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风湮没的古道,兵戈残弃的荒原,蜀地荒芜了三十载的原野刚刚又经历过一场大战,天地间都还是一片窒息的血气。言追的预言应验了。
景越背着秦契埋头往山里走,秦契的手耷拉下来,鲜血从右手的铁护腕里渗出来,流了景越一身。他们身后还跟着十来号黑盔黑戈矛的兵士,警惕地提防着四周。此时他们的狼狈倒不是因为战败,而是因为主帅的昏迷。
秦契迷迷糊糊地在景越背上醒来,开口低声说了一句:“景越···”景越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但是有温热的气息喷在自己颈侧的皮肤上,景越轻轻耸了耸自己左边的肩膀,回头应道:“陛下,再坚持一下。”说完,秦契又低下头,没了声音。
忽然,古道前方窜出来一个黑色的声音,所有人都一时紧张起来,握刀的手都紧了紧。直到看清了来人,那人边跑边喊道:“将军,将军——”行至景越近旁,说道:“前面有处落脚。”
前天是益国与荆国在蜀地最后的决战,即便荆国已经到了破釜沉舟的境地,在益国的实力和君王亲征的士气面前,不消半天就败下阵来。胜局已定,景越和秦契分头追击乱军,等到景越傍晚回营,见秦契还没回来,回忆起蹊跷之处,意识到事情不妙,点了一队人马匆匆追出营来。到现在为止,景越已经一天多没合过眼,没有吃喝过了。
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景越听了,加快了步子,路上只有这十几号人沉默的步伐。
此处五里之外,在一个山坡的隆起处,敞着一个院子,荒草长了半人多高,脚步声一大,窗框门板都跟着抖。可好赖这里有水能生火,是个歇脚的地方。
四个黑衣甲士先一步搜完了全屋,景越随后走进门,把秦契平放在床上。一边解着秦契的铠甲腕扣,一边指挥外面的人打水烧火,余下的人分站四面,惊醒地提防着。景越不知道秦契的伤势如何,现在脑子里惊慌的只有一片空白。
有一黑衣甲士走上前来询问道:“将军,放信号吗?”
景越听了,停顿几息,随后果断道:“再等等。”“是。”那士兵说完便退下了。
景越摸着,秦契右侧肩甲下的整条袖子都被血浸透了,景越从腰侧拔出匕首,把糊在秦契手臂上的衣服划开,只见秦契的肘弯处有一条横切的伤口,是筋腱断了。
景越又从另一侧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将里面止血的粉末一股脑全倒在伤口上,从自己的袍子上撕下一条,系在秦契的大臂上。
忽然,景越手中的动作定在了半空,耳朵动了动,猛地回头,冲外喊道:“快把火灭了。”景越是从风中听见有不少的人马正向此地赶来。他下意识地想找后门和暗室,可是这里徒有四壁,景越想背起秦契继续跑,但是来不及了。
门前的十来号人立即凑紧,挡在了最前。景越看了看床上的秦契,抽出长剑,提剑走出门去。靠景越最近的一个士兵,刀戈向前,小步向后退去,靠近景越,仅在与景越擦肩的一个瞬间看见了景越的眼睛,随后挡在了秦契的门前。
景越的眉头深深皱起来,像是夹住了三川的沟壑,只因为眼前的近百号人穿得竟然都是益国的盔甲,但显然不是来接他们或者护卫他们的。
久在沙场征战的人大都笃信自己的直觉,因为在生死未卜、五感尽失的情况下,只有直觉才能帮他们活下来,这种直觉不可把握,就像命一样。战士只能相信剑,活着相信直觉。
领头一人坐在马上,摆出俯视的姿态,说道:“景将军,别来无恙啊。”景越凌厉地注视着他,回想起来,此人是中锋队伍左阵的一个士官,在景越面前杀过敌人。
景越冷哼一声,看上去对这叛徒不屑一股,心里估算着背水一战能有多大的胜算。即便现在跟着景越的这些人都是景越的亲兵里的精英,但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已撑到了强弩之末,绝无把秦契带出去的可能。
在这绝对的优势面前,那人却戏弄起景越来了,说道:“在下一直佩服将军的英勇,兄弟们都是奉命行事,只要带走屋里面那个。”他戏谑地指了指秦契的方向,这种言语上的轻蔑和侮辱,几乎是在挑战景越的底线。继续说道:“咱们两边都省的伤亡,将军回去以后还是将军,景将军觉得怎么样?”
景越的剑尖稍微向下放了放,看上去似乎是在考虑,斜笑笑,说道:“你是谁的人,谁来给我们保证?”那人也跟着笑笑,并不上套,说道:“将军别在这里套我话了,总之是个能给将军保证的人,将军合作之后或者临死之前,我就告诉将军。”
景越“哦”了一声,追问道:“那你也得告诉我,我是上南阳,还是——回咸阳呢?”景越正说着,从景越身后缓缓升起一道青烟,青烟在半空陡然炸开,方圆几里都是浓重的硝石和硫磺味。
那人却笑笑,说道:“益国的大营还在百里以外呢,将军拖延的这点时间,是怕阎王爷点不清楚人头吗?”
景越的剑尖挑起来,那人伸手冲后面一摆,几十号人立刻下马围攻上来,一时与门口那十数人缠斗在一起,每次挥动剑锋至少会有一个敌人倒下。
马上那人抱着头笑眯眯的看着,景越从刚刚杀死的那个士兵手里夺过长剑,用力向上一抛,擦着那人的胳膊过去。他立即变了脸色,不敢再在马上高坐,于是跃下马来,寻觅着机会要抢进屋中。
景越一直提防着,但此时与几人缠斗焦灼,无暇分心。景越这边的十来号人还剩下七个,对面虽没捞到好处,但也还是处于上风,几十号人只剩不到一半,凑在一起不断地逼近,渐成合围之势。
此刻景越心中还有一个想法,如果不能保护秦契全身而退,那他就亲手杀了秦契,也绝不能让他被俘虏,黄泉路上再向秦契赎罪吧。景越被自己大胆的念头吓住了,随即缓过神来,专心决战。
景越抖了抖剑,此时无论说什么也要杀到最后一刻。正在此时,又有人马声向此靠拢,景越和那敌军皆是一震,纷纷向门口看去,皆以为是对方的援军。只见那人马有如天降,景越看清了来人,瞬间放下心来。
景越招呼自己的人,“后退,后退。”只见奔跑过来的马队只有二十多人,背过弓来,当空放箭,眼前这三十来人不断倒下。那领头的明显也是荒了,一时不知道该先顾及哪边,胡乱地挡着半空射来的剑。
靠近处时,害怕乱箭误伤了秦契和景越,来人纷纷下马杀至近处,接管了即将脱力的景越手中的敌人。景越看清来人的面孔,高声喊道:“老河,抓活的。”
另一边,有三个士兵护着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女子走进屋中,送到景越身边后,那三人立即转身投入战斗,景越这边的七人从一线上下来,但仍旧是警惕地护卫着门口。
景越入得屋中才得以喘口气,他双腿发软,靠剑撑着才勉强站住。那女子要托景越一把,景越完全顾不得自己,推着她的胳膊指着秦契说:“你快,你快,快看看陛下。”急得连名字都忘了称呼。
那女子便没有再管景越,上前一步,一言不发地查看起秦契的伤势来。景越因腿上无力,向后倒了几步坐下,心中不安,又上前来坐在了秦契的床尾。看看秦契半身的血,又看看那女子严肃的申请,什么话也不敢说。
那女子检查了秦契手臂上的伤口,血已经止住,断裂的筋已有些粘连,她翻过手臂来看看,随后又用刀挑开了秦契右腿上的衣料,膝弯处也有一道同样的伤口。虽然伤重,但并不致命,她的神情随之舒展开来。还没等景越把心装回肚子里,只见那女子凑近了闻了闻秦契的衣领,连同头发,忽地又皱起眉头,露出一副大事不妙的神情。景越吓得盯紧了那女子,问到:“怎么了?”
那女子没有回答,伸手想要扒开秦契的衣领,但是黄铜的护心镜挡在那里,景越见状忙上前来帮忙,两人七手八脚地卸下了秦契的铠甲,只见衣领之下是一片溃烂的毒疮。
景越凑近来看,慌张地不知该如何发问,只能一味地无助问道:“怎么样了?”那姑娘推开景越,自己凑近闻了又闻,手指在烂疮边缘戳了又戳,再三确认之下,竟骂了一句:“这帮禽兽。”
景越犹豫了,不敢一再地追问“怎么了”,生怕把人问烦了。只是视线紧紧地追随着那女子,那女子又重重地了一声“可恶。”景越急得站起来,那女子才想起安抚他道:“将军别着急,都不是要命的伤,就是这毒疮,是以前地主毒奴隶药,快让老河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解药,没有的话,我们得尽快回去配药。”说着,那女子拿出一包银针来,在秦契身上的几处大穴上下了针,暂时封住他的气血。
景越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握住剑柄,又要杀出门去,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门外的打斗之声渐渐小了,原本在马上还嚣张的那个领头的,此刻被河檀甲五花大绑,扔在了当院。景越咻的一声拔出剑,剑尖指着那人的眼睛,逼问道:“解药在哪?”
河檀甲看了景越一眼,不由得瞪起了眼睛,提着那人的后领子把他拽起来,又重重地摔在地上,站起来又跺了他两脚,恶狠狠说道:“你他妈的还敢下毒。”河檀甲和景越两人蹲下来,那怒目的气势,像是背负了无数生灵的怨气、血气,就好像没有人能从这种杀气中活下来。
那人吐出嘴里的一口血,说道:“这种药,要什么解药,又死不了人。”
景越得知这是什么毒以后,直觉也觉得不像是会有解药的药。那人咯咯地笑起来,景越重重地踢了他一脚,那人擦着河檀甲的靴子滚出去老远,景越跟河檀甲说道:“老河,我们得赶紧走,找个地方让鹤心姑娘配药。”
鹤心找了几块木板,把秦契的关节牢牢捆住,走出门里说:“到古交还有多远,我爷爷也在古交。”
河檀甲紧接答道:“三十里。”又担忧地问道:“陛下情况怎么样,不然我去取来。”
鹤心看了看景越,说道:“来不及了,一来一回还需要时间。”随后果断说道:“老河你先派人回去告诉我爷爷准备吧,你说静丸我爷爷就知道了。然后我们往古交去,没伤到骨头,问题应该不大。”三个人点点头,河檀甲派一人先往古交探路,另又有三人依次间隔一炷香的时间出发,景越也派出亲兵三人,找到大部队紧急去往古交,并把俘虏的手和脚绕着马肚子捆在马背上,再由五人押送。
剩下的人中,景越抱着秦契骑上来河檀甲的马,鹤心和河檀甲一左一右护卫着,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向前赶路,尘埃飞扬、密林包裹的古道一直延伸向古交城。
原来,古交城只是益国南巢军向西南发兵的战略要地,现在,那里既是一座希望之城,也可能是一片埋骨之地。行路的人都不说话了,马背上的俘虏也都不挣扎。
橙红的夕阳晚照撒向巴蜀这片土地,鲜血沃灌的战场上弥漫着初秋的寒气。眼前这条小路上,所有往古交跑去的人都很决绝,就像是奔赴他们生死由命的结局。但是景越在马背上不甘心,他与上天打赌:“你若是心疼因为战争而流亡的苍生,若是想要一个英明的主君来结束现在这个局面,就让陛下活着回来。”
一边的鹤心也打马向前与景越并肩,不时忧虑地看向秦契,她又深深地皱起眉。除去眼前的危局,更有一股没来由的恶寒游走她的全身,于是她见风不祥,遇树惊心。
赶到古交时已有夜幕悬垂之象,景越派兵接管了古交城的城防,并下令全城戒严,待出征大军到古交后再放行。景越派亲兵中两个伤势较轻的校尉登上城门,接管了城防,随时等着给驰援而来的大军开城门。
看起来,现在整个古交都在掌握之中。可究竟安不安全,也得到了地方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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