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天气无常，翌日清早晨雾才散，天光放晴，却有几滴雨点砸落，跟着竟然下起了晴雨。
“什么鬼天气，还好我回来得早……”燕微雨靴子和袍角尽是溅上的泥点，他边摘下斗笠进客栈，把借来的维修工具都还给小二。
眼看外面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他走到靠窗的位置敲了敲桌：“飞艇修好了，不过这天气也不好起飞，先不着急，等雨停后我们再出发。”
云水瑶正和小灰扔骰子比大小，她听着外边的雨声急响，风吹得窗户吱呀作响，这般天气的确不宜出行。
“师父，春雨寒凉。”李逢舟扶着砂壶倒了盏茶，推到燕微雨面前，“淋了雨，喝口热茶暖暖身吧。”
燕微雨衣裳被雨浇透了，布料贴在身上，渗透丝丝凉意。
“我看这雨估计今天是停不了了，正好你们三个都能多休息会，省得路上犯困。”他搓了搓手，把茶水吹凉了些，饮了大半，“我回屋去换身衣服，外面有些冷，你们也当心着凉。”
李逢舟目送他上了二楼，低下头，注意力又回到手中缠绕的傀儡线上。
“为什么你每次扔出来都是六，这不可能！”小灰抱着骰子用力往上一抛，骰面飞速翻转下落，在桌面砸出一声清脆的响。它屏气凝神，盯着朝上的一面数字慢慢显露清晰，双手抱着脑袋，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已经十二次了，怎么还是一……是不是你想欺负我，所以偷偷在上面动了手脚？”
“你自己运气不好，这可怪不得我。”云水瑶摊开双手，表明自己真的没用任何法术。她拿走盘子里最后一块糕点，故意在小灰眼前晃了晃，笑眯起眼：“愿赌服输，这块归我了。”
小灰视线盯着那块糕点，口水快要流出来，它试图跳起来从云水瑶手里抢食，但没能抢过，还险些摔下桌子。它气得直跺脚，愤怒控诉：“我不信你每次都能扔出六，骰子肯定有问题！”
“那好吧，最后一次。”云水瑶把糕点放回盘中，不碰骰子，扭头看沈欺尘，“这次你来扔。”
小灰仍疑心不定，先检查一遍骰子后再交到沈欺尘手中，看他气定神闲，掷出一个“四”。
总算不再是“六”。
好，看来骰子没有问题。
小灰重振旗鼓，信心满满，抱起骰子一扔——
点数雷打不动依然是“一”。
“……”小灰感觉被雷劈中，瞬间石化，呆若木鸡。
沈欺尘温声安慰它：“没关系，一直都能扔出同一个点数，也是一种运气好的表现。”
“我不想跟你们两个玩了，你们都欺负我。”小灰委屈巴巴，背过身缩成一团自己生闷气，“别跟我讲话，我现在谁也不理。”
云水瑶把糕点掰成两半，悄悄放到它身后，戳了戳它的尾巴：“谁掉了半块糕点在这里。”
“……”小灰装听不见，但手却诚实地往后一伸，摸到那半块糕点，飞快地拖到身前，抱在怀里不撒手。
李逢舟听不见小灰的声音，无法融入他们之中。他只在旁看着云水瑶和沈欺尘的灵宠闹成一团，指间绕紧了傀儡线，眼眸微不可查地黯淡几分。
外边雨珠飞溅，猛烈敲打着房檐瓦片，屋里都能噼里啪啦的杂响。
云水瑶糕点吃到一半，扭头望向窗外，看檐下连成线的雨珠滴答，忽地长叹一声。
“姐姐，叹气做什么？”沈欺尘喊小二新添了壶热水，亲自为她沏了杯茶解腻，“糕点不好吃么？”
“不是。”云水瑶把剩下的糕点吃完，抿了口茶水，须臾后才说，“我想吃牛肉汤，最好再配一点饼丝。”
离开洛阳，她最想念的还是那碗热乎乎的牛肉汤。尤其是甜食吃太多就会起腻，更想吃点咸鲜的换换口味。
雾隐镇建在山中，客栈虽能做牛肉汤，味道与洛阳的相比却是相差了一大截。
“我知道有间酒楼口味独到，好些达官显贵都爱去。可惜我身体不好，常年在家中待着，至今还未曾去过。”沈欺尘手指搭在面前茶盏上，将茶盖缓缓拨正了，“等之后回到洛阳，姐姐要和我一起去尝试吗？”
他说的酒楼，大概不会是一般人去得起的地方。
云水瑶看着他，抿抿唇：“里面能有牛肉汤吗？”
沈欺尘微笑道：“只要肯花钱，便什么都有。”
他既这般说，就是要做东请客的意思。不用自己花钱，云水瑶当然想去试试，她眼神即刻亮了，但又因心有顾虑，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说：“现在还早，等事情结束再说吧。”
等找到苍溟，她就要离开人界，大概是没机会再同他一起回洛阳了。
不知为何，云水瑶生出这个念头后，心中竟有几分不舍。她不免觉得奇怪，也许是昨晚没睡好，才让她产生这种错觉。她立即站起来：“我有点困了。你们慢聊，师兄，我回屋去了。”
李逢舟听见她在唤自己，便放下乱成一团的傀儡线，藏进袖中，莞尔道：“好，你去吧。”
沈欺尘指尖搭在茶盖上轻敲了敲，瞥见云水瑶匆匆离开，又回想起她方才的话，眼里少见的出现几分迷茫，短暂地怔松了一秒。
他有时好像也无法猜透云水瑶的心思。不过既然她会拒绝自己，那想来应该是他做得还不够好。
沈欺尘搁了茶盏，手指轻叩了下桌面。
小灰听见声响，知道他这是也要回去的意思，连忙一口塞完糕点，飞到他衣袖上挂着。
李逢舟看他起身要走，手抓着轮椅两侧扶手，开口喊了他一声：“世……师弟。”
沈欺尘顿了一瞬，回身看他片刻，露出温和的表情：“师兄有事？”
自打与他们师徒三人相遇以来，他与李逢舟倒是少有交集，并不怎么单独说过话。
“不是什么要紧事。”李逢舟坐在轮椅上，说话时便需要抬头仰望他。这种下位者的姿态令他觉得不太好受，他手撑住轮椅挺直身来，尽量让自己视线与他相平，沉声道：“我只是想问你，你可是真心待她？”
沈欺尘好似没懂他在问什么，只笑了笑，说：“师兄此话何意？”
“与人交往，相益则亲，相损则疏。这般简单的道理，相信你比我要懂。”李逢舟直视着他，平静地说，“我这样问你，不过是想知道，你待她究竟有几分真心。”
他言语丝毫不加掩饰，直白得堪称刺人。沈欺尘微微挑了眉，略带兴味地端详着他，眉目温静，不答反问：“师兄这样问我，是觉得我对她别有用心么？”
“我没有这个意思。”李逢舟骤然被他点明心思，即使他真的这么想，此刻也不能承认。他默了须臾，随即又道：“她修为虽高，可心性纯善，涉世未深，不谙世事。有时虽需靠她保护，可不该把她视为工具。”
沈欺尘目光挪动，落在李逢舟脸上，唇角噙着盈盈淡笑：“师姐就是师姐啊。师兄以为，她在我眼里是什么？”
“如此最好。”李逢舟背靠着窗户，阴影打在他的侧脸，“她与我们同行，目的只为寻亲，不该为了其他事而过多牵扯到她。”
这话里含了明显的警告，屋里气氛骤然凝结。小灰也察觉出不对了，手脚并用地爬到沈欺尘肩上，疑虑顿起：“……他怎么突然跟你说这些，该不会是知道了什么？”
可李逢舟不过是书中一个边缘配角，一直默默无闻，性淡若水，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参与纷争的人。
檐下雨声轰然嘈急，沈欺尘静了片刻，倏忽一笑。他和颜悦色地说：“牵扯？师兄说笑了，我能如何牵扯她，难道用我这条活不久的命让她心疼吗？”
李逢舟听他这么说，不由想起他的病，当下便软了语气：“命由天注定，半点不由人。倘若顺天而为，最终未必不能圆满。”
沈欺尘垂眸盯着他，眼底浮起一点散漫的笑意。
“命是最虚无缥缈不可信的东西，脚下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今日我虽得以离开洛阳，可来日总归还是要再回去的。不过日后尚未发生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他提起茶壶，往空掉的杯盏中倒入茶水，在茶雾氤氲间轻声开口，“水往低处流，人心却不同。山底望着山顶，高了还想再高。”
李逢舟骤然间大惊失色：“你……”
沈欺尘抬指抵在唇间，皙白的脸如凝玉，眉眼带笑，一副人畜无害的纯良面容，温声细语：“没有证据的事还是不要妄加推断了，当心祸从口出。”
他淡淡地将李逢舟自上而下扫视一遍，眸光轻漫，留下一盏茶，转身离去。
李逢舟手指死死陷进轮椅扶手底下的凹槽中，在沈欺尘的视线下，他感觉到一种被击碎的羞辱，撑住桌沿颤抖着站起来，陡然将茶盏摔在地上。
小二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被声响吓得浑身一激灵，抄起净巾连忙过来查看情况。看见满地飞溅的碎瓷片，嘴里反复念了几句“碎碎平安”，又看向李逢舟，担忧道：“客人您手没受伤吧？”
杯中倒满滚烫的沸水，李逢舟指尖被烫出了几个水泡，他却恍若未觉，只将袖子捋下挡住，坐回轮椅，压下心中近乎疯狂的沉郁，面上露出个歉意的笑：“我没事。实在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摔碎的杯子单独算在我账上吧。”
***
千秋节前夕，正值胡玉楼重新开业，钟楼蒸汽时钟敲响十二下，两辆飞艇装满牡丹鲜花从站台准时出发，从天洒下花瓣雨。
洛阳城盛况空前，长街人潮涌动，百姓都想沾点喜气，不论男女老少，俱都捧着小花篮往街心挤，欢声笑语弥漫街头巷尾。
“陈靖安！你的剑还要不要了！”汹涌的人潮挤散了今日巡查的队伍，弟子身量不够，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乌泱泱的人头，交流只能靠喊。
“要……唉还是算了！辛苦你帮我拿着！等忙完回去请你吃饭！”人群中有一名束着高马尾的少年郎，身着归一宗弟子服，面容清秀俊朗，正是陈靖安。
另一名弟子眨眼间被挤出了几里开外，手握成拳大声冲他的方向喊道：“那我先走了！这里人太多了，你自己当心！”
陈靖安艰难地伸直缠满绷带的右手，朝队友挥手示意。
自打上回从站台回来，宗门几日后竟然当真为他加开了一场升阶考核。他勤勉刻苦，表现优异，如今已是内门弟子，无需再去做卸货这种苦力活，更有幸被选入了捉妖署，被派去城外村庄做一项委托。
两日前，他在回城的路上听见有村民抱怨，附近有只为害作乱的野猪妖，上报捉妖署许久，但派来的人次次都抓不住它。
陈靖安手里还有几块剩余的辉石，便向村民打听线索，最终虽得以成功制服猪妖，右手却被猪妖獠牙刺穿，中了妖毒。但好在处理及时，妖毒并未扩散，他挖了猪妖的妖丹带回捉妖署上交，可负责收归妖丹的弟子收下后神色却很复杂，甚至将此事上报了方见寒。
方见寒听闻消息，当着众人面嘉奖了他几句，顺带着又给他升了职位，日后也不必辛苦再跑委托。
陈靖安就这样稀里糊涂加入了每日的巡查队伍，活少不累还清闲。
胡玉楼中飘出阵阵悠扬乐声，传遍大街小巷，街头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人道：“千秋节马上就要到了，希望妖族这几日能老实点，别再出来捣乱。”
另一人道：“上回天狗那事就不提了，平时也总有妖到处作乱害人，我就盼着哪天能把他们都灭了，省得招人烦。”
有人叹息道：“你不过口头一说，可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劳民伤财，再说我们也十几年没出过神游境的修士……这事搁从前我不赞同，不过近来妖族真是越发猖狂了，要是真能他们一举歼灭，倒也算是件好事。”
陈靖安将这些议论声听在耳中，不可置否。
两族纷争，从来如此，自妖王重伤昏睡后，妖族倒是偃旗息鼓，消停不少。人界近百年未有战争，百姓安居乐业，俱不愿再挑起战火，民间主和派居多，可近来却如翻山倒海，局势剧变，到处都能听见期盼讨伐妖族的声音。
远处高楼之上，方见寒握剑而立，俯视底下满街人头，乌发在风中飞舞，露出半个侧脸，光照下更显姣好柔美。
“宗主，您吩咐的丹药练好了。”弟子双手奉上一个小木盒，盒中仅有一粒珍珠大小的血红色药丸，“两百颗妖丹才炼化出一粒丹药，其余的都失败了，这颗可要立刻派人送进宫去？”
方见寒回过身拈起药丸细细打量，默然许久。
弟子不敢催促，只安静捧着木盒等他回话。
用妖丹炼化的丹药有延年益寿之效，可惜这种办法太过残忍。
一粒丹药代价是几百只妖的性命。这些死掉的妖不值得同情，要怪也只能怪他们倒霉该死。
方见寒把丹药放回盒中，那张年轻昳丽的面容上有种近乎残忍的冷漠，语气冷静开口道：“送去吧。”
小沈：姐姐就是姐姐呀，（中间忘了），姐姐就是妻子=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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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窃生仙蛊（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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