦始皇又看看赵高,然后将看向桌子上自己的竹简,不再看他,声音冷冷地说道:“你在咸阳还有点人马吧。”
赵高听了,扑通一声又跪下,就是这哆哆嗦嗦的样子使秦始皇放松了警惕,他的语气忽然柔和了下来,他说道:“赵高啊。”
赵高心里犹如击鼓,伺候了秦始皇四十年,可他还是摸不准秦始皇到底在想什么,他颤声应说:“是,陛下。”
秦始皇将竹简展开,说道:“朕走了以后,无论你有多少人都回去交给蒙毅,用不着你给朕陪葬表忠心,让蒙毅给你安排一个地方,离开咸阳,养老去吧,不要再回去了。”
赵高语带哭腔,不知是因为秦始皇的将死,还是因为自己的被驱逐而伤心,号道:“皇上——”
秦始皇不想再理他,说道:“行了,下去吧。”赵高重重地磕了个头,弯着腰后退着出去了。
于是秦始皇开始看这一卷书,和他早年看的时候感觉不一样了,甚至不像是看一本书,像是读他的长生。
秦始皇不一会儿就看完了,但是他打算再看一遍。
秦始皇取出一片竹简来要给李斯留个消息,上面写着“万经之祖,以此辅佐”。秦始皇把这片竹简晾在一边,想了想仍旧不放心,又给扶苏和蒙恬一人留了一片。
秦始皇将这三片竹简放在一起,坐在桌前默想。他想着将来扶苏即位以后,李斯估计会被疏远。不过像李斯这样的城府,秦始皇也觉得他不适合辅佐扶苏,还是蒙恬更合适些。
秦始皇唯一担心的就是扶苏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震不住他气势汹汹的三军。这次秦始皇把扶苏和蒙恬一起派到北边去,就是为了让扶苏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理兵权的问题,现在的局势和他那时候不一样了。
秦始皇自己先给蒙恬封职,再让扶苏来给李斯封侯。但秦始皇对于李斯还有别的厚望,他带回去的这一大箱子人文志记就是给李斯的,秦始皇想让李斯带着他的门客再编一部春秋,成全他比吕不韦更显赫的名声。
秦始皇觉得这部春秋不能再像以前的春秋那样了,空空荡荡的只有帝王将相的故事。秦始皇希望的这部春秋上能汇集医药典籍、农时农事、地理水利等等。李斯有过编《吕氏春秋》的经验,小篆的事也办得不错。在秦始皇看来,李斯更适合当一个学者,这朝堂上的风云,李斯玩得太认真了。所以秦始皇最后对他寄予厚望,这本春秋一定能把吕不韦编的比下去。
秦始皇正兴奋着,又在病中稍稍恢复了一点神采。可秦始皇忽然想到了自己的陵墓,他看向那个装着五十万个名字的大箱子,他觉得自己的陵墓还是修小了,只能塑八万个陶俑。
他累了,拿着这部书的下卷躺回了床上,手一松,书啪一下掉在地上。
这卷书的坠落对秦始皇来说也是一个永恒,他在这声“啪”里慢慢慢慢地闭上眼睛,继续无限地向下坠落,就这样坠入史书中的万劫不复。他听不见里三层外三层的嚎哭了,也闻不见腐烂海鲜和自己身体发出的恶臭。
秦始皇的魂魄在人间上空久久徘徊着,他不甘心就这样离去,直到楚汉战争的结束,秦始皇才决定回到丽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