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喻从意仰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在脑中将白日种种重新梳理回忆。
当时石三匍匐在地悲痛欲绝,喻从意怕他伤及自己身子干脆将人打晕过去,让沈择赢派人来将他接回忠肃侯府静养。
枯柳落泥护新蕊,唯愿吾女幸且康。
若真是线索,崔道笙又如何能确认多年以后,崔秋蕊和钱莺能如她所愿地解开谜底呢。
喻从意脑子一团乱麻,长长叹了口气。
阿离端着桂花羹进屋时就见喻从意在床上翻来覆去,有些忍俊不禁。
他十一岁跟着喻从意,到今年正好十一年。
世人都道掌门面冷心冷,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却知道,她是碍于所行事才将自己架成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
以至于有些不经意的小习惯,还与孩童无异。
故而阿离见怪不怪,放下桂花羹问道:“掌门在为何事烦心?不知我能不能替掌门排解一二。”
喻从意闻言腰部发力,整个人从床上坐了起来,认真道:“你说一个母亲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该如何让十几年后自己的女儿得以意会呢?”
“方便告诉我这句话吗?”
“枯柳落泥护新蕊,唯愿吾女幸且康。”
“这后半句听上去倒做母亲的对女儿单纯的祝愿。”阿离思索片刻道,“而前半句,若真是线索……”
“且说这枯柳,洛京里便有不少,该何处寻呢?”
“是了,枯柳何其多。”喻从意长叹一声,“那钱莺院子里就有一棵。”
……
喻从意迟疑地抬头,二人四目相对,皆知彼此心中所想。
阿离笑道:“需要我帮忙吗?”
-
月黑风高夜,挖土寻宝时。
喻长行偷偷打了个哈欠,认命地抬起锄头朝着树下就是一杵子。
他作息很好,和喻从意截然相反地喜欢早睡早起。
故卧房大门被人推开时,他生生从梦中惊醒,下意识摸向枕下的匕首。
就见一个白衣身影飞速朝他靠近,他迷糊间终于看清来人:“师父,您怎么来了?”
“长行,你睡了吗?”
“……”喻长行无奈道,“没有。”
“那快起来,随我去钱莺家。”
三个人围着那棵槐树的三个方向往下挖,许是年份太长,挖了许久都一无所获。
喻从意擦了擦额间的汗,知道这样一直挖下去也不是办法,便道:“本来就是我没根据的猜想,挖不到就罢了,一会儿你们先回去睡,我自个儿把土埋回去就行。”
阿离知道喻从意这是有些自责了,宽慰道:“公子身体弱,让他先回去吧。我陪着掌门,两个人毕竟快些。”
莫名其妙被安排好的喻长行锄头一顿,随即立刻更卖力的挥动着锄头。
他才不走。
有了动力,就有了力量。
喻长行狠狠往地里深处一戳,只听“叮——”的脆响,震得他手腕都有些麻。
另两人闻声齐齐看向他,只见喻长行盯着地底,不确认道:
“……好像挖到了。”
-
崔府离醉仙楼只隔了两条街。
因着洛京遍地贵人,王八弟不敢在宅院外观上大费周章,所以远看去只是个极泯然众人的普通府邸,瞧不出有何奇异之处。
然走进崔府,方知何为别有洞天。
满屋古董玉器琳琅满目,大到书架桌椅小到毛笔摆件,无一不是珍品。
便是有些王侯贵胄来了也不免要咂舌,叹一句富贵无极。
若说崔道笙的嫁妆是王八弟踏上商途的基石,那早年圆滑的处世态度与暗地狠绝残忍的手段,才是助王八弟登天的台阶。
昏暗的屋室内,钱莺手腕被粗链一端拴住,另一端牢牢嵌在墙里。
她穿得还是白日的衣服,身下是柔软的锦被,倒也不会硌得慌或是夜里受冻。
作为半个囚犯,她称得上体面。
丫鬟端着粥碗侧坐在床边,拿着勺子的手却在发颤。
“娘子,且吃一点吧。”
“你替我吃了拿出去也是一样的。”钱莺倚坐在床头,侧过脸摆出一副拒绝的模样。
丫鬟被她一句话吓得够呛,直直跪倒在地:“娘子,奴婢哪有胆子做这等欺上瞒下的事情。您为了肚子里的小主子也吃些吧!”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王八弟推门时看到这一幕,心下了然,倒也不恼:“粥放那儿你先下去罢,我来喂娘子便是。”
待丫鬟走后,王八弟没有立刻走到钱莺身边,而是慢慢悠悠绕到桌前。
书桌上正展开一张画卷,上面弯眸浅笑的温婉美人正执着一把水墨伞面的油纸伞,娉娉袅袅地立在烟雨中。
王八弟先自己欣赏了一番,献宝般捧到钱莺面前:“你来替我瞧瞧,画得像不像?”
“其实我虽恼你骗我,又不能说全然不高兴。”王八弟笑道,“毕竟有人与我一同记得道笙,是件好事。”
钱莺冷冷扫了一眼,没有答话。
“我初见道笙的时候,便是在平春江边的盼归桥。”王八弟自顾自道,“当时我想,这样漂亮的女子若能嫁我为妻,我一定如珠似宝地护她一生。”
都说少年好,披桃摘蕊胜春朝。
可那是独属于富贵子弟的风华正茂,不是王八弟的。
他生在一个贫困县乡里,家中兄弟姊妹十人,他行八。
爹娘生孩子生到厌倦,到他头上随口起了个好养活的名字,分得清人便罢了。
王八弟没钱读书,但人生得精灵古怪,帮着爹娘看铺子做生意,走街窜巷同每个人打好关系。
当时谁也不知道,瞧着无邪天真的小孩已经开始偷偷攒了一笔私房钱,并在二十岁那年踏上了北上的路。
这一路真难走啊。
王八弟最初并未想过能走到洛京。他每到一座城市便待上一段时日,在当地做工谋求生路。
可惜他屡屡碰壁,每走一处,那份从县乡里带出的少年意气便被消磨一分。
直到他来到了洛京,见到了崔道笙。
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穷困潦倒的多情书生与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相遇在烟雨之中,她叫侍女为他递了把伞。
她清雅出尘,颦笑皆风景。
他窘迫狼狈,甚至没有书生腹有诗书气自华。
王八弟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拿着剩余全部银两打听到崔道笙的姓名背景。
得知她是忠肃侯夫人的表侄女,他也有过退缩,还是鬼使神差地以帮工的身份在崔家名下的醉仙楼伺机接近。
或许又是一个雨天。
王八弟正在大厅里擦桌子,门前摇铃轻响,他下意识招呼道:“客官里面随便坐,是要喝茶还是……”
“噗。”笑的是一个小丫鬟,“你新来的吧。咱们小姐不是客官,是东家。”
她的话落在王八弟耳中变成虚无的一片,早在抬头的刹那,五感就被巧笑倩兮的女子夺去了全部。
“原来是你呀。”崔道笙笑道,“你大概不记得我,我们之前在平春江见过的。”
“记得,记得!”王八弟忙道,“小姐大恩大德,小人不敢忘……”
“借把伞就大恩大德啦?”她眨了眨眼,狡黠一笑,“那你为我家尽心尽力地做活,岂不是对我家有再造之恩?”
王八弟平日里不敢自称巧舌如簧,也算不上什么笨嘴拙舌的人。却因女子三两句的撩拨面红耳赤,只得一个劲说“没有”。
从平春江畔一见钟情,到醉仙楼里蓄谋已久的巧遇。
王八弟一点点走到崔道笙的身边,最终成为了那个替她挑起红盖,要与她携手一生的人。
“那时的我一定不会想到,有梦想成真的一天。”王八弟瞧着画卷痴痴笑着,将其挂在墙上。
放眼望去,整个屋子挂满了崔道笙的画像,这张“雨中初见”尤其多。
钱莺终于开口,冷声道:“说得再好听,也改变不了道笙嫁给你不到一年就香消玉殒。”
许是这句话拆穿了王八弟自以为是的深情,他身形一顿,转身阔步上前抬手就给了钱莺两个巴掌。
“你一个外人又知道什么!”
钱莺脑袋嗡嗡,迷蒙间见眼前这张脸扭曲变形,心情更好:“我知道你表面忠诚内里糜烂,道笙孕时就同府中婢女有了苟且,知道你从始至终都算计着吃崔家的绝户!”
“你待我不一样,也不过是因为这近二十年除了崔秋蕊,你再没有过孩子。”
王八弟盯着眼前女子气极反笑,后槽牙恨恨磨出声响:“知道的不少啊。你说得不错,所以好好谢谢你腹中的孩子,让你能再在这里苟延残喘地叫嚣。”
“老爷!”一个仆从隔着门朝里头喊道,“忠肃侯来了,您快去前厅看看吧!”
王八弟听到这个名字,面上厌恶毫无遮掩:“沈择赢,我也真是够给你脸了。”
临走前,王八弟捏起钱莺的下巴,两指摩梭着道:“你是个聪明人,好吃好喝地活着与吊着口气还是很有区别的。”
“倘若再不好好吃饭,说些不好听的话,我也能教教你何为生不如死。”
王八弟走后,钱莺呆呆侧头,望着不远处正对着自己的一张崔道笙的画像出神。
那张画与旁的画笔触不同,作画风格也大有差异。
她十九年前,似乎就见过这幅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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