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暮云代妹子送客人去厢房,路上对两人品貌大加夸赞。盛采兰饶是知道他因为峨眉地位才客气,也不由生出几分好感。闲聊中,她随口问道:“刚才那客人是谁?”
常暮云回想片刻,才记起她说的是谁:“他是给山庄送米粮的,算什么客人?”
“送米粮?那老头看着不像地主。”
常暮云这回花了更久才想起来,笑道:“盛女侠眼力好。他家里没地,佃农租下几亩薄田耕种,圆圆知道他娘得了痨病,才和他立下契约买米。不然,山庄买米都从大宗米店,哪儿轮到他?来一趟还不够船钱。”
这说倒激起盛采兰好奇,追问道:“米店的粮是船运上岛?”
“不错,岛南码头每旬有大船运来米面粮油。这岛没甚出产,只有一种血糯米,做出桂花糕清甜可口。盛女侠若不嫌弃,我叫他们送些来尝。”
盛采兰不禁两眼发亮:“好哇,石浦的桂花糕已是香甜软糯,贵庄出产,想必更是别有风味。”
常暮云显见得为此的确得意:“那是自然,圆圆就说这桂花血糯糕,是天下第一的好吃。血糯米还是袁惊专程去四川引种带回的。”
“不愧为神仙眷侣,常……姐姐温柔明艳,袁少侠长得俊,身手也好。才貌相兼,又情深意重,真是羡煞旁人。”
“可不是!云霞家传的‘争流’剑,他练得比我都好!我这禀赋确实不如人,不如人……”
盛采兰口中道:“‘海舟一剑断江流’的名头,不说天下皆知,也在江南排得上号,少庄主莫要自谦。”
自谦太过,就成了炫耀,她想着,江湖上以夫妻成名的侠侣不少,但大多是本家武功阴阳和合,互为消长,配合起来无往不利。弃去自家功夫,熟习岳家剑法的倒不多。外传又是大忌,常家有常暮云传宗,没必要招赘外人。
说来也怪,袁惊身手颇佳却没声名,难不成练武就为种糯米?
不知是她脸上带出想法,还是常暮云恰好想到此节,解释道:“袁惊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他爹和我爹交情好,他跟圆圆青梅竹马。”
说着,几人穿过月洞门来到二进,常暮云顺势道:“两位看这湖水清澈透底,其实与海水相连,风送潮来,湖水亦随之涨退。这还是家祖在时,延请苏州泰斗陆秋吾所建。”
盛采兰从善如流,望向他手指所在,不禁脱口道:“好肥的鸭子!”
常暮云一怔,同样转头望去:“野鸭?……怎么又回来!长铗,长铗!抓得着就烤了,不成也拿竿子赶走!”
也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年轻小厮,得令到水边抄起一根长竿。可是水面很广,竿子明显就戳不到野鸭。常暮云吩咐了,他又不好不赶,只好边拿长竿拍打水面,边偷瞟这边。鸭子根本不痛不痒,还埋着头睡觉。
常暮云清咳道:“这不是庄里养的,不知从哪里飞来,到这孤岛上落脚。”
“……”
不说还好,说完更加尴尬。盛采兰求助地看向杨郊,杨郊接话道:“贵庄水景浑然天成,颇具五柳遗风,这两只野鸭不正是点睛之笔?陆老先生蜚声海内,这疏密错落,水色天光,确是大家手笔。”
常暮云哈哈大笑:“杨少侠信手拈来,说得我都差点相信。也罢,就放它俩在这点睛!”
常、杨两人热切地讨论起园林设计,盛采兰则目视前方,假装自己不想回头看鸭子。幸好东厢已到,常暮云将他们送进院内就告辞。
盛采兰和杨郊对视一眼,俱都站在院里没动。片刻后,院外石子破空一响,随后是“嘎嘎”的大叫声,伴着水声和扑棱棱挥翅声渐去渐远,看来那两只鸭子终于发现了这片水域的险恶。
附近除了常暮云,还谁有这投石驱“敌”的功力?
盛采兰“扑哧”笑出声,拉开南边客房的门:“我住这间。”
杨郊自无异议,进了她隔壁那间,把门微敞着。刚撂下包袱,门上先是两声轻敲,随后被人一把推开。盛采兰自然地踏进屋中,掩上门坐到桌前:“杨师兄给我留着门呢?”
“不然还能给谁?”杨郊把右手放上桌面。
“那可不好说。”盛采兰伸手搭住杨郊腕脉,眼观鼻鼻观心,嘴却不安分,“我看师兄未必不是瞧上常大小姐,不顾人家已有婚姻……”
“你想看我被人家赶出去是不?”杨郊被这惊人之语气得发笑。
“那师兄为何不问我就说留下?”
“日夜兼程赶来这里,你真是为了吵一架就走?我还当你是想留下、抹不开面子。”杨郊解释着,觉得自己一片好心喂了狗,平白受屈,“再说,我这病弱之躯还需日日诊治,人家哪能看得上……”
盛采兰怔住,细看对面人。杨郊低垂眼睫,目光黯然,嘴角发颤。
“……哎呀,杨师兄一表人才,谁说是病弱?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揭你疮疤……嗯?”
杨郊再也压不住嘴角,笑道:“信口开河确实好玩,难怪师妹喜欢。”
盛采兰知道受骗,但因为是自己起头,也没法追究,冷哼一声放开手,抱起胳膊:“师兄脉息强健,自然有多管闲事的底气。不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杨师兄,我们说好,我不跟薛师父说这次下山见到洪炉教的事,你也不过问云霞岛一切。若非需我诊治,师兄原不用来。”
“盛师妹,我们既然一同下山,就该同进退,也该知己知彼。”
“师兄不知道才最安全。你是峨眉高徒,云霞山庄为什么要无故得罪你?至于我等带艺投师的半路弟子,若是有事,薛师父自然会另想办法医治爱徒。”
杨郊默然。
盛采兰自觉话说得重了,但句句亦是心中所想,也难出言缓颊。正尴尬时,院门被人叩响,她忙去开门。敲门的是常寒玉身旁那个丫鬟,说:“少庄主会在酉时开宴,到时有人来请。”
盛采兰点点头:“知道了。哎,小梅,你是叫小梅对吧?近来山庄里出过什么怪事吗?”
小梅一头雾水地挠挠头,最后笑着说:“没有什么的呀。女侠何来此问?”
盛采兰紧紧盯着她:“没有什么,你会差点??【注】了茶壶?”
小梅很难为情:“哎呀,常妈妈总说我毛手毛脚的,我还没当回事。真没有什么的呀……”她抬起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求女侠别说出去,常妈知道了又要说小姐管我们不严啦……”
盛采兰就笑:“那是我多心,放心,我嘴没那么碎。”
送小梅走的时候,她看到那条大辫子,从肩头一直垂到腰上,随着她的步子,跳啊跳啊。
刚才,这小丫头面不改色地说“没有什么”时,那条辫子也这样跳了一跳。
***
酉时正,云霞山庄二进偏厅的桌上,先摆了碗筷,然后开始上菜。荔枝肉,龙井虾,正中是一道雪菜大黄鱼,鱼皮煎得金黄……闽浙菜系里头,夹杂一盆水煮牛肉,摆在左手席位面前。
盛、杨两人被常暮云引着进来,相谈甚欢的,常暮云神采飞扬:“我们家的厨子,那也是从苏州请来,以前在巡抚府上,据说还学过大内的手艺……”
盛采兰很给面子,见着席面就“嚯”了声:“好菜,这云腿油得透亮——这得配好酒哇。”
常暮云大笑,冲外头招手,立马有人答:“温着呢,爷!”
和酒一起进来的,是常寒玉和袁惊,常寒玉换了身浅黄裙衫,袁惊也身穿圆领袍、扎起腰带,总算看着像是姑爷了。
二人后面还跟着一个高大汉子,盛采兰看清来人形貌,不禁扬起眉头。
第一眼,任谁都会注意到这个人肌肤黧黑,却不像袁惊那种健壮的黑、或是乡下人风吹日晒的黢黑;随后才会瞧见那颗光头上点着戒疤,是个和尚。
三人入座,常暮云掌心朝上,虚指向那个下巴方正、眉骨很高的怪僧:“这是来东土游历的维奴迦大师,请来为舍妹瞧病的,这半个月都住在岛上。这两位是峨眉贵客。”
维奴迦合十回礼,微微点头,未曾开口。
盛采兰奇道:“大师看着不像中原人氏?”
这回和尚张开嘴,叽里咕噜吐出一串鸟语。
盛采兰发愣间,常暮云代答:“大师能听懂汉话,但不会说。……我么?我也不懂,只有袁惊能与大师交谈。”
大师睥睨着他们,一派世外高人的架子。袁惊道:“天竺人。”
那么长一段话能简成三个字,真是难为他了。维奴迦却好像已经满意,垂下眼,露出副一心事佛的虔敬模样,毫不在意盛采兰再次投去的目光。
天竺僧人也点戒疤么?她记得这是中原习俗,这和尚只是游历,干嘛吃这苦头?
上酒的小厮打断她的沉思。酒相当不错,竹叶青,二十年,据说从滇池边上挖出来,快马送到江南,上了岛,又埋进桂花树下头的。
苏州巡抚的厨子也很不错。
盛采兰和常暮云从川浙武学流派聊到峨眉金殿修缮,酒过三巡,还评点几句江南武林,简直快要称兄道弟起来。
常寒玉微微笑着看这俩人,小口慢饮——她那一杯是桂花酿,甜味多于酒味,饶是这样,也有了几分酒意。维奴迦守戒律,滴酒不沾,杨郊一直说自己量浅,经不住劝,也陪了几杯。
袁惊呢,一直在那边自斟自饮,忽然站起来:“喂……”
然后就举着杯子愣住了。大家都看他,等着下文。这个时候已经又过了三巡,再好酒量也经不住这么喝,盛采兰的眼神有点发飘。
常暮云终于忍不住了:“祝酒词都醉得忘光啦?”
袁惊被他吓了一跳,目光转过来,也发怔,突然扬起胳膊,一口闷干半杯烈酒,亮着杯底大声说:“酒入愁肠……”
他身形一晃,常寒玉霍然起身,刚好在袁惊醉倒之前架住他,不至于抱着杯子滚到桌底下。
但是袁惊一个练武的成年男子,烂醉的时候简直死沉。她一拖不动,再拖还是不动,三拖——常暮云看不过去了,站起来,要去搭手:“平子、长铗——人呢?有没有点眼力见?”
应声从外头跑进来俩小子,其中一个跑到袁惊旁边,和常寒玉一起拽他起来,拽的时候,还扫落桌上碗筷,木碗滴溜溜在地上转了三圈,才被另一个小子一把抄起。
常暮云过去搭手的动作本来就是意思意思,那边米粒洒了一地,他自然就站住了,脸色有点难看:“哎呀,这这……对不住,见笑了。”
两个小子把袁惊撑起来,常寒玉终于有了说话的余裕:“外子不胜酒力,我送他先回,失陪了。”
她和那俩小子总算把袁惊架出去了。这场闹剧一开始,杨郊就已经醉倒在桌面上;维奴迦要不是一口没喝,看起来也恨不得醉死过去得了。盛采兰面色还算镇定,可能也是喝了不少,有点发懵。
本来热闹的气氛现在就算不是结成冰,也叫一盆冷水浇得别想回来了。常暮云自然又说了好些客气话,这回“招待不周”四个字多少有些真诚了。盛采兰恨不得上演一番三辞三让,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不用下人送客。
一拐上通向东厢的小道,她就说:“师兄装醉的技巧真是炉火纯青。”
靠她搀扶着的杨郊直起身子:“谁叫你夸口说自己海量,装都没法装。”
“谁说我要装?”她回答,“咱俩总得有一个醒着,不然丢峨眉的脸。”
峨眉的脸要是靠女弟子能喝撑起来,那才真叫丢得一干二净了。杨郊欲言又止,见她脚下发飘,转而去扶她。
夜风带着潮闷的湿气,从湖面上吹来,盛采兰酒意上头,道:“酒入愁肠愁更愁……这么开心的日子,干嘛发愁?”
开心吗?为什么她听起来却也那么忧愁?
盛采兰仰着头看天,笑着叹了口气,喃喃重复:“干嘛发愁啊?”
杨郊想起师妹下午说“只剩你我”,那是什么意思?这会多半好套话,他想,但终究没有问出口。
注:(卒瓦)cei四声,义近“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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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鹣鲽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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