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老神仙袖中的秘密说来没有头绪,秦始皇魂魄游荡时的见闻也无从可考,这要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从东海往回流,先要经过海上的瀛洲和蓬莱,一上岸首先便是一个名叫扶桑的小县,那里是很多神话放逐的远地。再往西走,还要在祁国的都城临孜暂驻。
这一年,白雪落满了赭石色的王城,太阳烤化的雪水在屋檐下长出锋利的冰凌,整个祁国笼罩都在一种冰冻的肃穆之中,静悄悄的,怕是一吵,魂就散了。
昏昏欲睡的老祁王斜倚在床上,正午的阳光最暖,这使他稍稍恢复了一些精神。
太医和群臣都悲戚地站在殿外,房间外是一众妃嫔和王子王孙,此时只有老祁王三十四岁的太子齐讼在房中,跪在老祁王的床边,离床还有一小段距离。
老祁王气若游丝地问道:“荔菲苍还是没找到吗?”
齐讼眼带红痕,愧恨说道:“启禀父王,这些年追踪荔菲苍的人到了益国就没了消息,儿臣怀疑这里面必然有悬宫的手段。”接着说道:“父王,儿臣一定掘地三尺把他找出来,给父王治病。”
老祁王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这些年寡人派人多方打探,一直怀疑悬宫是奚子搞出来的,可惜了,就是抓不着证据。”老祁王长叹了一声,又问:“奚子,有奚子的消息吗?”
齐讼摇了摇头,老祁王闭上眼睛,不忍说道:“奚子活着,今年也得七十多了吧,人活七十古来稀啊,罢了罢了。”
老祁王像是累了,他招招手,齐讼立刻膝行几步上前,伏在床边。
老祁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爷爷当年没能留住奚子,这是祁国的遗憾,后来悬宫出世,那个时候寡人还是太子呢,寡人想招揽奚子和悬宫,罢了,你以后要是遇上,能为你所用那是最好,如果不行,也不要赶尽杀绝,奚子,能放一马就一马吧。”齐讼低头恭敬称“是”。
“许刑子还在穆国,你多打探着,看看能不能把许子请过来,若是许子执意不来,他不是还有一个弟子,叫什么,小言子,小言子还在无终山吗?”
齐讼说道:“在呢,父王,小言子还在无终山。”
“小言子来的时候,寡人自知时日无多了,他自请上无终山,说不定想拿下明月关再以此功劳立足,到时候你把他接回来,加官晋爵,不愁他不一心一意地辅佐你,世上事说白了,不就是高官厚禄四个字吗。”
老祁王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齐讼赶紧起身,拍着老祁王的后背给他顺气,老祁王边咳嗽边说:“你啊,你得学会用人,不能谁说什么你都信,也不能谁的话都不听,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就是这一点上寡人还不太放心。”
齐讼不忍听完,长叹道:“父王——”
老祁王突然“哇”的一声猛吸了一口气,气鼓鼓的将浑浊的老眼都撑圆了,他用生命的最后力气艰难地咆哮道:“无终山,一定要守住无终山,拿下明月关,不能——不能输给——输给益国,趁着益王尚未亲政,江洲,江洲的手伸的太长了,益王藏拙也藏的太好,主弱臣能,必有内乱,在这之前,你务必要抓紧时间,趁着益国——益国——你记住了吗?”来不及说完,老祁王的手便已无力地垂下。
齐讼嘶喊着:“父王——”声音传出去,王宫里人们号呼着跪倒了一片。
为老祁王发丧的白雪落满了边关,国丧的信报和有限的几车补给一起上了无终山大关。那关的一侧是无边无垠的朔漠,一侧是有疆有域的王国,虚弱的古长城在极北的寒风中瑟缩着,被雪埋成一条委屈的小蛇。
祁国的边防军中,除了望台上几个换岗的哨兵,就再没别人了,镶着红边的战旗像这个冰天雪地里唯一颤抖的火苗。报国丧的士兵骑着马在雪地中艰难地穿行,半个月才到达无终山,哨兵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随意地放行了。
统帅的帐子里木头烧得噼啪响,将军们又凑在这里,死等着从王城临孜送来的补给和家书,没想到来的只有一个信使,他们白高兴了一场。
他们铠甲穿的歪七扭八,吃了一冬天的肥羊未曾练兵,甲胄快要管束不住身体了,皮肤在冬天里冻出油来。
和这群五大三粗、脑满肠肥的人相比,这张桌子最角落处坐着一个身着青色粗布棉袍的青年,眉骨高高的,像神像上交背的双剑。他的嘴唇冻得有些发紫,整个人显露出一种无血气的苍白。
那副书生模样,和这边关的苦寒、营地的粗鲁,显得极不搭调,却又使他整个人带上了流放的悲哀。
他守着靠近帐篷毡子的缝隙处,努力在寒意里保持清醒,一手拢着毛皮领子,手指上是斑斑点点的紫红色。
祁国边防军的主将杜悔吾,祁国的上将军,他拿出白标的丧报来读过一遍,抬头哀声说道:“王上殡天了。”
屋中人听此消息纷纷起身,随杜悔吾站起来,朝临孜的方向拜了三拜。随后对那送信的士兵说:“你先下去吧,等我们合计合计无终的情况,你再带回去。”
杜悔吾又坐回椅子上,无法看出他是否仍旧是悲痛的,他身体斜向后靠着,说道:“先王新丧,今年可得比往年都更多警醒着一点。”底下将军都纷纷称“是”。
杜悔吾看向那格格不入的书生,说道:“言先生,你写一封奏报,把无终的情况都说明白,咱们粮草不够了,这人困马乏的可不行,看看朝廷今年能不能再加点?”
杜悔吾手下的副将孟志平和何晚营纷纷期待地看向言追,大摇大摆地隐瞒着他们相互勾结的事实,否则就是在挑衅。
大军能送到这里的补给有三分之一要被刚刚说话的那三个人拿走,剩下的人再分走五分之一,层层克扣下去,寻常士兵根本就吃不饱。
而且,这三个人另又做着一笔买卖,他们私运边地的粮草再高价倒卖给鬼方首领翟浊王,钱全进了他们自己的口袋,鬼方跟祁国做了交易,于是就发了疯一样只打益国。
这样一来,祁国的这几个人不但赚得盆满钵盈,还在祁王那里讨了个太平干将的美名。新王登基,自然要和边将表态,不过这杜悔吾原本就是太子党,齐讼给不给他还不一定,这是他担心的。
杜悔吾接着说道:“不过今年多亏了景越那小子,这景平真是舍得豁出去自己的儿子,都没了一个了,老二还敢接着放出来。益国跟鬼方打得火热着呢,看样子是没咱们的事儿了,但是干等着过年也不行。”底下将军纷纷嘿嘿笑着应和。
那书生忽然开口,干裂的嘴唇之间发出如同碎玉般的清脆的声音,和那群天天喊着说话,天天喝酒骂人的人一听就有分别。
“杜将军,依在下看,鬼方不是益国的对手,景家世代行伍,景越将军打仗也有四五年了,未——有——败——绩,不可小觑,这次景越明摆着要把鬼方往东南方向驱赶,鬼方粮草耗尽,又打不过益国,只能来劫掠边关的百姓,无终山也在所难免。”
“言督军放心,本帅与众位将军自会做好应对的准备,加固西北一带近益国的边防。”杜悔吾装出了一副尊敬读书人的面目,心里想的却是“读书人都是废物,鬼方才打不来呢,打了我他们过冬的粮食从哪里买?”
说话的人就是言追,字百会,在老祁王的遗言和当世流传的一些传奇故事中被人称为“小言子”。
现世有两个半天才,一个是闻名天下的奚满,人们尊称奚满子、奚子,没人能懂他的主张,早年从祁国逃出去隐居了,三十年了世上未有他的音信。
一个是穆天子的老师许刑,许刑子,比奚子晚出十年,现在是王朝正统、中原穆国的穆王周舫的老师。穆国有把柄在祁国的手上,为祁国守着益国到祁国必经的宛丘。
另外半个就是他,言追,因为还太年轻,就谦称半个。他半师许刑,学到一半许刑忽然说“此子当在我之上”,用半师之恩要求他三年不入朝堂。
言追从穆国出来,直接就被接到了祁国,在祁国当了几个月的客卿,连包袱皮都没完全打开。无奈老祁王执意封赏,以至引起了当时祁国左相申师屠的注意,幸好言追以师名为名推拒掉了。言追提出想要继续游历。但看祁国的架势,他根本就出不了临孜,甚至一出府门就会被人盯上。
那时鬼方、祁国和益国频频交战,景越正在明月关无往不利,所以言追干脆自请北上无终山。从一个国家的边关,能够看出很多问题。
言追怕走不了,自那以后,渐渐在朝堂上表现得激进亢奋,像一条诈尸的活鱼,明里暗里地往老祁王耳朵里吹风,终于上了无终山。
就在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得意的时候,那时善良且富有同情心的百姓,正经为言追遗憾了一阵子。
三年为期,今年是最后一年了,言追在祁国的边防军任督军,事实证明,人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果不其然,他的传说在朝堂之外渐渐隐没,在其余的四国甚至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了。
言追的建议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以他的聪慧敏锐能当天才之名是有原因的,他从无终山稀汤寡水的饭里早就意识到了边将偷粮草去卖的事,看见的是一个隐隐腐坏的朝堂。
杜悔吾自己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脑子,多半是得了申师屠的授意,贪得没边,算盘都打到鬼方去了。在这种人心里,钱可比名节、国家重要太多。
至于申师屠也敢把言追派到这里,要么是自信觉得言追发现不了,或者人家根本不在乎言追是否看得出来,以言追现在的处境,他就是申师屠派系里的一只蝼蚁。但申师屠给他留了一个信号,让他自己送个把柄上来,甘当走狗,就能重新登堂入室。
眼看着离开无终山的时机将至,言追最近深深陷入了一个关于忠诚和取舍的思考中,他曾经一度怀疑过自己的离开等于不忠,因此才会再给这个曾经的第一强国一个最后的机会。
也因为今天边关的阳光不错,言追才说道:“杜将军,益国势冲,鬼方必败,这战从鬼方得了马,明年直接过江到荆国,先把巴蜀拿下来,前年荆国的南仲将军可是败给了景越。”
何晚营这时候开口了,语气中满是轻蔑:“益王都亲不了政,谁让打仗,丞相让打就打吗,要我看,益国内政一团糟,益王怕是连兵符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吧。”屋里人哈哈又是一阵笑。
到这里,言追便不想再说话了。杜悔吾紧接说道:“先报上去边关的情况吧,先生说的这一段暂时不必上报。”
言追的三省吾身到此为止,他一抱拳,披上羊羔皮袄,匆匆出帐。
何晚营又说了一句:“边关风硬,言督军还是穿厚一点,别再给吹跑了。”“哈哈哈哈···”营帐之中轻蔑的笑声响成一片。
言追全不在乎,嘴角斜斜地吊了一下,像是高傲的神在蔑视,转身走了。
言追走后,帐中有人问:“上将军,这是王上派来的督军,这样没事吗?”
“没事儿,这就是个来混军功的小白脸,边关无事就是人家的功劳,边关战乱就是我们无能,咱们上哪说理去。”
“有道理”“上将军说的对”······
言追在冷风中站了一会儿,听到了没散尽的余音,他一点也不生气,反到从这嘲讽的话里听到申师屠无意杀他,起码说明申师屠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他心里想:“废物。”连着整个祁国一起骂了。
言追回到自己的帐中,把手往自己行李包的最深处艰难摸索,那出一卷包在旧衣服里的羊皮地图,他把地图在桌子上展开,五国最初的疆域用红线绣在上面,其余处满是密密的涂鸦,在颠簸与搓磨中糊成一片,看不清边界了,这份地图只有言追一个人能看懂。
在这幅写意风格的地图上,益国起势于西边神秘的昆仑,向东方的土地倾泻而下,如果益国能够把巴蜀的阻碍疏通,益国百年诸君所蓄的势,就能将这片墨色渲染成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在这副图上奔流成势不可挡的气象。
地图上墨色交界处点着几个清晰的红点,像是随意按上去的,言追的手从红色的点上移过去,字迹也看不太清了,益国西南方的巴蜀,益祁交接处明月关对无终山,益祁穆三国相交处的宛丘······拂过益国与巴蜀的轮廓。
那帮蠢货懒蛋怎么会想着趁机攻益国的边境,收益荆两国相斗的渔翁利呢,言追笑了,嘴里喃喃的念叨着:“益王,景越——你们怎么选呢?”
不过言子心中到底是做何打算的,益王和景越又是因何被言子提及的,现在还不得而知。
他缓缓合上地图,身体舒展地向后仰倒,淡淡地斜笑着,向宇宙半空吐出一口浊息。
言追闭着眼睛细细想来,闲来无事,遂将刚那幅地图上标红的地名,连缀咏成了一首诗,诗言道:
明月皎皎照无终,蜀木离离卧南巢。
宛丘百岭按昭歌,若城千湖北湘桥。
水火一夕绕野原,金木连年拦山岙。
长歌言此越新朝,道是无为弃旧袍。
言追不免觉得自己有点神神叨叨,思路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这世上事是否如此?
事后忆起,竟与这诗中说的并无太大分别,又不免叫人觉得很欣慰。
果不其然,半年之后,益国的少年君王率军亲征,从咸阳直到蜀地,统兵的是益国的常胜将军景越,其名声之响亮,乃至周原的采诗官已记下有关他的颂赞。
那场战争,益国赢的毫无悬念,正当杜悔吾因为没有上报言子的话而懊恼的时候,已经是秋初的时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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