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采兰翻身坐起,顿一下,又栽倒回床榻。
窗子敞开着,月亮过了半天,清风朗月,很凉快,也吹得人很头疼。
她按揉着太阳穴闭上眼,又试着坐起,然后噌地跳起,脑袋撞在床顶也顾不得,推开门就往茅房冲。
每回宿醉她都会后悔。倒不后悔喝酒,而是后悔没喝痛快,反正都得受这么一遭罪。
一刻钟后,她摇晃着走出茅房,虽然脸色发白,至少不犯恶心了。走到井头时她停下,扶着栏杆站了会,摇起轱辘——屋里的冷茶,睡前为解酒都被她喝干。
井轴久无人用,转动半天才吃上劲,“哗啦”一声,桶出了水。
伴着这个声音,她好像还听见点别的响动。
盛采兰侧耳倾听。风吹树叶簌簌的,蛙鸣很急迫,没有什么鸟在叫。她把着轱辘的胳膊开始发酸。
然后院外又响起一声,像有人翻墙落地。脚步声可以放轻,但这声音不易遮掩。
她想起常暮云下午指着南面的院墙,说那头就是妹子的卧房。只不过客房在三进,和常寒玉住的二进中间隔了一堵墙,要走月洞门过去,得多绕几步路。
两扇院门中间的那道缝里,闪过一束光。
她缓缓松开轱辘,让水桶没入井水中,有样学样,也翻过墙头。
十几丈外,提着灯步履匆匆的人影猛地回头。
冷清的明月照得路上纤毫毕现、空空荡荡。
那人仔细地看了好久,这才继续前行。盛采兰从藏身的假山石背后闪出,悄无声息地缀上去。
这是个身材娉婷的女人,对山庄显然很熟悉,有几次,径直从假山间钻过。盛采兰跟着她走过湖边、穿过堆得一团乱麻的账房头,一直走出侧门。
云霞岛是马蹄形状,南面靠海处地形平缓、被东西突出的岛屿环抱着,因此主码头修建在那里,山庄坐北朝南,正门也面南。而他们下午的来路纵穿岛北山崖,虽然难走、不宽敞,却也时常维护。
这个朝西的侧门,则可称原始。有人开过路,但没有铺石板,地上落叶不知叠了几层,不时还有些野兽的蹄印和粪便。
女人走得很急,不太注意身周的动静,从刚才落地的响动来说,功夫也不会太好。这倒方便盛采兰跟踪。
她在密林深处停下脚步,那是很小的一片空地,头顶枝干虬结,白天恐怕也没有阳光。空地中间是一座小石桌,两只矮凳。
女人把灯放在桌上,扫开凳上浮尘,发辫随她的动作滑落,在油灯昏暗光线下依旧油亮。盛采兰认出这见过两面的侍女。
她没坐下,站着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笺,也不读,而是四下张望,好像在等人。
不,应该说……
盛采兰心生不妙。应该说,她是在找人,觉得对方早该到了。
这个区别蛮要命的。
若她是找人,那另一人的功夫如何?会否因为发现有人跟踪才藏起?自己刚才到底发出多大动静?不该觉得她功夫差就大意……
盛采兰咬起嘴唇向后退去,但刚抬起脚尖就停下,浑身出了一层白毛汗。后腰不知何时顶上个物件,那尖锐的触感隔着衣服也不会错认。
什么时候?这么厚的落叶,怎会摸到背后,自己还没察觉?
她呼吸粗重起来,兵刃的主人有所察觉,向前一推,锐痛传来,她不敢再动,也顾不上会被小梅发现,低声道:“朋友高抬贵手,我是不慎冒犯,无意打扰……”
那兵刃移开少许,盛采兰还未松口气,后脑遭了重重一击,立时天旋地转,失去意识。
***
杨郊猛然惊醒,坐起身,发愣片刻才发觉自己是被吵醒。外面传来低语声、走动声,还有火光。
他披衣起身,来到院里。隔壁院落里火把的光亮一明一暗,像是仓促间不及点灯。
看样子是出了意外。隔墙有人说着什么,嘈杂的人声慢慢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脚步和更明亮的灯光。
想必常家兄妹已做出应对,身为客人,主家不请不该干涉。杨郊这念方起,忽然生疑:盛师妹来这里,就是为了管闲事,怎却没出来凑这热闹?真是喝醉昏死过去了?
他回头看那间屋,一看就大惊:屋门竟只是虚掩着,颤巍巍开道缝隙。
杨郊两步抢上,伸指在门上轻扣,未得回应,一把推开屋门。屋里人影全无,再去摸,连被褥都冷了。
他抓起盛采兰床边佩剑来到墙头。
那边,正有个小丫头在作证,因为被所有人看着,紧张得快哭出来了:“小梅姐?我不知道啊……我就是起夜!听到那边有、有女人在哭!我以为有鬼!呜呜,没想吵醒你们……哇!鬼啊!”
她嗷地哭了出来,两腿一软坐倒在地。
被她指着的杨郊差点从墙上掉下去,暗骂自己好死不死穿个白衣裳,扬声道:“我是活人!哪里有人哭?有多远?”
“是从后山传来,听上去很远……哎呀,我不知道……好像、好像又不太远……”小姑娘被人提醒,发觉自己管贵客叫鬼,又是尴尬又是害怕,话更说不清了。
“叫你们少庄主和小姐来管!我找盛师妹去!”杨郊一跺脚,掉头往后园去。
云霞建庄的时候,不知哪辈的祖宗,想必曾站在那座高高的山崖上,拿着剑,或者拐杖,画了个圈,说,就是这么大吧。
因为,建造的时候,肯定没有仔细地测量过——实在是太大了。常家祖祖辈辈传到如今,人口比那时只多不少,可直到现在,内湖以北还是荒地。
一路上连鸟儿好像也不再鸣叫,杨郊踩着墙头,借月色手搭凉篷望远。院墙外是憧憧树影,内是粼粼波光——就是不见人影。他没别的招了,放声大喊:“盛师妹!盛采兰!”
天地空阔,喊声显得尤为单薄,叫人疑心出了十丈外还能否听见。只有明月答以辉映。
背后一行火把迤逦着过来了,也在喊:“梅姑娘!”
小梅也失踪了?杨郊试着回想那小侍女的面貌,却只记得她曾端上茶水。
但是——就像是回应那喊声,在他和火把的中间响起一个女人的歌声——不怪那起夜的女娃,真像是鬼哭,细细尖尖的,拖着长音。
杨郊回身奔向声音来处,火把也围拢过去,终于停在岸边。所有人都向湖心亭上张望着,低声议论。
那座亭子和两岸以游廊相连,下午他们经过时,曾看到檐下挂着横匾,匾上文字磨灭,想来无非是“风月无边”一类。
不过这几年呢,想来常家兄妹两个,都缺点那个文人骚客的情怀,木头的扶栏朽坏了,亭柱上的彩漆也剥落不少。
那个女人就扶着亭柱站着,他认出这姑娘正是小梅,长发披散,衣衫单薄得有些失礼。杨郊分明听到幽幽的歌声,一字一句:“冷翠烛,劳光彩……”
那是前朝诗人的句子,他想不起诗作,却记得寓意不好。
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就算站起来走过去,她也不会注意。但他还是猫着腰蹲到游廊旁的草丛里。
“西陵下,风吹雨……”
萦绕在心头的不祥之感越发浓烈,他犹豫着是否要上前。岸边的人群一阵骚动,常暮云在最前头,大步赶来:“搞什么鬼,小梅!快回来!惊动多少人找你!”
小梅浑身一震,乍然抬头,惊惶地望向他。她脸色青白,踉跄着向后倒退。
坏了!
那栏杆还没她腰高!
小梅绊上栏杆,一声不吭地仰天倒下。杨郊飞奔向她,与此同时,对面矮树丛里也窜出一道黑影。但太晚了,小梅栽落水中,杨郊来到亭前,与从对岸赶来的袁惊对视一眼,同时望向一轮轮扩大的水波。
甩掉外袍那刻,他猛地想起——西陵下,风吹雨,那是墓前的悼亡诗!
杨郊跃入水中,听到身侧一声扑通,那是袁惊。虽是三伏天气,深夜的湖水依旧冰冷。随着潜深增加,火光渐渐消失,人的叫嚷声反而传得更远。
见鬼!云霞干嘛把内湖挖得这么深?
他看不到小梅的裙衫,只得停下来,吐出一股气泡。透过气泡他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从身旁掠过,忙抓住它,一起浮上水面。
火光聚集在游廊上,杨郊发现自己和袁惊一左一右抓着小梅的胳膊,常暮云也已赶到,搂住小梅胁下,把这失去意识的姑娘抱上游廊。水中的两人爬上桥面,常暮云将小梅交给身后一人,问杨郊:“杨兄还好?也在找人?”
小梅落水就在面前,他却急着追问这事,尽管常暮云口吻客气,杨郊仍觉出一丝异样,朝他看去。
两人目光一对,还未说话,接过小梅那人忽然大叫道:“她死了!”
袁惊箭步上前,蹲下去试小梅的鼻息,又试心口,冲他们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常暮云呆立当场,杨郊也觉不可置信,同样试过鼻息后才算死心。
但这怎么可能?
从小梅落水到被救上岸,最多只有十息,淹死只鸡需要的时间都比这长。除非……
杨郊碰上袁惊的目光,知道他也在想同一件事。落水前小梅呆板的步态、现在惨白中泛着青紫的脸色……
除非她在下水前就已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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