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交城城郊地带,背靠半山的药田,有一座朴实宽敞的宅院,外面戳立一块写着“医”的木牌,风吹雨打,颜色就黯淡下来。
河檀甲率先下马,鹤心紧随其后,喊着“爷爷”“爷爷”就往屋中跑,河檀甲站在景越的马匹边上,景越刚刚勒马停住,河檀甲便转身接手,把秦契从马上接下来,抱进屋中。景越在马上暗暗使了两回劲,才终于恢复了知觉,跳下马来。景越亲兵立即把马牵开,把累得抬不起头的马匹都牵至院外吃草饮水。
屋中,秦契被平放在床上,荔菲苍老先生拆开鹤心匆忙包扎的肌肉关节,鹤心侧坐在秦契的床边上,跟着荔菲苍老先生一样皱起眉头。河檀甲和景越并肩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插不上话,帮不上忙,静静地候着,像是等待一场宣判。
荔菲苍皱眉看着秦契,也不回头,说道:“去把药端来。”话是对鹤心说的,河檀甲和景越下意识地有所行动,鹤心边起身边看了他俩一眼,景越站在原地未动,河檀甲上前一步,走到鹤心近前,帮鹤心把炉子上的坐着的药端到桌上,又倒了满满一碗端过来。
荔菲苍看了他一眼,接过药碗来,让开一步,示意河檀甲把秦契扶起来。河檀甲坐在床上,半抱起秦契的上半身。荔菲苍摇摇秦契的脸,顺着唇缝齿缝把药灌进去,无奈秦契咬紧了牙关,潜意识里仍在反抗,灌的药都流向了一边。
景越又倒了一碗来,二人把秦契放倒,一个用勺子往嘴里灌,一个晃着头往下顺,灌得也快。荔菲苍又拿出银针来,在秦契头顶和锁骨之间的几处穴位上施针,秦契的表情明显发生了变化。
“胸口呢?”荔菲苍惜字如金地问道。景越又一把扯开秦契胸前的衣服,荔菲苍老先生拿手指点了些伤口上的脓液,凑到鼻子前搓着手指闻了闻,摆摆手说道:“没事了。”众人都跟着放下心来,随后又转身去身后陈列的草药柜里拣选了十几味草药,扔进捣药罐子里,河檀甲见状上前接过,问道:“荔老,捣碎了就行吗,我来吧。”
荔菲苍递给他,又从案上拿起一柄银刀,先是戳进滚烫的沸水中,又在火上燎了又燎。随后掀起秦契的衣服,从上往下捋顺着经脉,移到伤口处,又拿那柄银刀挑了几下,鹤心忙凑过去看,随后便从一个大箱子里取出泡过油的平整木板,把秦契的手臂和腿都固定住。荔菲苍看鹤心打完最后一个结才抬起头来,冲景越说道:“醒过来就没事了。”
景越重重地探了一口气,后退了两步坐回到窗边的长条板凳上。河檀甲端着草药罐子走过来,荔菲苍接过来用小木勺搅了搅,玩笑说道:“看看这有内力的人就是不一样,都捣成粥了。”开过这个玩笑,景越和河檀甲心里都像是快要窒息的人又突然有了呼吸,但就是说不上来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荔菲苍低头给秦契上药,河檀甲转身走到景越边上,低头问道:“你怎么样啊?”景越双手撑在腿上,左手捂着左侧膝盖,笑了笑说道:“我没事。”河檀甲没有说话,只是用审问和不信的眼睛看着他。
鹤心上前一步,从荔菲苍的手中接过药罐子,替秦契上药,往景越那边看了看,给荔菲苍使了个眼神。荔菲苍立即会意,走到景越面前,说道:“来,我看看。”
景越想了想,自己一没挨刀,二没中毒,幸亏河檀甲赶来才算是拣回一条命来,微微笑着嘴硬说道:“我真没事儿,您快···”
话未说完,荔菲苍老爷子便迅速抢道:“他那不是躺着呢吗,我再看现在也叫不醒他。”景越笑了一声,无奈把腿搭在长条板凳,说道:“从马上摔下来了,不碍事的。”
直到景越把腿抬起来,他们才看到景越的外裤几乎已经磨烂了,景越心虚地看了看荔菲苍冰冷的表情,只好继续把裤腿卷上去,露出血淋淋的一大片,膝盖也高高地肿着,很难想到他竟然这样强撑了一天。
荔菲苍啪的一把拍在景越的头上,说道:“显着你了,小瘸子,等真瘸了你就美了。”一边骂着一边忙着去倒水找药,满屋子走来走去,一步也不停。边忙边继续骂道:“要不是你们师父就你们这两根苗儿,我也犯不着管你们。一个两个的,主意比谁都大,都不让人省心。”端着装药的托盘走到一侧的案上配药,手上停了一下,稍直起身,看了景越一眼,继续说道:“不管你们要干什么,我告诉你们,只有命是自己的。咸阳城还不够你们折腾,打吧,那就打吧,都说你们赢了赢了,这胜仗打的,窝不窝囊。”
景越和河檀甲就像两个犯错误、没轻重的小年轻,低头听着也不敢反驳。但老爷子的最后一句话有些重,鹤心给秦契上完药,忙出言拦道:“爷爷。”
荔菲苍老爷子自知也有些言重,心虚地解释道:“这不是吗,你看看这古交,给围成什么样子了,不知道以为使兵败退到这里了。”这样说还是不好听,不足以宽慰他们战场厮杀的辛苦,看着河檀甲又说了一句:“真打赢了吧。”景越抬头,露出一脸讨好的笑来,说道:“真打赢了,整个巴蜀都打下来了,秋收都还没过,现在我们手里起码四十万的兵权,秋收一过就又十来万斤粮食,干什么不够?”。
荔菲苍哼笑一声,便没再说话了,表情也渐渐舒展开来。说道:“今年不是很热,是老天爷赏脸,要不你们选在这个时候打仗,暑症先灭了你们一半儿。年轻人啊,就是心太急,沉不住气。”
荔菲苍端着药走到景越腿前面,伸手捏了捏景越的关节,景越吃痛但忍住没躲。荔菲苍又打了景越下意识想要闪躲的大腿一下,说道:“大将军,大英雄,你现在知道疼了?”景越忙讨好说道:“知道,知道,老爷子,我知道了。”
说着就往景越的伤口上厚敷了浓浓的草药膏,终于柔和下来,说道:“浪费我这好药。”说着把草药罐子合上扔给了河檀甲。河檀甲双手接住,笑了笑,别进了腰里。
荔菲苍受秦契和景越老师奚满子的嘱托,关照这两个人,这么多年了,荔菲苍带着孙女荔菲鹤心,一边受悬宫的保护,一边也保护着悬宫,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成了这些不要命的人的底气,好像一个两个都成了阎王爷的亲信。
但其实,荔菲苍老爷子自己知道,他不懂起死回生,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医术高超,只是这些年轻人本身就不怕死,老爷子自己只是他们的借口。
厚涂上药以后,鹤心又帮景越缠好了纱布,夕阳的残影照射进来,预告着新一个未知的夜幕。这样暗淡的日光很容易勾起人的睡意,河檀甲又到了景越面前,说道:“今晚我守着,你睡觉去吧。”
景越支着凳子站起来,又借了一把河檀甲的力才站稳,拍拍河檀甲的肩膀说道:“我下半场替你。”说着就要往外走,看样子是要去古交的城防营。
此时荔菲苍接了一句,说道:“旁边儿隔一间就能睡。”景越把着门框站定回身,笑说道:“我就知道,还是咱家老爷子心疼我。”荔菲苍瞪了他一眼,说道:“没个正形。”此时放下心来,没什么可再担忧的,腿上的疼痛和大脑缺血的麻木感席卷而来,景越已经忘了时间过去多久了。
同时,景越也已经快两天的时间没有吃过东西,此时他一方面不想再多添麻烦,一方面他困的累的完全忘了吃饭。景越转身就要往厢房走去睡觉,鹤心从屋里走出来,在景越身后,说道:“给你找点吃的。”
景越下意识的想说不用,但是一抱拳,本心说道:“有劳了,鹤心姑娘。”鹤心怕他等不及,就只用开水兑了一大碗稀饭,拿了一整个的干馍和一大碗干肉,又盛了碟酱咸菜。即便这样,到景越房间的时候,景越连铠甲都没顾得上脱,怕弄脏,又把床上铺的褥子垫子都卷到一边,受伤的腿搭在了床上,另一条腿都没完全拿上来,本来想在脑子里过过这些刺客的事,刚沾床,就这样直挺挺的睡着了。
晚上,鹤心守在秦契的床边上,掖了掖秦契的被角,把秦契的胸口露出来,没过多大一会儿,就也趴在秦契床边睡着了。河檀甲坐在门口,抱着剑看月亮,这么多年来,守夜是他最习以为常的一件事。如果能平平常常地、静水无澜地能把这一夜守完,河檀甲就会觉得,日子也还不错。
河檀甲看累了月亮,闭目养起神来,他这样也不会睡着。忽然,只见从背后药田的半山腰上接连飞过十几个火球,砰砰地砸中这个院子,所有人瞬间清醒过来,拔剑出鞘,警惕地向后看着。
景越几乎是惊醒后直接就站起来了,一点缓冲都没有,腿一落地就开始不听使唤,不合时宜地疼起来,但景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急匆匆冲出门查看,看起来像一个没受过外伤的人。景越冲到门口去,看见河檀甲正在院中,河檀甲抢说:“你留在这,我去看看。”
景越想起自己的残腿,随后更抢上前一步,说道:“你保护陛下,我派人过去。”景越派亲信往敌人埋伏处机动性进,他们人数不多,把战场拉远了还有打游击的机会,以防被尽数包围。
鹤心和荔菲苍老先生也接连跑出房门,回身看着从天而降的火球和火箭,一时愣在原地忘了反应。忽然,有一个火球砸中了主屋的房顶,顺着房檐滚下来,眼看就要落到荔菲祖孙二人面前,河檀甲飞身而上,把他俩护在身后,当即被那火球砸中了后背,衣服上沾上了火油,零零星星开始烧起来。
护卫的队伍已顺着火球飞来的方向加急追过去,景越把荔菲苍和鹤心塞入门中,按灭了河檀甲后背上的火,现在主屋的房檐上已有零星火光,但是敌人尚在暗处,没有人敢贸然脱队去灭火。
他们坚持半天,见古交城防尚未行动,心中依然冷却了大半,不知秦契未掌权的这些年,古交城坊脱离了南巢军,现在已经变成了谁的兵。危急关头,景越和河檀甲却冷冷地笑起来,笑中有一种不畏生死的勇敢。他们的耳朵不自觉地动着,警惕地望向周围,沉静而冷漠地说着:“来了。”
支援的人未到,从院子附近接连不断冒出人来,各个都穿着夜行衣,黑巾遮面,只露出眼睛处这一条缝来。不怕死地涌上来,跟景越和河檀甲越挨越近。
这边护卫的士兵率先开战,那边人少也不恋战,即打即停,只想把人分散引开。景越和河檀甲原本靠的很近,挡在门前,却没有想到,对面出战的人竟然有几个武功不弱的,甚至同他们不相上下,只是这二人一个长途跋涉外加一夜不眠,一个三天空腹再加有伤在身,一时无法控制眼前的局面,稍稍陷入被动,被来人越带越远。
又不知从哪里又钻出来十几个人,前进的速度极快,完全抱着必死的打算,连刀剑都不顾躲,有两三个身影左右闪身便逼近了门前。景越一直盯着这里的情况,稍一分心,便更分不出身来。他只能大喊:“保护陛下!”
景越骂了一声“妈的”,然后大脑和身体开始极限地剥削肾上腺素,景越的出剑越来越重,震得自己的虎口开始崩裂,有心想要早点结束这边的纠缠。那人一时没有找到破绽,这接连几个回合下来,身上也带了不少的伤。
话说这边,秦契刚刚应该还是昏迷,现在怎么叫也叫不醒,鹤心和荔菲苍把秦契拖到药柜后面藏起来,再把床伪装成有人躺着的样子。
果不其然,那二人进屋之后,先是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张床,猛地掀开被子准备抢人。一看被耍了,那二人对视一眼,便迅速散开,在屋中搜寻起来。鹤心早把地上的东西散了一地,他们走起来磕磕绊绊。
鹤心藏在秦契边上,手中紧紧握着匕首,努力压低着心跳和呼吸。听到脚步声越考越近,鹤心腿上暗暗发力,准备冲出去。
就在此时,有更多的狂呼和咆哮,更多剑刃破空的寒声响起,大军中偏将军韩梁率领人马赶到。原来是景越派去传信回合的人一到,韩梁的眼皮直突突,他下意识心道不妙,便率领五千骑兵快赶古交,一刻也没耽误,这才于此时赶到。
景越还顾不上感慨自己的幸运,杀了敌人摆脱纠缠,一步飞跨进屋中,其中一人一惊,转身扑杀上来,另外一人一脚已经迈过药柜,下一步就能发现鹤心和秦契的藏身地。
鹤心正要扑出去,只见荔菲苍从外侧的阴影中掷出一个木箱,不料被那人灵巧的闪过了,老爷子冲出来把想把那人扑在地上,却被重重地丢开,摔到了墙上。
景越刚杀了后面那人,想要营救荔菲苍,只见那人长剑抖出,直直刺向老爷子的当胸。景越急出剑,却还是晚了一步,鹤心惊呼着“爷爷”也持匕首向那边冲去,那刺客已经当场毙命,而老爷子口鼻里漾出血来,情况也不容乐观。
外面的杀伐之声一时收束,韩梁的人马赶来收尾,但是此次行动的应该是敌人的底牌,派来的全是死士,放冷箭的和搞刺杀的人都死了,面巾之下的脸都给烫毁容了,一点消息都没留下。
荔菲苍老爷子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鹤心跪在老爷子身前,双手堵着血流不止的伤口,景越也半跪在老爷前面,俯下身来,多年征战,多年生离死别的经历告诉景越,又到了这个时候了。此时,他作为一个战士,竟然比大夫冷静。
荔菲苍低沉且虚弱地说道:“鹤心,以后,你们多照顾吧,否则我找你们算账。”景越心里绞着劲儿的疼,他嘴角微微抽动着,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说道:“老爷子,放心吧,您是我亲爷爷,这是我亲妹妹。”说着,景越双膝跪下来,冲荔菲苍磕了个头。老爷子再没说出话来,留恋地看了看鹤心,便闭眼走了。
鹤心铺在荔菲苍的尸身前痛哭,沾了一身的血污。
河檀甲从门外走到进出,看了看荔菲苍的尸身,不禁露出悲怆的神色。景越走到药柜后面,从地上抱起还在昏迷的秦契,把他放到床边上,犹豫片刻,竟然不放心地伸手探了探秦契的鼻息。手指伸出去的时候,连景越自己都觉得惊心动魄。
河檀甲和景越出门去,让人把尸体都抬回营中,收拾干净了院子。景越带骑兵进古交城防大营,把城防统领徐栋卸甲收押起来,并把每一个守卫的环节都换上完全可信的人。河檀甲带人去古交城中置办棺木和寿衣,紧接着让营中的军师测定了风水,带人去开挖墓地。
景越守着秦契和鹤心,派了几个士兵在院中搭好了灵堂,待鹤心的哭声渐渐平复,景越去到鹤心身边,先把快要哭晕过去的鹤心从地上拉起来,随后把老爷子的尸体抱到灵堂中,给老爷子擦拭起遗体来。
做完这些,又有一轮明媚的朝阳正待升起,却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是难言的悲痛和疲惫。景越坐在一边搓了搓脸,拄着瘸腿站起来,单腿蹦了两下才站稳,试探着迈步又走回屋中了,景越担心地想着:“怎么还不醒呢?”
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天旋地转,倒地的时候,河檀甲刚刚把铁锨戳在门口,与鹤心一起向他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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