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低垂,雪飘如絮。
出了洛阳地界,越往北走天气也越发寒冷,雪原上矗立的山峦连绵起伏,依着天际,一望无垠。
飞艇一路平稳行进,燕微雨坐在船舱里,守着小火炉,往煮开的奶茶里撒了几粒盐花,边道:“我煮了奶茶,你们拿去分了,趁热喝暖暖身子。”
云水瑶没喝过咸口的奶茶,便觉有些新奇,捧着杯盏抿了一口,里头掺了些奶皮子,吃起来有股浓郁的奶香。她单独盛出一小碗给小灰尝尝,余光瞧见燕微雨掀帘似要出去:“师父,你不喝吗?”
“我不冷,你们都喝了吧,不必留我的份。”燕微雨驻步一顿,随即出了船舱,“我去外面吹吹风。”
挡风的帘帐掀起又落下,灌进来些许风霜寒气。云水瑶收回目光,低头舀出两碗奶茶,还留出一小碗在炉上温着。
“给你,我尝过了,味道还可以。”云水瑶把奶茶放在桌上,推了一碗到沈欺尘面前。
北地常年落雪,风又寒凉刺骨,比不得洛阳暖和。沈欺尘身体本就虚弱,受不住这股寒气,这几日咳症虽有复发的迹象,但却因云水瑶喂过血,蛊发时并不似从前那般难捱,只有些轻微的头晕。
他手扶着被暖热的碗沿,眼眸望向云水瑶,神情乖巧:“谢谢师姐。”
云水瑶一早就看穿他用皮囊堆砌出来的假象,可每每当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来时,总是会让她心生些微妙的痒意。
她默默飘开目光,平复好心境,把另一碗奶茶推给李逢舟,道:“师兄,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李逢舟边解开缠斗在一起的两个小纸人,颔首说:“师妹想问便问,我若知晓,定当知不无言。”
云水瑶坐下,直言问他:“云彩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说着又不由看了眼帘帐外。自离开雾隐镇后,燕微雨时常像这样神思恍惚,独自在甲板上吹风,嘴里偶尔会念叨几句云彩的名字。
云水瑶听多了,难免觉得好奇。
“云彩是胡玉楼楼主的养女,自幼锦衣玉食长大,性子却不骄纵,温柔开朗,知书达礼。”李逢舟道,“她为花魁,卖艺不卖身,依旧能凭才华吸引众多宾客慕名前来。”
李逢舟说到这里时,停顿良久,回忆起往事,顿觉内心一阵怅惘。
他随母姓,幼时跟着母亲长大,不知生父是谁,因是半妖身,妖力不稳,母亲从不敢让他在人前露面。
为了生计,母亲不得已在胡玉楼中打杂,挑水砍柴,不嫌苦累。身上因此落下病根,只一场小风寒便让她卧病在床,修养半年有余,瘦得形销骨立。
楼中只有云彩姑娘怜悯他们母子,数次施以援手。后来母亲病逝,云彩又收养了他。
当年那场大火,若不是云彩舍身推了他一把,他只怕早就被烈火烧成了灰烬。
日光穿透云层,从船舱小窗漫进,洒在桌面上。李逢舟盯着桌面上的光影,犹如跳动的火焰,蔓延到他腿上。
他仿佛被灼伤般条件反射地颤了一下,攥紧扶手一角,从回忆中脱离出来,面色沉静,眸光深邃,“云彩是个很好的人,她不曾亏欠谁的,对得起所有人。”
云水瑶听他这么说,心下倒能理解为何燕微雨一直对云彩念念不忘。
可惜因缘聚散天注定,宿命玄机参不透,造化弄人,有缘无分。
“师兄,都怪我和你说了太久的话,奶茶都要凉了。”云水瑶察觉到气氛有些沉闷,她有意活跃,在芥子袋里找了半天,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两个圆滚滚的橘子,“你和师弟一人一个,配着奶茶正好。别告诉师父,我只剩最后两个了,等之后买到了新鲜的再多分给他几个。”
李逢舟看着手里被她塞过来的橘子,无奈地笑了笑:“下一次去市集指不定是什么时候,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云水瑶把另一个橘子塞给沈欺尘,松手时却迟疑了一下。
沈欺尘手指微动,轻轻擦过她手心,似在询问。她不作回应,只轻拍手掌,欣然起身:“你们吃吧,我出去看看师父。”
沈欺尘看了一会儿橘子,若有所思。瞥见云水瑶已走远,便留小灰待在船舱,正要跟上去。
“师弟。”李逢舟喊住他,端坐在轮椅上朝他微微欠身,恳切地说,“客栈的事,是我失态了,抱歉。”
他不是一个倾向于情绪外泄的人,更不存在咄咄逼人的意思,那日在客栈是他一时着急上头,言语间失了分寸和礼数。如今二人既是同门,他又作为师兄,更不该对师弟抱有先入之见。
沈欺尘微微偏头,看他时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讥讽,却因面上带着笑,看起来并不显得凉薄。他温言对李逢舟说:“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师兄不必这时再同我道歉。”
李逢舟亦善茶道,每道步骤烂熟于心。可惜飞艇上条件有限,只有些寻常的茶叶,他亲自为沈欺尘沏了杯茶,态度亲和,道:“我不便起身,身上亦没有值钱的物件,若你不介意,这杯茶就当作是我赔罪的一点心意。”
沈欺尘望着茶汤上浮动的茶叶,片晌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赔罪谈不上,我从不在意这些。”他顿了顿,放下茶杯,居高临下地盯着李逢舟,垂下的眼睫遮住了浅浅的眸色,像蛇一样暗沉而深不可测。
“师兄当然可以怀疑我,我无所谓。但是不要再质疑我对她的用心了,否则我会很苦恼的。”
李逢舟迎着他的视线,除了戏谑探究不出别的意思。
他神色泰然不动如山,直到沈欺尘走远了,他把茶杯里的茶水倒进小盂里,而后闭了闭眼,胸口止不住地狂跳,仰靠着轮椅,许久后,忽地释然一笑。
小灰独自留下,左右与李逢舟没什么好聊的,吃完奶茶,一头倒在行李上睡回笼觉。
***
云水瑶出了船舱,她没去打扰燕微雨,绕到甲板另一头,眺望远处起伏的山峰。
她等了一会,听到有脚步声,眼睛如明珠闪动,刹那间亮起来:“你怎么也出来了?”
沈欺尘畏寒,外披了件深色的狐裘大氅。他走到云水瑶身旁站定,说:“想来找你,所以就出来了。”
云水瑶立刻把手伸出来,眼巴巴问他:“橘子带了吗?”
“带了。”沈欺尘手握着橘子,先耐心剥干净果皮。他用果皮托着完整的果肉,却没有交给她,垂下眼道:“姐姐,不是说送出去的东西不能收回吗。为何师兄不能,我的却能?”
云水瑶理所当然地纠正他:“因为我想和你一人一半,这样就不算收回。”
沈欺尘道:“那为何不是想和师兄一人一半?”
云水瑶噎了一下,经他这么一问,恍然惊觉自己居然都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
她不知该如何向李逢舟开口,询问是否能与她分吃同一个橘子。但在沈欺尘身上便不会有这种顾虑,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分自己一半。
沈欺尘看她答不出来,心知方才的问题已初有成效。
他并不急着追问,只在这时把果肉交到她手中,说:“姐姐,剥好了,吃吧。”
橘子的清香早弥漫在空中,云水瑶迫不及待吃了瓣果肉,入口一瞬间却觉出不对。
……
她尝到一点酸味,不敢咀嚼,囫囵一整块咽下,面不改色,将一瓣果肉递给他:“你尝尝。”
沈欺尘看她两秒,俯下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唇瓣擦过她的指尖,轻轻抿了一下,将果肉咬走。
云水瑶如今已慢慢习惯了他这样若有似无的触碰,不再一惊一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到他喉结滚动,应该是咽下了果肉。
“……?”为什么没反应?
沈欺尘也望着她:“这样看我做什么?”
云水瑶看看橘子,又看看他,迟疑道:“你是装的还是真的不酸?”
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虽不重口腹之欲,但也没到喜欢折磨自己的地步。
沈欺尘看她的眼睛,认真道:“橘子是你给的,再酸也甘之如饴。”
天地裹着皑皑白雪,一片苍茫。寒风吹落几片细小的雪花,点在他乌浓的长睫上。他眼睫跟着颤了颤,云水瑶感觉像有把小刷子扫过,心里痒痒的。
她有些不太意思地开口说:“我还可以再摸你一下吗?”
自从上回随心所欲摸过他的脸之后,云水瑶也不再觉得师姐弟之间这样做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但毕竟脸是他的,总要先征求他的同意。
沈欺尘当然不会拒绝她,他点了点头,微微弯下腰,让她能更轻易触碰到他。
云水瑶抬手触到他眼睫,将碎雪抚落。他轻轻眨了眨眼,睫羽上下扫过她指腹,泛起些微的痒意。
沈欺尘用鼻尖蹭了下她的手心,很淡地弯了弯眼。
离长白山越近,原本阴沉的天际隐隐有雪停的迹象。一缕晴光流转在他眉眼间,白皙的肌肤更白,像融浸春光里的一块白玉。
像他这样温柔好看的人,即使是装出来的假象,也同样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云水瑶抚摸着他的脸,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吃味:“你对其他人也都是像这样好说话的吗?”
沈欺尘握住她的手腕,偏过头,鼻尖轻顶她的指根,说:“只有对你才这样。”
云水瑶不懂:“……为什么只有我?”
“因为我喜欢你呀,姐姐。”他眼神看过来,温淡的声音带着笑意,像一把小小的钩子,在她心上轻轻挠了一下。
云水瑶愣愣的,一眨不眨地同他对望。风从耳畔呼啸过,却好似展开一道屏障,将所有杂音都隔绝在外。
沈欺尘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传入耳中,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心跳也随之加快了节奏,如擂鼓般砰砰作响。
沈欺尘见她瞪大双眼望着自己,像是惊吓过度的模样,便松开她的手,往后退开些,轻笑出声:“姐姐,我说的喜欢就是师弟对师姐的喜欢,没别的意思,不用这么紧张。”
“……”云水瑶哑然无语,一时竟然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她低头看着空落落的手心,心跳慢慢平复下来,不再像方才一样紧张,取而代之的,心里竟然漫起一点奇异的失落。
可还不待她细想这股失落感从何而来,飞艇突然颠簸了一下。
燕微雨在甲板另一头朝他们两个挥手,欣喜道:“到矿场附近了,马上准备降落,你们先回船舱里待着。”
“姐姐,走吧。”沈欺尘把剩下的酸橘子都吃完,朝她看过来。
云水瑶略带敬佩地看他一眼,点点头,正要回去,一股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隐隐约约夹杂了几声龙吟,风声呼啸,如泣如诉。
她脚步顿止,敏锐地向前方雪山望去,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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