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吃惊也有原因。
并非没有人给苏聆兮送过男子。
她不收。
若是自己人送,她便说自己府门前红漆还没料理干净,自己护自己一个都够呛,收了非但难成美意,还可能搭上人小公子一条命,多可惜。若是外人送,她会直言自己没有收内应的喜好,将来大概也不会有。
起初大家以为没送到心坎上去,都下了功夫,直到什么类型,什么年龄都试了一遍,才慢慢的放弃了。
还有另辟蹊径送女子的。
当年言王还是皇帝时,听到暗卫们说这等秘闻,要么笑要么摇头。
不论是他还是现在的陛下,都没给苏聆兮送过人,没赐过婚。从前有心腹之臣如是建议,言王只道这招是昏招,会招苏聆兮伤心,适得其反。再等等吧,等几年。
等到现在,几年又几年过去,曾经提建议的都歇了这心思了,言王自己倒提起来了。
而不论怎么看,现在都不是个好时机。
前脚苏聆兮将礼部尚书家四公子的画像呈给陛下看,后脚言王便将这小公子送给苏聆兮,这不像是示好,这像是要挑衅。
这回就连老臣也摸不准言王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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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六,苏聆兮回镇妖司时正是昏暮之交,残阳似血,日月重光 。
这两天余临安用符篆联系了她,说没有查到那两种妖物场域的记载,但翻到了一些别的东西,等她哪天回镇妖司了同他说,他将东西带给她。
苏聆兮自然不会拒绝,回去之前先给他发了消息。
没过一会,余临安出现在南院。他融入得倒是快,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完全把自己拾掇成了地地道道的长安人,穿着乌皮**靴,腰挂蹀躞,上头悬着弯刀。
“浮玉规矩多,守着这些东西跟守什么宝藏一样。”余临安单手撑着围栏甩手往下跳,道:“走吧,去我们那。”
那夜之后,北院每天都会发生新的变化,苏聆兮会收到来自属下的禀告,对她而言只要浮玉在诛妖一事上尽力,改不改房屋构造,如何改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随便这群人怎么折腾。
然而眼前所见终究不同,她的脚步在踏进北院大门时微不可查停顿一瞬。
入目是两棵交互盘踞的钢铁巨树。树高数十米,华盖如倾,主干需十数人环抱那样粗壮,如虬龙破土,枝枝蔓蔓傲然在天穹盛放,最令人称奇的是每一根岔开的小枝丫,每一片叶片都呈乌黑之色,在日光与月光交汇中泛着粼粼的寒光。
它们完全由钢铁铸成,在一层遮盖视线的结界中自由舒展。
些微的风吹不动它们,唯有狂风骤雨时叶片会随着雨点击打的方向齐齐摇晃,碰撞,叮叮作响,而后挤弄出各种烟花绽放的姿态,给人惊心动魄的视觉冲击。
“傀术。”苏聆兮站在树下欣赏了会,眼睛里满注亮闪闪的金属光泽,璀然夺目,由衷感叹:“真好看。”
除了好看,树中另有玄机。
就在她话音落下后,树腰后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突然甩出一根长长的铁藤条,甩在空中像一尾猎猎炸响的长鞭,掀起扑面的火辣阵风。一个人手里抓着灵球荡下来,轻飘飘落地,目不斜视往外走,见到余临安后又倒了回来:“今夜喝酒去啊,去不去?”
余临安没答,倒是另一个躲在树后偷懒的人拨开了脸上的黑色叶片,往树下看过来:“去,去。长安城的美酒与胡姬我听人提起许多次了。”
说完见到了苏聆兮,两相对视,这人猛的一翻身,多见不得人一样立马将压着的枝干一松,叶片弹起来,再一晃,将一张脸遮得全然不见了。
余临安不忍直视,带着苏聆兮往正堂里去。
这里也被改造过,案桌上撂了一叠竹简,堆得小山一样,苏聆兮先往四处走了走,敲了敲墙壁,发出空透的笃笃声,余临安为她解释:“把壁橱和屏风盆植都拆了,扩了两间刑讯室。放心,我们听不见里面的动静,里面也听不见我们的。”
“听见也没事。”苏聆兮莞尔,并不在意,她不会同他们聊不能聊的东西。
“这种在你面前行为不正常的,大多都学点香术,见到你有些紧张,不用在意。”余临安率先在长案前坐下,拍开最上面那面竹简,这并不是原籍,而是他看过之后誊抄下来的,饶是这样,给苏聆兮看时还得找第三人在场看着。
桑褚或白绡等下就来。
“见到我会紧张?”苏聆兮抚了下面颊,失笑:“我那些事吓不着他们吧?”
“吓不着。紧张是因为你点香术厉害,见到自己传闻中的前辈,肯定会比平时庄重些,想留个好印象嘛。”
苏聆兮点点头,轻易接受了这个说法,见他已经将竹简翻开了,习惯使然地去够笔架上悬着的墨笔,拿在手中转了圈才反应过来似的,信口一问:“还是厉害的前辈么?我不是被浮玉除名了?”
余临安动作一顿,声音一哑。
他有些不自然地侧头看苏聆兮。
苏聆兮少年时的长相其实与自身性格十分不符,圆脸圆腮圆眼睛,瞳色偏浅,在炽烈的阳光下会呈现才熬出不久,将凝未凝的糖稀色泽,月儿眉,长头发发尾带点自然的卷边,看上去是又听话又乖巧。实际上古灵精怪,眼睛一弯,狡黠一转时,说她憋着满肚子坏水也不为过。
现在瘦了许多,圆脸成了瓜子脸,手腕细,下巴尖,身份变了,整个人的气质跟着变了,谁都不会再用乖巧可爱一词形容她。唯一没变的是眼睛和瞳色,但再怎么认真看,现在能从里面窥见的只有坦然与随性从容。
她坦然地接受了自己被除名一事,觉得没什么是人生中说不了,过不去的。
一时恍惚,余临安甚至分不清门的惩罚究竟对谁更残忍一些。
他不知怎么回,干脆不回,定定神指着竹简说:“这些东西你不来我们也会找给你。浮玉没记载弱小的妖物,记录在册的排名都在前三十,也是我们这次清扫的主要目标,它们比较棘手,因为本源强大,且会化人形。”
苏聆兮睫毛倏的掀起来,问:“什么?”
握着笔的手指下意识绷紧,而后道:“我没听过这种说法。”
“我们也才知道。”相比于这个,余临安显然觉得苏聆兮将人忘得精光这事更严重,让人消化了半个月还觉得扎心,“它们被关在柜子里千余年,出不去,但也在应运天地变化充盈自己。力量比被封前更强了。”
这些东西常人不知道,唯有封存它们的东西才有可能感知到,苏聆兮反应过来求证:“门说的?”
“半个时辰前来的传信。”
苏聆兮抿了下唇,随后排开竹简逐一翻阅,无数种想法在脑海中碰撞,成型又被推翻,厅中一时阒静。也就是在这时,桑褚和一名男子前后走了进来。
苏聆兮抬头一看,发现正是方才那个说要喝美酒看胡姬的。
看完所有竹简,她轻轻合上最后那卷,用系带原样系上,食指摩挲着桌边。
妖物以恶念为本源,以兽类身躯为载体,这是常识。
一些不入流的东西本源不强,就爱将自己的身躯堆得肿胀欲裂,难以直视,亦是常态。而本源强到可搅云弄雨,颠覆乾坤时,现世中最为凶猛的豺狼虎豹焉能载住它们,它们又岂会为自己择选那样的躯壳,为自己精心堆塑的往往为洪荒巨兽。
早在千年前,就有记载称有妖物以魇、九头鸟、赑屃、兕这样的形象横扫天地,收割无数性命,所过之处鲜血在土地里凝成暗红色,煞气犹如实质直冲云霄。
苏聆兮没想到的是,它们会化人形。
她整理了下思绪,看向桑褚有条不紊地开口:“能化人形意味着只要它们想,就可以轻易潜伏在人群里,躲避镇妖司的盘查追踪,并在关键时候金蝉脱壳,隐于暗处伺机而动。我们人力有限,做不到挨个核查,它们在暗处却可以秘密谋划一场又一场血腥惨案。”
这种东西的天性不会改变的。走到哪,灾祸就会跟到哪。
苏聆兮顿了顿,收回手指,一字一句说出自己最大的顾虑:“我不知道它们会不会联手。”
若是联手,局面难以控制。
太被动了。
“你放心。”桑褚朝苏聆兮点头,清声道:“有人能逐一锁定它们。”
苏聆兮提起的心微落,很快又意识到什么,唇齿一抵,抵出意味不明的轻声:“叶逐叙。”
桑褚朝她点点头。
来前心里设想是一回事,事实真如此又是一回事。
情况比想象中好,好在最棘手的那些有人能够追踪锁定。取妖珠却比想象中更难,难在要从叶逐叙手中得偿所愿。
苏聆兮忍不住垂了下眼,跟气笑了一样揉了揉眼尾,喉咙里浅浅起伏一下,为这种好像注定了为难人的要命巧合。
静默须臾,一直站在桑褚身后的男子抓了抓头发,又挠了会下巴,最终挪出来半步,欲言又止。
苏聆兮看了看他,思及半个时辰前的情景,提笔蘸墨,翻开一卷新的竹卷,安静伏案。余临安不知道她在写什么,等了一会,见她将东西递过来,拿到跟前一看,愣住。
“长安戌时敲响街鼓,宵禁直至天明。东西市关闭,有些里坊还开着,胡商手里的酒极为醇香,粟特女子会在他们开设的酒楼里持银壶跳胡炫舞,拓枝舞,只是这样喝到的酒价格会昂贵许多。龟兹乐人的曲好听,彻夜不休。”
苏聆兮点点那竹简,略略一抬下巴:“这些酒楼有时需要暗号,都写下了,若有看不懂的你问问溪柳。”
余临安嘴巴都张大了,苏聆兮的字连笔依旧多,可该死的他发现自己居然全都看得懂。
原本想跟前辈认识认识的田绛早在苏聆兮说第二句时就收回了脚,待她说完,人已经完全站回桑褚身后。
桑褚听了会,皱眉:“你们要去哪?”
他看向花里胡哨的余临安,又嘱咐:“别带绡绡去。”
余临安猛的将竹简卷起来,丢也不是握也不是,半晌握握拳说他不去,真不是他要去,就算去也不带绡绡去,他没这么不当人,末了咂摸出不对劲,看向如数家珍的苏聆兮:“你现在喜欢饮酒?”
苏聆兮似笑非笑地螓首:“也喜欢观舞,听曲,赏戏。”
“我记性越来越不好了,忘了浮玉都有些什么消遣。”她指尖点了点自己的眉心,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但长安繁荣鼎盛,声名远扬的必不让人失望,尽可一试。”
桑褚礼貌道好,余临安头一扭不想说话。
“指挥使锁定大妖动手之前还望告诉我一声,镇妖司与金吾卫要尽量疏解人群,另……”
苏聆兮话说至一半,一位内侍便低头进来,大热的天,从南院到北院一趟脸上都挂着汗,她站到一边,见苏聆兮眼神往她身上轻飘飘一瞥竟真停住话音,好似专门等她似的,大着胆子上前低声嗫嚅道:“大人……又送来了两位少年。”
苏聆兮直接皱眉。
薛淮在发什么病。
那人不敢再说了,凑到溪柳身边将剩下的话传达完了。只是在场几位都是什么修为,真要想听,蚊子哼哼都能听个一清二楚,遑论这个,尤其是那两句“大人特别喜欢的”“已经送回庄园了”,更是直接在脑子里徘徊,想忽略都难。
几人纷纷缄默。
苏聆兮神色如常朝他们告别,说辛苦两位指挥使与浮玉队伍,转身出了门,待跨出门槛,溪柳直接将内侍押下去处理了。
桑褚无意窥得人私密事,对此不置一词,保持良好的素养。田绛也不爱看桑褚道貌岸然的高洁模样,他同余临安挤眉弄眼,希望余临安懂她的意思。
这样听起来,苏聆兮在人间过得十分好啊,帝师,大权在握,听曲听戏听书还有年轻貌美少年郎相伴,他老姐怎么着不也得这样?说不定孩子都好几个了。
余临安不想说话。
他当然不可能说苏聆兮不好,她都忘了这能怪她吗?
就是。
叶逐叙这十四年岂非唱独角戏,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忍不住抹了把脸:“这件事别说、”
话音正落到这呢,就闻一声轻轻的推门声,这声音跟敲到了余临安脑门上一样。
声音来自身后,那个才隔出两天的刑讯室。
转头一看。
叶逐叙倚靠在门边,身后是深邃无垠的幽暗,那种黑浓稠得化成了水,好像发丝一样能自上而下用手捞着捧起来。他两瓣眼仁也是这样极深如点漆的颜色,半晌眼珠才动一下,静静冷冷落在方才苏聆兮站着的地方,又慢慢扫到窗外。
站了不知多久,他倚直身体,一抵,将门完全推开。
平静地往外走。
一时间余临安后背发凉,汗毛倒数,只能疯狂摸自己的脖子缓解阴冷窒息的感觉。
没听见吧没听见吧。
刑讯室门一关,结界一放还能听到外面人讲话这不是说笑话呢么。
……没强到这种地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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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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