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聆兮回了帝师府。
大胤臣子对宅邸布置十分上心,既讲究“近天地以尊荣”,又要求“藏风聚气”保家族财气汇聚,兴盛不衰,内院乾坤。用青砖白墙合围四面,立巍峨门楼,栓巨大石狮彰显地位。
苏聆兮不在意这些,帝师府因此独树一帜。门前既无围墙,也无牌匾,就连镇宅用的墩子也不见踪影。
推开门,最先看到的并非环环相接的廊庑,葳蕤攀生的花木,而是长长的鹅卵石道后,正堂前挂着的一面水银镜,在夜里尤为渗人。苏聆兮很喜欢这面镜子,不论才回府上还是正要出府,都会在镜子下站一会。
谁也不知她乐此不疲看的是什么。
溪柳压低眉眼飞快略了下四周,如实汇报:“大人,南墙边与北后院都有人。”
倒也不是出去一趟她实力有了多大的提升,实是因为府上肉眼可见又凋敝了些。
两年前溪柳上任时内心紧张,曾细致观察过府上一切,那时帝师府比这热闹恢弘许多。
热闹并非奴仆多,恢弘亦非建设奢靡,而是细节处暗藏乾坤,大有神通。府上曾经凿了个池塘,就在曲廊之下,不大,可这满池的水好似在海面上奔涌,尤其下雨天,浪花掀起极高,好似能将人吞没。池塘里种了荷花,百余朵竞相盛放竟只需刹那。
府中假石丁点不假,倒挂下来的水流真像山崖间的瀑布。
苏聆兮并不是个两眼空空心静如水的,她有无尽的好奇心,会有玩心大发的时候。常倚着栏杆听着雨,随手给池塘里的胖锦鲤撒下一把鱼食,溪柳彼时生硬地溜须拍马,不敢夸她,只夸鱼养得好,她便觉得好笑一样懒懒抻下腰,道这就叫好啊,有的鱼无需喂,自己能将自己养得比这胖上百倍,每到……说到这,她会停下来。
停很久,歪着头认真回想,好像出口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后面实在想不起来,她脸上的笑就会淡一些,静默,用手指点点脑袋自我调侃:“我才要说什么呢,又忘了。人年龄大了忘性就是大。”
实则不然。帝师有极为可怕的过目不忘的本领。
她年岁并不大,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帝师。每次看到她站在一群头须皆白的老头里淡然地舌战群儒,总叫人恍惚,觉得格格不入。
只是因为一些事,注定会忘记一些东西。
陛下说这并不重要,伤口的腐肉削得干净方能更快更好地愈合。
到了今年,不论晴雨,几乎不会再看见池塘边袅袅燃起的香,里面的水流变得缓慢,荷花不再开,池塘成了真的池塘,而假山也真成了假山,挂上了蜘蛛网。叫人叹为观止的神通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帝师府越来越清冷。
也无人重新修缮。
经久不变的好像只剩伏于四野的敌意。
“嗯。”苏聆兮折了根抽了穗的草,正伸进鸟笼里逗两只拖着漂亮尾羽的鸟。好些时日不见主人,这两只鸟一改调皮的姿态,将脑袋偏过来蹭人手指,相比这件事,她显然更关心另一件:“言王那边怎么回事,查了么。”
“好不容易安插进镇妖司的暗桩,说不要就不要了。”她拍拍手指,掀了下眼:“为什么。”
就为了跑到她跟前说给她送了两少年?
诚然,苏聆兮关押陈尚说的那些话别有用意,可薛淮的反应更叫人吃惊,送了少年这事,他们的人跑去跟薛茴告状也比来自己跟前复述来得让人好理解。
更何况这招本身就是昏招。
“已经在查了。”溪柳顿了顿说:“属下按大人的意思吩咐让将两位公子送回各自府上,但礼部尚书家那位四公子不肯走,说想见大人一面。”
那只色彩更鲜艳的珍珠鸟冷不丁啄了苏聆兮一口,她慢吞吞啊了声。
“要见我。”苏聆兮仍在看鸟,问:“因为什么。”
溪柳摇头。
苏聆兮看了看月色,收回手指,将双手放进打了热水的铜盆里浸着,而后用帕子擦干净,说:“我记得他,比他兄长聪明。”
礼部尚书的兄长,也就是陛下昔日的驸马。
“走吧。赶巧今夜无事,去见见他。”
溪柳一边吩咐仆从备马,一边又跟上前道:“大人,上回重阙楼一案中金吾卫校尉简肃表现不错,属下查过他,没什么身世,跟朝中大员也无牵扯,我们要不要用?”
苏聆兮看了看她:“放你手下练练,不要委派重任。”
“好。”
帝师府仆从不多,胜在训练有素,苏聆兮与溪柳踏出府门时,两匹骏马已经由人牵着缰绳等候着了。
苏聆兮翻身上马,信手一拽,在呼啸而来的风声中朝郊外疾驰,溪柳紧随其后。马蹄声在寂静的街市里传荡出很远,巡街的金吾卫迎面过来,呵斥声往往还未出口,就在溪柳掌中摁住的令牌中噤声。
一路畅通无阻。
苏聆兮不在乎身外之物,帝师府都不常回,遑论别处。这宅院是她名下为数不多的私产之一,就在几街之外,地段没那样好,胜在僻静,是早几年前的御赐之物。大内来了人修缮,但她看了又看,还是自己手画了图纸,另找了工匠慢慢修整。
她不常来这。这宅子从前是张谨之住着。
这两年空置了。
知道帝师府送不进人,言王塞人竟往这儿塞。
苏聆兮勒绳下马,看着门匾上的字嗤笑了声,将马鞭握在手中掂了掂:“我当真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溪柳不知该接什么,保持缄默。
小院里熄了灯,在黑暗中曳动的光团是小公子手中提着的灯盏。他执意要站在门口等,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抬起头,见到苏聆兮眼中一亮,拱手做礼,紧绷的声线倏的变得轻松:“草民魏时弦拜见帝师。”
苏聆兮为他声音中的如释重负侧目,仆从点上了正堂的灯,庭院中多了丝人气,她跨进堂中,擦身而过时对他道:“进来吧。”
魏时弦顺从地跟在她身后。
高门大户里培养出的小公子,守规矩懂礼节识大义,满腹诗书,满腔抱负,十七岁又是尤为特殊的年龄,不论怎么故作老成装胸有成竹也仍会不自觉忐忑,眼神再坚定还是会在对视时躲闪,稚嫩而不自知。
苏聆兮在首位坐下,看着他轻声道:“说吧。”
魏时弦是听着苏聆兮的各种故事长大的,应当说身边同龄的小公子小女娘皆是如此,即便她不并不疾言厉色,以气势压人,仍觉压力顺着脊柱攀上双肩。不敢阿谀奉承,不敢故作姿态,当即屏息,虚虚握拳道:“……今日之事,是言王殿下下的命令。”
“我知道。”苏聆兮说:“现在回府,帝师府并不会为难你们。”
魏时弦默了默,忍不住看苏聆兮。帝师今年三十二,美貌已经沉淀为她身上最不足为人道的优点,看着她时,下意识的动作甚至不是欣赏,而是躲避,不敢与之对视。
“草民愿意侍奉帝师。”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室内安静了一会。
苏聆兮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裙边垂进他的余光里,是稳重的靛青色。她声音没什么变化,好似摇了下头:“来前我说你是个聪明人。如果这就是你想和我说的话,还挺令人失望的。”
魏时弦将心中腹稿全盘托出:“……陛下与王爷都看重帝师,今日之事王爷开了头,一次不成未必没有第二次,大人日理万机,如果不想为这等事烦忧,为何不寻个人,也寻道借口。”
“草民去岁做的文章大人看过。草民知道什么事情能做,该什么时候做,不该贪的绝不贪,不该图的绝不图。”
当真年轻,也当真天真。
苏聆兮道:“你抬头。”
魏时弦听话地抬头抬脸,画像能被苏聆兮看上递给身为君王的薛茴,真人自然是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事实上苏聆兮只是看了看他的眼睛,看到里面属于自己的倒影,低声问他:“你怕死吗?”
魏时弦心里一颤,脸色惨白。
“怕死还敢自荐枕席?”
苏聆兮耐心等了一会,再次道:“说吧。”
魏时弦双掌紧握,悬于袍边,深吸一口气艰难道:“本是……家丑不外扬,是近些时日家中发生的事太怪了,实是难以解释。”
苏聆兮脚步停下,半晌踱步回到方才的宽椅前坐下,府上从侍给沏了两盏热茶上来,又搬来了芭蕉扇扇着。
“七年前为陛下选驸马……我们家的情况,大人知道的。”魏时弦道:“尚书府中兄弟姊妹不少,可除去借住的几房表姊妹和上京备考的堂兄弟,到我们这辈,手足也就五个。草民排第四,上头两个姐姐,一个兄长。多年前就出嫁了,兄长长我八岁,当年尚了公主,只是他生性放浪,后负深恩,有此报应也是罪有应得。”
魏时弦看了眼苏聆兮,实在看不出什么,艰难往下说:“陛下登基后,外面众说纷纭,说兄长是生病了,送到庄园里养病去了,也有说陛下不想再看见他,送到外地流放去了,实则,兄长离世前回来拜别过父亲。那时他已经服药了,宫里的公公就在外面守着。”
他深深吸了口气,挤出荒谬的苦笑:“但最近,他回来了。”
溪柳猛的扭头看他,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似乎在分辨他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草民知道而今各地都不如从前安定,但这不是妖,是鬼。”魏时弦苦笑了下:“回来的也不是别人,是陛下的驸马。”
说白了,就算是妖,一听这棘手的要命的身份和牵扯,镇妖司接起来都够呛。
苏聆兮敲了敲桌沿:“回来是什么意思,你又是什么时候觉得奇怪,说清楚些。”
“最早是今年年初,元旦前后。”
魏时弦回忆起事情始末,只是说起这件事就面无血色:“兄长的存在同他的死成为了尚书府的忌讳,平时无人敢说,害怕触怒陛下。我父亲在朝为官多年,一惯待人真诚,直率热情,此一事后仍有不少人与我们断绝了来往,怕被牵连,我们自然更是谨慎。可就是那天,草民和幼弟一同在书房接受父亲考校功课,许是幼弟顽劣,惹得父亲勃然大怒,而后又一拍桌椅长声叹息,说若是你兄长还在便好了。”
魏时弦当时便惊住了。
“我只以为是父亲气急了才说这话。”魏时弦嘴角动了动:“过了两个月,到开春时,父亲突然对我说兄长便是在春日走的,离开已有三年了。”
陛下登基至今三年,魏时铭死了可不正是三年么。
魏时弦觉得自己的父亲不对,很不对,混迹朝堂的老人,风风雨雨一生都过来了,怎么还越来越没分寸了。这些东西岂是能说的?陛下仁慈,即便是闹出那样的丑闻来也就此打住了,魏家日子照过,官照当,已是相当圣明留情了。
“又过了一月,眼看父亲提起兄长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心中越来越不安,就怕祸从口出。于是找了时间提醒了他,谁知父亲还不高兴,斥责了我一番,并对我说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否则我兄长回来会不高兴。”
再怎么冷静端方,言行有状魏时弦也只有十七岁,少年自有一股热血,有时候为了心中那股劲什么也敢干,有时候却两腿一软只想跪。
毫不夸张地说,魏时弦现在想想那个场景都觉得有冷汗往鬓发里淌。
溪柳都安静下来了。
“我想了许多种可能,觉得父亲可能是连日操劳,压力大了,得了癔症,还想方设法请大夫为父亲把了脉,然而并非如此。等到五月,父亲一天夜里将我叫到书房,同我说我兄长再过两月就要回来,我可为他准备了什么礼物。”
“又过了两日,我幼弟拿着功课来找我,说话时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他说四哥,你为三哥准备了些什么。”
“五月二十五,我父亲生辰,我二姐姐归家为父亲贺寿,留在家中吃了顿饭。走前拉着我说家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为何宅子里死气沉沉。”怕两人不懂其中缘故,魏时弦解释道:“我二姐姐正午出生,自小就爱说这些。”
然而从未有那么一刻,说得魏时弦想直接跳窗过。
“六月二十六。我第一次在府中见到了陌生的背影,白靴,白衫,白玉冠,与我三哥死的那天一样。”
说到这,魏时弦苦笑都拉不出来了。
“自此,草民不敢在尚书府住了,连着好段时间都找借口宿在好友家……”因为魏时铭的事,更不敢出去寻花问柳,尤其是听闻帝师有意让自己进宫侍奉陛下,别说花楼花酒,他在外面连喝口茶水都要嗅了再嗅,生怕中招。
一次尚能说是个人无德,两次皆如此,那不就是成心跟陛下过不去么。
这等事也不敢往外说,只好生生憋着,越憋越怕。现在回到尚书府,谁在他耳边说声话他都能汗毛倒竖,夜夜睁眼到天明。
只是没想到没等来入宫,等来了言王的口信让他们来取悦伺候帝师。
有家不敢回,陛下那边因为有哥哥这一层关系,也是伴君如伴虎,看来看去,帝师苏聆兮居然成为了最好的选择。不论别人怎么说她怎么骂她狂悖,她做的事就摆在明面上,任人评价,许多小郎君私下十分崇拜她,只是不敢表露。且无论如何,她对小公子是好的。
至少没有人因她掉过脑袋。
苏聆兮皱了皱眉,每逢上朝几位尚书的脸她是不想看也会看看,此时脑子里一搜寻,没觉得有不对的地方。
她看了看溪柳,溪柳也冲她摇头。
山鬼精怪多藏于山川江河,远离人烟的地方,它们本源脆弱,一击即溃,往往没什么力量。长安城,天子脚下,它们来了就散,就算别有机缘,后面那十几座阵法一支起来,也会立时灰飞烟灭,不可能在尚书府中兴风作浪。
是妖?
不干净的东西作祟还是不干净的人作祟犹未可知,苏聆兮手肘支着下颌想了会,问魏时弦:“你想如何做?”
魏时弦人生从未如此迷茫过。
他怕死,谁不怕死?但比起干脆利落的死,他更怕被活生生吓死。
“不论镇妖司,还是大理寺,都不可能凭你一己之词闯入朝中三品大员府邸拿人。”
苏聆兮不知多少次平静地拒绝小少年的示好:“我也不需要人伺候。”
魏时弦憋不出话来了。
苏聆兮看了看他,从椅子上起身,如云朵般从他身边轻轻擦过,紧接着魏时弦感受到自己双肩与后背的位置被细而有力的手指贴住,蜻蜓点水般一触即散。
见他没主意,苏聆兮替他拿了主意:“这是镇妖司的符篆,我拿着改了改,足以对付寻常邪物。”
“走吧。”她率先往外走,道:“我顺路送你回去。也看看尚书府。”
魏时弦长舒一口气,如找着了定心骨般跟着往外走。
尚书府跟帝师府离得不远,同镇妖司也离得不远,每边都隔着三条街。
三更天,静夜沉沉,浮光霭霭,灯影寥寥待散。
镇妖司北院两棵交缠的钢铁树在无声地拔高,抽长,就像埋于厚厚土层中的春笋,经过几声春雷,几场春雨,蓄势待发地汲取到了某种力量,卯着劲无法无天地放肆生长。
它被结界包裹着,寻常人看不见它的身影,而随着枝丫扩散,主干如虬龙般隆起,游扫,叶片不断冒出来又不断与新的枝干摩挲,发出冰冷的声响。
在这些声响中,十数个由剑光组成的银色剑罩不甚轻柔地罩在了在树上躺得四仰八叉的人身上。
好几双眼睛同时警觉地睁开,也有人毫无所觉地翻身换了种睡姿。
叶逐叙踩着钢铁树送上的枝丫,一步步往高处走,直到整座皇城尽收眼底,直到皇宫中有灿灿的金光盘踞闪烁起来,对他的存在表达出不满与排斥,发出隐隐的警告。
而从始至终,他双手安静地垂在身侧,惊灭悬在一边,长风无所忌惮吹起他的衣角,吹出劲瘦挺拔的轮廓。
长安城的人太多了,鱼龙混杂,气息万万道,这让他并不能和从前一样在第一时间找到苏聆兮。
锁定她。
他耐心翻找,从府邸到街市,从笙歌阵阵的坊间到万籁俱寂的京郊。
不久。
叶逐叙睁开眼睛,视线缓慢挪移到城中某一处。苏聆兮翻身下马,在摇曳的红灯笼下一清俊出尘的男子说话,她姿态随意,穿着宽松劲爽的骑服,并不避讳暗中窥伺的视线,指一指府邸,于是那人也跟着看她指的方向,看她时又慢慢咬起唇,脸色一会红一会白,苏聆兮好似被这种情形逗得笑了下。
不知是真忍俊不禁,还是在安抚对面的小公子。
叶逐叙的目光长久地凝在苏聆兮的脸上。
瘦了很多。
也变了很多。
在梦里苏聆兮的容貌没这么清晰,没这样生动柔软。他总是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咬出齿印的嘴唇和转身绝然的背影,还有一点抓也抓不住的靛色衣角。
叶逐叙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在对面小公子的身上,双肩与脊柱的位置。
她的术法和气息都很好辨认,很香,像馥郁的栀子花。
十四年前她并不会这样,她知道他有着怎样的本性,知道他在意。爱玩,也知道怎么跟别人保持距离,不管出去玩成什么样被他逮到时都是完完整整干干净净的。
叶逐叙深黑色的睫毛覆盖在眼皮下,好像强迫自己慢慢闭了下眼,须臾,伸手抓住了惊灭的剑柄。
轻轻的剑吟声在耳畔边荡开。
第一剑就这样斩在了整个长安城的上方,雷霆霎时将天空狠狠撕扯开,眨眼间乌云就翻涌着将繁星与圆月盖了过去,地面上飓风拔地而起,飞沙走石,发出凄厉的尖啸。
这道剑光锁定了长安城各个方向,叶逐叙的眼神从始至终却只看向了一个地方,手腕蓄力斩下时,他吐出一字:“封。”
无数道剑光顺着莫名的波动追踪出去,封字落下后落成几道剑光囚笼,像是在黑夜中强行剜下了某种东西的皮,几个方向都传来怨毒的沙哑叫声。
早在叶逐叙出剑之前,苏聆兮就敏锐地感受到了沸腾到难以抑制的杀意,立刻偏头看过去,看见了立于黑暗中居高临下觑过来的男人。
她的“心头大患”。
但那一剑太快,浮玉的剑招跟浮花剑宗的剑招又不是一回事。这一剑下来,她脑子里跟着嗡了下。
盼着他捉妖,盼着他行动。
但完全没想到这么突然,这么快,就像今夜吃了饭,洗漱后无所事事临时起意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于是没什么理由,就这样出手了。
跟苏聆兮脑海中提前想的疏散群众,禀告陛下,金吾卫与御林军将某个地方封锁,诛妖队在一边守着就绪的情景没有哪怕一点沾边的。
在听到妖物怪叫时苏聆兮眼神冷下来,从袖中甩出三道金丝线,跟着剑光一起四散在空气中,转瞬消失不见。
魏时弦已经懵了。
他才要鼓起勇气踏进尚书府,就见天空上墨云翻滚,耳边怪叫连连,炫目的光一道接一道在眼前闪过,脚步立刻停下了,身体站得跟桩子一样笔直,完全不听自己使唤。
另一边钢铁树上的人也醒了。彻底醒了。
桑褚先翻坐起来,发现自己被剑光笼罩,寒芒吞吐,又看叶逐叙那不管不顾要将整个长安撕碎一样还不让人插手的架势,脑袋里一根筋突突地跳。
“什么情况!”不远处两根枝丫中间有人揉眼睛,难以置信:“这是半夜突然打起来了?怎么没人通知。”
余临安默默抱住了头,冲着一边崩溃干嚎:“别干看呐。学傀术的呢学傀术的赶紧把树撕开,还打呢,还打镇国印要把我们镇进树里了!!”
黑暗中不知有人在哪着急忙慌地接,声音含糊不清坤得要死:“解着呢解着呢,在解了。”
更多的人在默默骂脏话。
草了。
这都怎么回事。
叶逐叙在这个时候落下第二剑,他道:“锁。”
随着他一字落下,好像有相对较弱的东西被强行定住锁在了原地。那东西很聪明,很快反应过来,隐进身后亮起的万户灯火中。
苏聆兮往身后一看,从袖子里抽出的一根香慢慢放了回去,她面色凝重。
因其身后,黑暗中无数道黄金兽瞳亮了起来。
包括溪柳与魏时弦都面色挣扎地站在了同一条线上,一前一后,眼睛里光晕似金非金,妖异流转。
那东西开了场域。
场域中所有人受它控制。
开了场域便只能强行破除,可现在问题跟那天对付鬼面髅不同。当时鬼面髅真身在她手中,杀了就杀了,可黑暗中这东西是什么,真身在哪都没定数。要强行杀的话身后四个坊区两条街道,至少数万人将全部跟着陪葬。
那损失太大了,谁也承受不起。
苏聆兮看了看皇宫,那里悬着一道金光,金光对准了叶逐叙与两棵钢铁巨树。
那是什么苏聆兮再清楚不过了。
镇国印。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浮玉对皇族有着帮扶的责任,但为避免人间沦为浮玉的傀儡场,镇国印也同样操着因果,压制着浮玉之人。这也是桑褚等人最为忌惮的。
这万人一死,甭管什么理由,人间和浮玉的关系都完了。
偏偏叶逐叙这时候也在看她,他此刻似乎又同前几天初见时一样,轻轻牵着嘴角,眼睛也慢慢弯起来,漂亮得要死,也恶劣得要死。
惊灭在数十道震颤的瞳孔中轻轻一斩,如有实质的肃然杀意霎时洞穿绞杀了一切,浩荡袭来,锁定的好像恰是身后整片区域。
他是真的不管不顾,锁定了就要完全摧毁。
叶逐叙落剑,也吐字:“杀。”
苏聆兮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全力以赴出手过了,毕竟她力量所剩不多了。
然而此时不知是怎样的本能,她冷着脸掼着魏时弦的肩往身侧一甩,难以想象的力量爆发,将循规蹈矩活了十七年的小公子从街的这头生生甩出数十米,甩到街道另一道,鼻子和眼睛离那边一间铺面的门板也就只差了手指长的距离。
但这还没完。
雪白的剑光在这一瞬袭杀而至,原本大概要穿透身体见血见肉见森森的白骨,因为苏聆兮这恰到好处不偏不倚的一甩,到底换了个位置,从侧肩挑进衣裳,挑了一周,并挽了个技艺高超的剑花,将苏聆兮给的三张符篆悉数挑下,铮铮钉进一侧门板中。
苏聆兮将人甩开后不再管魏时弦。
她身法其实很快,极快,踏着屋檐跃到钢铁树上,再从钢铁树的枝干踩着上去,身体像柔软的缎带一样飞旋起来,与那个好像站在云端,站在风里垂眸戏弄众生的人擦身。
叶逐叙只是看着,没有躲,漆黑眼珠随着她的动作缓慢转动,看不出眼中情绪。
苏聆兮在剑光里和飒飒风里稳稳地抓住他握着惊灭的那只手,抓得轻而易举,而后像掰手腕一样掰到一边,让接下来可能蓄积着轰然落下的万钧剑光全部偏移。
继而一怔。
叶逐叙手上没什么劲,杀意腾腾的惊灭并没有蓄力。
没有下一击。
他知道不能落下这一剑,也没有这个打算,先前出剑似乎只是为了吓唬人。
或者说,他的恶意本身就是冲她来的。
苏聆兮脸色不太好看,按理说她不该真觉得他会在长安大开杀戒。可她没法不急速赶来,就像无法相信一个戏谑的疯子能在关键时候保持理智一样。
理智与本能直觉撕扯的感觉让人极为不舒服。
桑褚等人也都出来了,余临安抽着气飞奔过来,在叶逐叙身边一迭声道:“别这样,别这样,冷静,不要冲动。”
众目睽睽下,苏聆兮缓缓松开叶逐叙的手。
理智回笼。
她自然看得出来,叶逐叙今夜出手三剑,至少逼出了三只妖物,这是诛妖队日夜巡逻后的漏网之鱼,对他们肃清长安十分关键。即便出手冲动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心脏跟着砰砰乱跳,可结果摆在这,难道还要要求事事尽善尽美?
跟苏聆兮脸色一样不好看的是桑褚,他强压着火气开口:“指挥使,你下次出手之前能和我们商量下?我们毕竟是个队伍,出了事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叶逐叙并不看他,声音略有些低:“门的命令。”
桑褚顿时一哑。
苏聆兮调整好心绪,垂眼看看自己的手,又顺势侧首看叶逐叙。
刚刚握住这只手的时候想的很简单,要将惊灭控住,发觉它原本就是泄力状态后别的感受才涌上来。
很凉,惊心的凉,每一截指骨都好像是冰塑成的,经年不化,也很难想象那等爆炸般可怖的攻伐力是从这只手中爆发出去的。因为其实握着它们时,显得很乖顺。
叶逐叙并未收剑,袖袍此时遮不住什么。
突出的腕骨,随意摁在鞘边的修长手指,每一根起伏的线条都包裹着涌动的力量,又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肤色更白,仔细一看,皮肤上细细密密的纹裂像摔坏了但没有完全坏掉的盏,被皮肉和经络勉强撑起来,情状诡异。
毫无遮挡,一览无余。
注意到苏聆兮目光一瞬间的变化,叶逐叙也跟着看向自己的手,食指与中指轻轻蜷了下,又慢慢抵回原位。
他眼睛里像洇了墨,瞳色极深,更衬得眉目璀然,勾勾唇好似又有些想笑:“很丑吗?”
话音甫落。
苏聆兮见到站在叶逐叙身后的余临安摇头晃脑,两只眼睛各转各的,恨不得把摇头的轮廓给她画出来。那位想看胡姬的田绛不说话,直抵着唇咳嗽,咳得撕心裂肺。
明天凌晨V。
元宵快乐,评论发红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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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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