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对上眼睛,邵雁大脑里就剩一个想法:
完了。
这话的第一种意思是她在最糟糕的时间点遇上了最糟糕的人。
做她这一行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出事不找卖情报的茬,而作为一个刚死里逃生的情报贩子,邵雁现下火很大。这张熟悉的脸又笑吟吟地和自己面对着面,她胸口再度漫起阵幻痛。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劲儿才按下把他在这打一顿的冲动。
至于第二种——
邵雁原先脸上还挂着礼貌的浅笑,认出郁泊之后是装也不想装了,虽然这世他与她无冤无仇,甚至刚刚还帮了她,所以邵雁目前对着这张脸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退让就是给钱,然后马上走开。
“拿着吧。”
她利落地抽出两张纸币塞进郁泊之的掌心,抬脚就要离开。
未想此人迅速灵活地侧身闪至她右前方,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居然正好堵住了她离开的路线。
这就是另一种意思:只要被郁泊之缠上,便很难在短时间脱身。前世有几次她还真想虚心请教下郁泊之,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厚脸皮的。
邵雁一声不吭,冷冷地看着他。
郁泊之权当没见着她糟糕的脸色,自顾自地笑得十分恶心。当然,恶心是邵雁点评的。
他的视线先是在邵雁脸上明显地停留了几秒,长到足以让注视对象察觉,却又不至于感到冒犯。
而后,视线再欲盖弥彰地滑向她的耳畔,伴着句赧然的赞叹:“谢谢——你的耳环真漂亮。”然后手按在胸口,朝她微微俯身,“我请你喝酒可以吗?这些钱太多了,买酒的话,我一个人喝不完 。“
个中情态不说所有,大部分被他用这种态度所恳求的人最后都会选择留下来,无论男女老少。
毕竟,谁能拒绝一个面貌俊朗的异性为留下自己而着急的样子呢?况且,这只是一个非常小的请求罢了。
如果是平时邵雁难得看到他这副装腔作势的样子,估计还挺开心,想着又能找点乐子了。可惜的是她现在忙着要做自己的事,心里非常烦躁,她十分主观地在心里刻薄点评道:这是什么动作,当自己是管家吗,太适合现在上台跳晚安大小姐了。
“不用了。”
邵雁抬抬下巴,“你多喝点就行。”
最好喝到我明天可以在社会新闻上看到你的程度。
似乎没预料到她会这么回答,郁泊之怔愣片刻,张嘴想说些什么补救。结果不等他组织好语言,邵雁立马跟个泥鳅似的,灵活一闪,施施然地朝后门溜走了。
郁泊之的笑僵住了。
舞池中人影交缠,震耳欲聋的电子乐将所有人拉入了新一轮的狂欢中,唯独郁泊之纹丝不动,依然保持着刚刚和邵雁说话时的动作。
只是此刻他脸上的笑完全消失了,转而被一种近乎漠然的神色所替代。
浓眉淡眼的长相,标志性的浅灰瞳孔,垂在左耳的长条耳饰——错不了,任务上要找的人就是她。
思考着,他垂下眼睛,轻轻握拳,邵雁塞钱时不小心触碰了下的那一小块皮肤仿佛还有余温,甚至隐隐发热。
郁泊之表情陷入了两三秒的空白,他用力搓了两下发烫的手背,像要把刚刚那些莫名其妙的行为全部抹掉。
有人被他的气质吸引,热情地贴了过来:“小帅哥,一起喝两杯啊?我请你——嗳,怎么走了!社交礼貌懂不懂啊……”
郁泊之眼神不动,像是根本没听到那人说话一样。
抚了下胸口疯跳的心脏,郁泊之一言不发,抬脚径直朝邵雁离开的方向疾步追去。
-
酒吧外。
后门灯线昏暗,金黄的光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流淌,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的独特气味。这一切都如同罗曼蒂克电影的开场,可惜两位参演的主角并不这么觉得。
“我说最后一遍。”
邵雁微眯双眸,一字一顿:“放、开。”
郁泊之无奈道:“我都没用力……”
他的手只是轻轻地虚拢在邵雁的手腕上,在动作中才不小心触碰到她的皮肤,没想到她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得很差。
见他不放,甚至手一翻,要拿指甲盖扣他。
郁泊之犹如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了手,算是在短暂的对峙中宣布认输。
明明一开始见面的时候还抱了他的腰……别以为他不知道她甚至趁机揩了两把油。
郁泊之在心中腹诽。
然他面上抬眸扬眉,语气诚恳地说了几声“抱歉”,好像刚刚真的只是他情急之下的无心之举。
注意到郁泊之这副模样,邵雁眼皮跳了跳。
为了缓解被面前一无所知的这位恶心到的心情,邵雁用手拨弄了下头发,心不在焉地问:“你有什么事?”
“那个,就是,”郁泊之被她的动作短暂地晃了神,在她未发觉前定神解释道,“我想问你是不是还需要帮助?”
“需要帮助?”
邵雁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差点笑出声来。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或是……在她身上有利可图呢?
首先,邵雁能够肯定的是他的确没有前世的记忆,至少目前没有。
其次,在今晚这么特殊的时间点,城市里那么多家酒吧,怎么就偏巧来了她附近的这家?
是偶然的凑巧,还是宿命的必然?
邵雁下颌紧绷,鼻尖仿佛又充塞着一股金属和塑料的灼烧味,胃也配合着一阵阵地反酸。从那天开始,邵雁就再也不信自己身上会发生所谓“巧合”。
“如果我说是。”
邵雁饶有趣味地端详他,“你准备怎么帮我?或者……”
她手插在口袋里,拖长尾音,懒懒地向前迈了步,拉进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见他脸颊因路灯而镀得橙黄的柔软绒毛。邵雁的眼神缓慢地攀上郁泊之的面庞,眼神审视着他的每一处表情变化。
“你知道我的麻烦因何而来?”
“今晚之前,我和你都没见过。而现在,我连你的名字也不知道。”郁泊之不上钩,神色正常,他静静地看着邵雁。
“遭遇危险却并不太慌张,说明对此早有预料;身体有明显的训练痕迹,力气比常人大很多,身形灵活,受了伤,却仿佛对此习以为常。”
郁泊之笑了笑:“同行吧?”
他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比起笃定的推断更像是给她一个台阶,不过既然他都把借口找好了,不用白不用。
反正他很大概率也是冲着她来的不是吗?
邵雁神色冷静地顺着他应了。
两人目光相对了一瞬后,郁泊之后退一步,做作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扬声叹息:“我怎么会和给您添麻烦的那种人是一丘之貉呢?”
做戏做全套,他面上掺上了几分落寂,一脸可怜地垂手,“既然你这么讨厌我,我也不便在这惹这位小姐的眼嫌了。喏,钱也还你。”
郁泊之将两张纸币整齐对折叠好,递给她,邵雁抵住他递过来的动作,无声推拒。如此,郁泊之不好继续拒绝,与她对视后收进口袋。
邵雁抱臂,瞧着他的一系列动作,等他真的转身离开了,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
周围树影幢幢,行人寥寥无几,夜色异常阴郁,森森地如同闹鬼般的氛围,邵雁却神色如常地拆了颗糖吃,思量起来。
从她一出店,偃师就在不方便行动的情况下迫不及待地想要对她出手来看,对方很急于求成,希望能马上杀了她交差。
邵雁低头,一些黑色的水痕残留在她的食指关节上,她缓慢地用拇指摩擦,将它擦去。
现在杀了他可能不是最优解,若放他回去,说不定还可以有意外收获。可惜,邵雁的人生里绝无“隐忍”二字,对她来说,要找出后面的人不过是时间问题,现下有人绞尽脑汁地要杀她,她并没有那么多善心饶恕他。
是回去整装待发,还是如她所愿的、就在这一鼓作气地动手呢?
邵雁注视着手掌中的糖纸,慢慢收拢。她希望是后者,毕竟,夜长梦多。
你会怎么选择呢?
目光不着痕迹地略过远处的废弃居民楼,邵雁拿出一张纸巾,仔仔细细地擦起了刚刚糖沾到的手指。
-
偃师焦虑地咬着指甲,旁边的角落中立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它的西装上大大小小都是破洞,脑门也有一个,通过那儿还能看到其内部的精密齿轮。
上头从哪儿收来的这么个废物东西!
偃师狠狠地剐了它一眼,在心底破口大骂。
还什么高价收购?框他的吧!行,发了个废物给他用暂且不说,任务目标怎么还那么难搞?!
说的什么“轻轻松松就能弄死”,放屁!要不是这个任务的积分正好够他晋级,谁会来接这犄角旮旯里的任务?!
满腹牢骚的偃师余光注意到那个女人抬起了头,似乎正往自己这边看。他赶紧往窗框下一躲,几分钟后,才小心地探出头。女人低头认真地在身上摸索着什么,像是在找东西。
看来刚刚只是偶然。
偃师松气,拍拍手上的灰,仔细观察着情形。
店里已经失手了一次,逃出来后也没能成功解决,让她躲进了酒吧,幸好他早有预料,在后门等着,终于是左等右等让他等到了目标孤身一人的时候。
偃师压住心里泛起的得意和焦急,走到西装木偶的身边踢了它一脚:“喂,走了!这次不许再掉链子了,听到了吗!”
木偶人被踢得一晃,而后呆呆地抬起头看着他,在偃师马上要发火的边缘点头:“好、好的。”
-
邵雁边做戏,边百无聊赖地等着。对于即将上钩的鱼,她很有耐心。但是站了好一会儿,酒吧里的歌都切了三首,周围还是毫无动静。
邵雁感觉有些失望了。
无聊。她耸搭着眼皮,抬脚刚拐入无人的小巷,寂静中倏然传来猛烈的破空声。
终于来了!
邵雁压眉,早有准备。她脚步一错,身体从容后仰,一支尖头的木箭从她眼前飞速划过,钉入耳旁的电线杆里,窜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火花。
不等她喘息,熟悉的拳风从身后快速逼近,邵雁脚尖一转,右手一扬,贴住那手搓下去,用柔劲儿迫使它绕了半圈,落空击在了墙壁。
邵雁乜了一眼,力度真不小,直接穿墙了。
趁木偶人未把卡进墙里的手拔出来时,邵雁一手抓住它的大臂,一手抬肘,用了十成的力直直撞向木偶人的下巴,动作狠厉,它的脑袋直接被这下打得转了一百八十度。
木偶人失去了视野,但行动能力还在,它立刻屈膝,想顶上敌人小腹,然而邵雁猫似的一拱背,又如鬼魅般闪至它身后,再抬手时,并起的双指间夹了枚类似图钉的东西,散发着幽幽青光,她甩出手腕,快速将这东西打进木偶人的命门,霎时,木偶人便不动了。
这次道具做的效果不错。
直面着一具背对自己但“面面相觑”的躯体,邵雁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相反,她还颇为好奇地拨弄了下木偶人没反应的眼皮,试图搞清楚内部结构,同时开口道:“谈谈?”
这话明显不是对着无法行动的木偶人说的。
风从长长的巷子两头呼啸穿过,周遭静了几秒后,一个男人从暗处的拐角走了出来,四十出头,尖嘴猴腮,可谓是小说里经久不衰的炮灰长相了。
偃师出来便直奔主题:“你要什么?”
“委托人信息。”邵雁干脆地说道。
“这个……”偃师走近几步,露出为难的神情,“我们只负责接单,谁敢去问衣食父母的事儿呢。”
对于回答她早有所料,不过这个问题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邵雁只是不紧不慢地卷起袖管,“在哪里能找到你的中间人?这个你总知道。”
余光中,偃师的身影越发清晰。
“知道、知道。”偃师连连附和。
他走到离邵雁大约五步的距离,脸上还挂着讨好的笑,似乎要将一切托盘而出。这时,偃师小心觑了眼邵雁,见她正好低头,心想:时机来了!
他右边手臂顿时一震,一把滑落的匕首被握住,准备向邵雁刺去。
她为什么不躲?
疑惑在偃师心中一闪而过,不过他不想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继续出击。
就在刀马上要挥出去的那刹那,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缠上了手腕,偃师心里一惊,刚要挣开,一阵如同铁刺入骨的剧痛就从手腕的位置炸开,惨叫则被及时捂在唇上的手拢住。
当疼痛慢慢减轻,不断吸气的偃师才反应过来,那“冰凉的东西”,是另一个人的手。
郁泊之站在偃师身后,反剪他的双臂,往他双手十指上套了个形似指虎的道具。
“怎么样。”郁泊之做完,朝着邵雁扬了下手中的小纸条,那是她借着拒绝收钱时塞的,他得意地眉飞眼笑,“是不是幸不辱命?看了纸条后我马上就去你说的地点拿了东西。”
没等邵雁回答,他就扔下呲牙咧嘴的偃师上前两步,毫不掩饰地夸奖:“十指连心,确实是偃师的弱点,聪明。”
一切事情如她所料地发展,邵雁心情不错,唇角牵出一个很小幅度的上扬。
看到郁泊之笑眯眯地凑到自己旁边,一副邀功的样子,邵雁便习惯性地用掌心拍拍他的脸。
做完这个动作两个人都愣住了。
糟糕。真是做习惯了。
邵雁脸色微变,最先反应过来,她若无其事地飞速收回了手:“行了,我要问偃师了。”
“……哦。”
郁泊之知道这是让自己最好走开,可是前几秒发生的事情,让他的大脑短暂宕机了,不对,似乎自从碰到邵雁后,他总是做出一些他无法理解的行为,郁泊之的睫毛不由自主地抖了下。
邵雁的每根手指都松松地贴在他脸侧,那帧像慢镜头一样反复地在他的脑海里放映。奇怪的是,他没有从那个动作里感受到任何狎昵味道,反而能说的上是很温暖。
就像……路边的猫慢悠悠地走过来,用翘着的尾巴扫了一下他,稍纵即逝,却叫人流连忘返。
郁泊之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有意再摸下那处的脸颊。这时,邵雁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横了他一眼。
就当没发生过。
喉结微微滚动,郁泊之在心里告诫了自己几句,及时地收回了心神,他笑着向邵雁举了下手机示意自己去打电话。
“告诉你也无所谓。”偃师等他走远后,沮丧地开口,“不过没办法直接告诉你委托人,他们给我下了‘禁言咒’。”
邵雁闻言,不动声色地侧了下头,左耳耳坠随之一晃,她的视野里瞬间出现了许多金色的线,游走在她的身侧。邵雁对偃师的嘴唇凝目,发现果然聚集了团团红色的线,乱中有序地排列着。
解不开。不过这种排列方式很熟悉。
观察了几秒,邵雁果断放弃,只是暗暗将图案记牢。
“我可以告诉你中间人的信息。”偃师说。
邵雁:“又不怕死了?”
“死?”偃师惨笑,“当我为上面卖命杀了那么多或无辜或不无辜的人后,我就预料到会有今天。如果我带着没完成的任务回去,迎接我的是比死更痛苦的结局。”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联想到什么,邵雁的声音变低:“你可以逃。”
“逃不了的。”偃师摇摇头,苦笑着说,“我在这死了,上面还能当我是殉职,给我的家人发一笔抚恤金,或者说封口费;逃了,性质就不一样了,而且怎么逃?他们一定能定位到我的位置。”
嗯?这个行事风格……
邵雁眼睛一眯。
偃师不知道邵雁心中所想,接着将中间人的特征悉数告知。
说完,他反而莫名犹豫起来,眼神往远处的郁泊之飘了飘,邵雁一直紧盯着他,马上捕捉到了。
“怎么了?”她问。
偃师咬咬牙,往她的方向膝行了几步,压低声音说:“看在你等会儿能给我个痛快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选合作对象也要看忠诚度。”
邵雁皱眉:“说清楚。”
“那人……”
偃师咽下脱臼的手带来的疼痛,“我在对接任务时看到过他!”
“当时我接完任务从房间出去,不小心撞到这小子,还和他吵了几句,那表情,忒臭!”
大概是看到邵雁面露疑色,他连忙说:“真的!我没必要骗你!当时交易大厅很多人都看到了,他们可以作证。你怎么和他这种人合作?他可是雇佣兵,搞不好他也想把你杀了……”
“我知道。”邵雁打断他。
“什么?”
偃师似乎没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看着她。
邵雁平静地说:“我知道他想杀了我。”
她缓慢地直起身,巷子里不规则的光像把她的面庞分割成几块似的,流露出一丝细微的疯狂。
“我期待着呢。”
寂静。
看到邵雁居高临下、眼含笑意地低头看他,偃师终于无法抑制生理性的恐惧,控制不住地喘了几口粗气。
偃师意识到:她说这话是认真的。
疯子、疯子!他惊恐地想。
刀出鞘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与此同时的是邵雁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谢谢你提醒我,我也会杀了他的。那么,地狱再见吧。”
血色蔓延进眼眶,夹克男在世界的颠倒扭曲中瞪大双眼,倒影出远处的男人放下手机朝这走来。
身体重重倒在地上的闷响吸引了郁泊之的注意,他“嗯?”了声,估想差不多了,便抬脚向邵雁走去。
郁泊之扬起他一贯的微笑:“结束了?我叫了清道夫,大概还有10分钟到。”
“时间够了。”
听到这句回答的时候郁泊之正好走到邵雁身后,他歪头:“什么够了?还有什么事没完成?”
邵雁回头,直视着他,郁泊之这才发觉,那双浅色的、总是像水一样平静的眼睛中,现下竟亮得惊人,燃烧着如火般的怒意。
“我是说,杀你足够了。”
话音落下伴随着刀划开血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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