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昏暗潮湿，被幽蓝的苔藓发出的淡淡荧光照亮。
越接近矿底，空气变得愈发阴冷，两侧石壁上覆满了大团粗壮的藤蔓，扭曲缠绕，乍看像人的手臂，出奇诡异。
云水瑶燃着火符咒，指尖跃起的火光从这些藤蔓上逐一扫过。经由火光一晃，藤蔓便如蛇一般朝前爬动扭转起来，似在为他们指引方向。
云水瑶环顾一下四周，语气中难得有些惶疑：“……你觉不觉得这地方阴森森的？”
分明是个矿洞，可洞穴深处比起成群丛生的矿石，更多居然是稀奇吊诡的植被。
周遭安静，只有头顶冰凉的水珠砸在岩石上，滴答着水声。她的神识探不出路况，便如行走在虚无之地，虽有些微弱的亮光，但正常人在这种环境下待久了，难免感到压抑。
沈欺尘起先没有回答，只勾起她的小指，前后晃了晃。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是有一点。你害怕么？”
云水瑶道：“我不怕这个，只是想问问你。”
沈欺尘了然，摇了摇头，说：“我小时候常被关禁闭，在黑暗幽闭的环境里待久了，后来反倒习惯，便不觉得有多可怕。”
云水瑶一时没懂，宣平侯夫妇视他如亲生，爱护如心肝，又怎会舍得罚他禁闭？
但见他又不像在扯谎，细细思量后，想起他“穿书”的身份，恍然大悟，又立刻问道：“是你从……来到这里之前的事吗？”
她不知另一个世界要怎么称呼，思来想去，索性略去了代称。
沈欺尘听明白了，用力扣紧她的指尖，说：“是。”
云水瑶对他的前尘往事知之甚少，尤其是在成为“沈欺尘”之前部分。这会儿听他主动提起，不可抑止地生出了好奇。
她小时候不太听话，在仙界时常被处罚，但最多仅是罚抄经书，再严重些也不过装模作样打两下手心。除非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哪怕在规矩森严的仙界，也不会轻易关人禁闭。
云水瑶侧抬起脸望向他：“你以前经常做错事吗？”
虽是如此猜测，但她实在难以把“顽皮捣蛋”与沈欺尘联系在一起。
沈欺尘面色平静，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对她说：“不是做错事，是做得不够好。”
儿时他与许念在大院的那段时日，过得尚算自由。后来许念嫁给沈若诚，搬进沈家，他是沈若诚唯一的儿子，便被沈家上下寄予厚望，事事都必须做到最好。
倘若达不到期望，便要被关禁闭，不许吃饭，也不许任何人同他交流。
久而久之，他已习惯了这样的方式，亦更加明白在人前伪装的重要性。原本的“沈欺尘”是什么样子不重要，亦无人在意。只有演出他人心中期望的“沈欺尘”，这才是他被爱、享受利益的前提。
云水瑶显然不能理解他的逻辑，她甚至连那句话都听不太明白。
苍霖从不拘着她，对她的要求仅有不可轻言放弃，凡事尽力而为。更不会因为做得不够好而责罚她，更多是鼓励。
她还想追问，但看沈欺尘神情极淡，似乎不太愿意回想这些往事，于是识趣地止住了话题。
恰好此时鳞片有了反应，她熄掉火符咒，转而观察起鳞片。
夜明珠的柔光照在她脸颊上，映出她极为专注认真的模样。她总爱穿水绿色裙衫，发梳双髻，连丝绦也是清丽的绿色。这样明丽清新的颜色穿在身上，很是衬她，无论站在何处都足够引人注目，犹如春天萌发的嫩芽，生机勃勃，活泼灵动。
沈欺尘尤为向往这样的生机，回望以往数年的人生，越觉生活一成不变、枯燥无味。
直到云水瑶看穿这副皮囊，找到掩藏之下的真实，那一瞬如石破天惊，灵光乍现，直击灵魂，令他震颤不已。
他想要留住她的目光，可这并非易事。
他牢牢扣紧云水瑶的手指，不留一丝缝隙。他喉间发出一声很轻的喟叹，像是对此感到心满意足，又像是遗憾于占有欲无法因此而餍足。
“姐姐，如果你是我姐姐就好了。”沈欺尘忽然道。
至少血缘会成为维系他们关系的纽带，不朽不灭。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云水瑶却很神奇地懂了他的意思。
她看着亮光的鳞片，语气毫无波澜地道：“如果我是你姐姐，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
沈欺尘突然笑了，接过话问她：“那你想和我在一起么？”
“……”云水瑶沉默，给不出回答。
坦白而言，她很享受现在二人间的关系，沈欺尘总是会想方设法哄她高兴，对她百般依顺，且不需要她负责。
她从前没有经验，再者他们之间仍横亘着一个系统任务，因此不敢与他更近一步，恐生变故，便只好回避装傻。
沈欺尘心知在此事上不可过于急切，总要给她时间想清楚。
他无声平复片刻，见她低头盯着鳞片不吭声，便问道：“姐姐，你要找的人很重要吗？”
云水瑶手握着鳞片，心下长松一口气，说：“鳞片的主人是我的族人，也是亲人，当然重要。”
更不用说苍龙一族仅剩三条龙，苍溟对她而言自是很重要。
沈欺尘在亲缘关系上向来是情绪淡漠的，但在宣平侯夫妇二人的悉心爱护下，倒是能稍微理解一点有关亲人的概念。
他如今知晓云水瑶是龙，要寻的亲人想来也应该是龙。
沈欺尘长睫微动，一路无言，思绪在沉默中不由飘远了。直到闻到空气中飘来一股甜腻的异香，他回过神，稍感不适，抬起眼帘向前望去。
昏暗的坑道中死寂一片，数不清的尸体堆叠在一起，散发出阵阵香气，熏得人几欲作呕。
“……应该是之前那些被困在这里的矿工。”云水瑶蹙了下眉，屏住气息道。
说来奇怪，这些尸体竟全都完好无损，一点也未腐烂生蛆，浑身由鳞片包裹住，已看不出人形。无法推断出死亡时间。除了没有呼吸，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云水瑶顿觉出一点怪异，尸身经久不腐大概率要尸变，数量太多，最好不要惊扰到他们。
她正要提醒沈欺尘，便先见一具尸体忽然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扭转着脖颈望过来，空洞洞的目光锁定二人。
“糟了，你……”云水瑶几乎下意识将沈欺尘挡在身后，只是她话还没说完，一抹寒光从她眼前闪过，飞扑而来的行尸身首分离，脑袋滚了几圈撞上石壁，身体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再没了动静。
整个过程快到仅在呼吸之间，沈欺尘眼也未眨一下，偏过脸看她：“姐姐刚才想说什么？”
云水瑶：“……没什么。”
是她多虑了。因为总是见到沈欺尘吐血晕倒，倒让她一时忘了，当初教沈欺尘剑招时他总在防守，令她无法探清实力虚实。能做到这一点，他绝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柔弱。
云水瑶难得见他主动出手，心下颇感惊讶：“你好快。”
她本意只是想夸一夸沈欺尘，但万没想到这句话落在他耳中反倒变了个意思。
“误会大了，姐姐。”沈欺尘停顿一下，收剑归鞘。
见她疑惑看过来，稍抬了下眉，盯着她一字一顿清晰道：“我不快的。”
“……”他每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云水瑶听懂了，但她不想自己每次都被他拿捏，于是镇定下来，故意挑衅说：“真的不快吗？”
谁知沈欺尘神色不改，扫量过她张合的唇瓣，目光中的占据感如有实质，让她身上烧腾起莫名的热度。
他唇略弯，轻轻地说：“你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云水瑶未料到他会如此回答，她不知想到什么，热气一下从心口蹿上脸颊：“你想得美！”
沈欺尘垂眸看着她，忽地伸出手捏了下她发烫的面颊，好笑地说：“姐姐，我说的是试剑，你以为是什么？”
“……”误会不可怕，谁想歪了谁尴尬。
云水瑶反应过来，毫不留情拍开他作乱的手，气急败坏：“我说的也是剑，你不要再笑了！还有不要随便捏我的脸，这样很没大没小！”
云水瑶不仅被耍了，还被他趁机摸了一下脸。她甚为羞恼，转身欲走，但又想起先前的承诺，还是退回来抓住他的手，用一根傀儡线绑住他手腕。
“快走快走，这里不能多待。”她牵起傀儡线另一头，晃了晃，示意他跟上。
透明的细线连在二人之间，像一根用来拴住他的狗链。沈欺尘心知她此刻气恼，便任由她这般牵着，不再出言逗她。
矿工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但好在除去突然诈尸的那一位，剩余的都很安分。为防意外，云水瑶放轻了脚步，小心避让开，费了一点时间才走出这条坑道。
再往深处去，过道愈发狭窄难行，隐隐能听见似有水流声传来。
不止是鳞片，云水瑶的龙珠亦有所感应，可前方路已堵死，石壁上连一丝开凿过的痕迹也无。
“能听见水流声，前方必定有路。”沈欺尘说，“或许是幻术。”
云水瑶上前摸到石壁，掌心借力一拍，头顶哗啦啦地掉下来几块碎石子，堵在眼前的石壁如残影般闪烁几下，转瞬消失不见，显露出一条长长的通道。
果然是幻术。
除非修士五感通明，普通人压根觉察不出异常。
但究竟是谁会如此大费周章，难道就为了拦住他们，不要再继续调查下去？
【……系统正在尝试重新连接……请宿主耐心等待……】
云水瑶蓦然听见一阵滋啦乱响的电流声，转过身看向沈欺尘，指着趴在他肩上的小灰：“它好像晕了很久，真的没事吗？”
“没事，它只是暂时……不在，过一会就醒了。”沈欺尘凝视她一瞬，又道，“路已通了，继续往前走罢。”
云水瑶看小灰睡得安稳，也不太像有事的样子，便放下心来，不再多问。
通道初时极为狭窄阴暗，待走到尽头时，视野却骤然开阔。
昏暗中响起仿佛翅膀振动的声音，石壁上缠绕的藤蔓缓缓蠕动起来，露出大片光滑洁净的岩石表面。石缝中喷吐出一股股黑色的烟雾，像蘑菇释放孢子。渐渐地，烟雾中又不断有小小的光点亮起，撑起了这片幽寂的暗色。
仔细看，这些光点竟是漂浮在空中的萤虫。借着这阵亮光，云水瑶走近了一瞧，通道尽头原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水潭。
潭水静如镜面，波澜不惊，靠近时却能听见水底下汩汩流动的水声。四周岸边寸草不生，连藤蔓都刻意避开，躲远了距离。
云水瑶盯着水潭，神情看不出喜怒。片刻后，她松开傀儡线，对沈欺尘说：“你站远一点。”
水潭四周龙息最为浓郁，沈欺尘受其影响，亦无法靠得太近，便依她所言退到后方。
苍溟鳞片的反应在这时达到了顶峰。
云水瑶几乎确定了，苍溟就在水底下，可这水面却过于平静，给她的感觉实在怪异。
她蹲下身，略一思索，随手扯了根藤蔓来，正欲戳入水中试探深浅，却被凌空飞来的一粒石子打断。
“此为黄泉死水，血肉之躯触之必被腐蚀，不可乱碰。”水潭对岸结实的石壁闪烁一瞬，旋即现出一个人影，萤虫照出他身体的轮廓，来人正是燕微雨。他停在岸边，望着水面，语调稍显沉重：“水面有一层封印，水底下还不知是何物，暂不能轻举妄动。”
云水瑶心说：她可太知道了，水底下是条龙。
这事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她心中思量着解开封印的办法，一边问燕微雨：“师父，你找到金甲虫的线索了吗？”
“这里没有什么金甲虫。”燕微雨自嘲一笑。
他在幽弱的荧光里长叹，停顿良久后，喉间缓慢地滚动，苦涩地说：“都是假的，从一开始就被骗了，只有我不知情。”
云水瑶起身望着他：“……师父？”
荧光闪烁，明灭万点。
燕微雨怔然失语，仿佛失了神，眼眸漆深，垂首默立。
——师父。
这两个字如一座山压在头顶，时刻提醒他，既为人师，便要担起这份责任。这十七年来，他自是问心无愧。世间常言师徒如父子，他尽心尽力，不求反哺回报，只要能将这份情谊铭记在心，便已觉得十分满足。
可如今回首往昔，燕微雨却觉心中钝痛，如利刃刀割，如油煎火烹。
他的真心好像从来如此，无论对谁，皆是一文不值，可弃如敝履。
洞穴里璩然刮了阵风，吹得萤虫如千灯万火在空中摇曳。燕微雨伫立不动，淡薄的目光好似消融在随风浮动的光影中，片晌后，颓然地开口了：“你究竟还要躲我躲到何时，还不肯出来么？”
分享一个冷知识：小沈六岁之前在内陆生活，六岁后搬去香港，从来就没吃过物质上的苦（但精神上就不一定了，毕竟像关禁闭折磨的就是精神）。前面小灰吐槽得其实很对，他确实是一个可恶的富二代TT
穿书后在汝南长大，能听懂汝南话，但不会说，会说的方言只有粤语orz
——
ps：小沈只是看起来很弱，但他其实还是挺厉害的，所以暂时弱就弱吧，反正可以吃上瑶妹的软饭T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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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祸起萧墙（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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