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卜寅一起来就跑过去找师尊,结果开门的是一个不认识的青年,看了看有些眼熟,对方身上穿着长老袍,他瞥对方腰间,那翠绿牌子刻着“妙生”二字。
“你师尊已经醒了,进来吧。”妙生似乎格外亲和,对于他如此上下不分的行为并不多做评价。
卜寅行礼踏进去时终于想起来,于是回望:“昨日?”
毕竟这是别人的徒弟,犯上不犯上他才懒得管。
这俩人师徒关系不平常。
闻言点头:“没成想你还记得。”
妙生今日乃至明日都会呆在这里,是为给执衡调伤制药,也顺便看看能不能帮对方应付劫雷,让对面少受些罪。
卜寅听到妙生长老说要两日呆在这里时一下子不高兴了,不过并没有显露在脸上,不然师尊肯定要说教他了。
不过当看到妙生掀起师尊衣袖撸上去,看到那一道道刀痕绷带,脸上表情一下子碎了。
他本以为对方受的内伤,却不曾想外伤也如此惨烈,昨天早早被人赶回去也没来得及问,他看对方,宁雪衣纯白无半分血气,就算问了也不见得会告诉。
不由自主上前两步被人制止,妙生抬头不解,宁雪衣则已经抬着那双悠淡的琥珀眸子,用眼神暗示他别捣乱。
妙生又重新给宁雪衣上了药,支开卜寅。
“你这徒弟倒是在意你。”宁雪衣落下衣服,妙生再次看到背上那伤痕,还是惊了下,“劫雷劈的?”
“嗯。”宁雪衣喉咙发声,也不知是在回答前面的还是后面的。
随后又补充:“我不愿飞升,天道便逼我,我压着境界他拿我没办法。”
“为何不愿飞升?你倒是各怪例,人人修炼都奔着飞升去,你倒是能飞却不想飞。”妙生蘸了药膏抹上去,那些伤口新旧掺杂,有些结痂有些落痕有些还在向外面冒着血珠。
“还没当够凡人?凡人一生生老病死,即便是修士也不过几百年寿命,当然了你是例外,毕竟没人知道你的来处,但”妙生偶然打趣一句,上完药把药瓶放进药箱,见对方不回答转了个话头“前些日子剑阁霍乱也是……”他遥指头顶。
自己穿好衣服,宁雪衣把药丸一口吞咽:“不是。”
“人无完人,再完美的人也有松懈的时候,那些剑灵本就心智不全,又被我强压几百年早就怀恨在心,是我自己没设防。”他很疲惫了,靠着榻闭眼。
见此,妙生也不打扰,只是过去对着门落下一个封字。
卜寅端着鸡蛋羹过来时就碰上打不开的门,鸡蛋羹在外面连带着碗被冻成冰块,卜寅有些烦躁,踹了一脚雪,猛然想起来病人是不能吃鸡蛋羹的,于是明白了。
他费劲扯起碗端着走了。
长老故意支开他。
算了,他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不捣乱了。
卜寅坐在自己房间门口,望着山风里,雪落飘斜,梅花被强劲寒风拍打在地上,深埋进泥雪。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天气似乎更加差了,似乎远山有电闪雷鸣,那雾里开始打起雨点,九百十九寒峰竟然也下起雨来。
雨水打在雪上,凹陷下去。
寒冷萧条的雨夹雪携风灭了旁边的短烛,天边一轮鱼白展现,天将初晓。
有雨水打在身上,卜寅站起身拍掉雪粒子,也许是因为暗沉沉的阴雨小雪,心里开始烦躁起来,他有些不耐的摩搓指腹。
雨越下越大,很快那些雪被冲唰融化,山上台阶向下流水,冰雪消融汇聚成河,漫山梅花千千万万凋零落在泥泞的地面,偏偏鲜艳沾满泥水,不再似昨日鲜艳。
卜寅看着雨势越来越猛,他呼吸一滞捂住胸口蹲下去。
望见远山有一道雷,那雷朝着九百十九峰近来,似乎很熟悉。
即便没见过他也知道那是修道之人的劫雷,脑中一疼就此眼前一恍,倒下去。
宁雪衣赶过来时瞅到一个人影向地歪斜去,他猛的跑过去扶住,却也只是扶住,对方似乎昏了过去,脑袋软软的靠着他。
他看了眼逼近的劫雷把人扔给别人。
“你徒弟交给我,”妙生接过卜寅,看向凑近的劫雷,“那些法宝丹药你一定拿好,虽然不一定有用但还是能尽一丝微薄力,渡完劫雷就捏碎符纸,让我好找到你以及时医治你的伤。”
宁雪衣背对着他们站着,露出一丝浅笑,无人看到,除了天道,雷又阵了阵似乎在言说什么。
“好。”他淡淡应下,从识海抽出一把剑就越了出去,转瞬就消失在云海山脉。
直到看不见人了,妙生才扶着卜寅进屋,对方刚刚结丹不稳固,这才被雷劫殃及陷入昏迷。
他把脉上去,看了眼这个刚刚结丹的弟子,面露疑惑。
金丹稳固,那为何晕了?脉象也无问题,反而活力满满。
刚刚进入修炼的弟子不存在心魔,对方应该很快就醒,于是他拿了把椅子到外面等,每看那劫雷闪一下,心里面就咯噔一声祈祷那些天灵地宝有用。
宁雪衣落在一山坳挥剑指向地面,仰头冷淡看劫雷近了,一道道打进眼前河水。
第一道劫雷落下,劈开了他的发冠,烧焦了发丝。
第二道劫雷落在他身上,直直闯进五脏六腑,他以剑撑地,捂着胸口吐出一滩污血,脸被石块划开一道口子。
他淡淡瞥地上那乌黑深色的血,乃郁结所致。
又不间断落下无数雷,宁雪衣歪倒在地上神识不清,他手上依旧抓着一把剑,剑身上沾满雷痕血迹,周身全是碎石残叶,一片焦臭。
他擦掉嘴角血,虽看不见所谓天道,但他知道,对方正在上面高高在上看着他,对方在等他承认自己的命。
又一道雷落下,这雷直接冲向他命门,他忽的撑地侧身躲过,安全以后只见手指夹着一张黄色的符,宁雪衣泥头脏面再不见刚刚的冰清姣姣。
他其实不是个剑修,若是换一个人去守剑冢,应当不会像自己这样狼狈,他猛烈咳嗽,咳得弯下去直不了,浑身颤抖着应下雷。
“哧……”劫雷绕过他的心脏劈在血肉上,□□传来的痛苦仿佛在告诉他不该逆天而为。
也许是和那个人待久了,他竟然也不再愿意妥协,他摇摇晃晃着站起身扔了剑。
“我喜欢做凡人。”
而不是无情无欲的仙人,不知人世疾苦,七情六欲皆为妄想。
他抬手用血画符,覆盖掉原本的符文。
在最后一道雷落下时直接接下劫雷和天道杠上,他在挑衅对方。
最后那道雷穿过符纸劈开手心骨,落在他心口,他不甘心仰下去坠进泥潭里,他无法说什么,只清晰的感受着天道的雷慢慢被琉璃心转为冰冷的灵力,很快那灵力和身体融洽下来。
琉璃心再次生长,身上明明很疼,宁雪衣却觉得无感,明明此刻不甘心的气愤,但却无动于衷,他的心再次回到那片雪。
无情道更上一层楼,琉璃心更加牢固。
躺了许久,天色渐黑,他站起来。
他没死,天道不打算让他死。
回到院子就瞧见妙生坐在门口,水里端着一杯茶要喝,但茶水却早已凉透,妙生一脸担忧着,当看见他时立马起身,特别是看到他身上那惨不忍睹的伤口和狼狈时,立马就提起衣箱。
劫雷过后,身上雷伤本会重新长好,但对方脸色苍白浑身是伤,一道深痕留在脸上,还在流血。
宁雪衣没有看人也没有看衣箱,只佛手间,这山上就再次开始落雪,那些枯败的梅树再次开花裹上一层霜,空气里再次飘有梅香。
“不必。”
妙生心里面念了个草,对方定他身!
屋内的卜寅似乎感受到什么,有些难受的踢被子,眉头紧锁着。
回到屋子,宁雪衣褪掉衣物泡进水里。
度过劫雷,他如今已经步入最后一境,与飞身再次只有一步之遥,只要他愿意就能成仙,他想,他还要毁损修为掉阶吗?
反正做仙是不可能的。
翻开手心露出手腕,随着意念驱动露出模糊的黄纸。
他站在镜子前,镜子里那个人不笑不哭不哭不恼,似乎不是个人而是个无情无欲的怪物,他手上拿着渡雷的那把剑,剑身雪亮倒映宁雪衣淡漠的眼,那双琥珀眼的颜色越来越淡,变得纯亮的浅色。
手轻轻拂过这把剑,这把剑虽然不是本命武器却也跟了他几百年,从一把普通的弃剑陪他走过山海,来到帝一宗直至今日。
下定决心闭上眼,用力。
“啪!”剑折。
断剑歪倒下去,沾血的剑身反射着宁雪衣依旧平静的脸。
“师尊!”
“师尊!”
“师尊!”卜寅刚刚才得知师尊今日有劫雷,看到妙生没和师尊在一起就觉得不妙,一醒来就跑来找对方,结果还是被拒之门外。
俩人一起在外面等,妙生看着卜寅从声嘶力竭喊到嗓子沙哑再也说不出:“把这个丹药吃了,”见对方不搭理,于是作势要收手,“你若是哑,说不了话,他不喜残废。”
卜寅双眼猩红,嘴型道了句谢接过。
妙生被对方这样子吓了一跳,莫名感觉对方像要入魔,但一个刚刚结丹不过清和境的入门弟子,是不可能入魔的。
才忍住想把这人打晕的冲动。
就这片刻功夫,他们感受到被灵力封住的门卸了里,卜寅不带希望的推,门开了。
他抬脚踏进去,当看到里面的样子时呼吸一滞,紧随其后的妙生跟进来,看到地上那人时,手中箱子重重摔在地上。
“扶着执衡!”好在妙生反应快,慌忙喊住失声的卜寅,见对方过来就把人递过去从箱子里找出药,各种各样的保命的倒了一手,全部喂进宁雪衣嘴里,扳下班逼着对方咽下去。
做完这些便传音给宗主,切断传音他才来得及看这一地的血。
卜寅已经不知道怎么办了,他麻然的抱着宁雪衣,对方身上冷得听不见心跳,他看着妙生长老嗯在师尊手上把脉,把了几次又换在右手。
不远处有什么闪亮,那正是被折断的剑。
“不可能不可能……”妙生自言自语。
妙生突然抬头,然后就看到宁雪衣空荡荡的胸口,随后扭头就瞧见不远处角落被他们忽视的琉璃和佩剑。
他涌起一丝惊异,不知向谁问着:“那是心吗?”
听见这话,卜寅抱紧了一些,迟钝着又反应过来扭头看向身后,瞳孔一缩血色褪尽。
那是一块形如心器的琉璃,即使上面沾满血块也挡不住玲珑剔透。
琉璃做的心?
妙生反应过来,他颓废坐下去。
他竟不知宁雪衣生有一颗玲珑琉璃心,琉璃无心生而无情,冷淡寡欲。
此刻才知晓对方的道,乃是薄情冷心琉璃无情道。
妙生想起曾经在一卷宗上看到的:
拥琉璃者,乃修无情上佳。
无情无欲,不沾俗尘。
“长老,快救师尊,长老……”卜寅哪里知道这些,他只抱着宁雪衣的尸身,感受到那人冰冷的身体,双眼涣散的盯着那琉璃心,眼泪止不住的掉,滑落到那已冷却的尸身。
百感交集,宁雪衣陷入无穷无尽的梦魇,他看到滔天业火,看到葬身献祭的师兄弟们,看到自己亲手落下那一道道献祭的符。
不要。
也看到许多年前的自己跪在渐渐复苏天地,拿过不知哪个师弟的武器匕首,一脸痛苦的刺在心口。
他剜出那颗满是黏稠稠血,还在跳动的凡心。
宁雪衣早就死在当年,被他亲手剜了心,痛苦的带着愧疚死去。
那天起,琉璃心开始生长,他的道心破碎,与过去所有背道而驰。
修得无情道。
天道告诉他。
“你身负仙缘,注定是要飞升,若不是被一个罪人藏了这么多年……”
年复一年。
他独自走过茫茫世间。
他去姓留名为雪衣,琉璃心,无情道。
喝过新婚夫妻的喜酒,琉璃心让他无法羡慕,但是控制不住眼流泪,吃过寿终正寝之人的丧席,他也不会伤心,只会在走前本能的留下一些纸钱,被人偷过灵石也赊过账,没有生气,毕竟他也不需要吃东西。他没有了多余的感情,站在人群外看着这些人哭笑喜忧。
活像一块石头。
偶然碰上两个人让他笑笑,有点多余的表情。
他点头,笑不出来。
后来买了一顶帷帽遮面。
五年后,帝一宗墓山。
几个弟子拿着铁锹立在旁边,看着合棺,突然,上首的一个人窜下去,揪住一个人随意一扔,南宫玄明虚虚一接,确定这弟子站稳了就不解的看那青年。
“停手!我师尊醒了!”卜寅原本站在旁边看着和棺,但涣散时似瞧见宁雪衣手指动了动,于是丧失理智一般冲过去拦住他们。
众人见卜寅疯癫般叫喝制止,一时间拿不准纷纷朝着上面的人看去。
南宫玄明也看到那个疯魔的少年,长老逝世原本要早下葬,但卜寅非不许,没办法,众人只能将尸身放进冰谭,隔了五年才说通对方。
五年里,卜寅已经破金丹到和鸣境,比一宗之宗主竟然只落下一个境界,花了极短时间就达到别人几十年的境界,可谓是真正的天才。
南宫玄明如今也不过虚二十七,叹气摆手,让几个合棺的弟子退到一边。
卜寅的修为在当今天下已经没有可匹敌之人。
他把棺材里的人轻轻捞起,因着一直泡在冰下,因此除了冷至极便没什么变化。
宁雪衣咳嗽一声,感受到自己靠着谁,对方听到自己声音身形微微凝顿,于是睁开眼。
当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宁雪衣只觉百感交集,他抬头轻轻笑,一如当年在不归山。
刚刚苏醒还没有理清记忆,当下看到眼熟的人只以为还在师门,以为所以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师弟眼睛为何如此红?”宁雪衣笑着,常年没有开口说话过又一直被冻在冰里,声音说不出来的弱。
问完对方没回答,那双欣喜后又平静下来的眼睛再次掀起滔天的怨气,对方紧紧盯住他,他看到对方咬住嘴唇似乎在忍耐什么。
宁雪衣让对方放自己下来,此刻眼前模糊看不清远处,只觉得还在不归山,所有人都在看。
忽的想到俩人未曾来得及说出口的情意,于是一扯对方。
“师门见证,”卜寅神色微动,他听到对方说,“师弟,我心悦你。”说完不等对方反应,直接吻上去,手抓着对方肩膀禁锢,卜寅没反应过来。
本被对方这一句一句师弟叫得摸不着思路,刚刚涌起一丝反抗就被对方扼杀,对方的唇很冷。
“执衡长老?”众人惊讶于宁雪衣起死回生,没人敢动分毫,倒是妙生跟着南宫玄明近了两步,没有接受这就又被吻在一起的俩人撞个满金星。
南宫宗主看着那吻在一起的俩人,迟疑唤了声。
“执衡?”
执衡,谁是执衡?宁雪衣刚刚回转过去的记忆还处在混沌,听到这个名字只觉得耳熟,于是抬头看,只看到一张更熟悉的面孔,他回想了一下。
那人是是……他想起来了,那是帝一宗宗主南宫玄明,他猛的推开卜寅。
“师尊……”卜寅在师尊面前一直都小白兔般,当下只轻轻喊。
对对对,宁雪衣怒睁着眼退后抵在棺材上,卜寅向前一步却被一把剑抵住命门。
“别过来!”实在荒唐,他有违师表。
卜寅停下了。
宁雪衣垂下眼,感觉闹了一个天大笑话。
一朝身死一朝复生,天道果然不愿意放过他。
再次抬眼,眼里已经散去独属于年少的清明,琥珀的眼重新变得沉郁平静。
他是帝一宗剑阁长老执衡。
卜寅看到对方视线扫过众人最后落他身上。
这个是他的徒弟卜寅,不是那个放荡不羁缠着自己的师弟,师弟早就死了,所有人都死了,都死在他眼前。
卜寅看到师尊捂住脸低头,整张脸都埋进暗地看不清。
没人知道宁雪衣在呢喃什么。
“天道,你好残忍啊……”
为了逼他,竟然连死都不让,还让他走了一遭前尘走马关,重新历便那苦痛。
“师尊。”卜寅担忧的看着对方,他感觉对方情绪很不对。
所有人料想的崩溃没有,宁雪衣施了个洁净诀抬头,一双眸子冷清淡漠,蓝衣浅如雪,肤白死又生。
“是我不清醒,自请抄书一万。”
故人相见不相识。
君不说,君不知。
一不小心就写死了,不过又活了(?˙▽˙?)
纯小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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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镜中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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