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苒握着方向盘，思绪飘回故事的起始。
小升初那年，陶苒和方文澜考入同一所中学。陶明之暗中托了关系，将两人分到一个班级——他总担心女儿孤独。蒋清对这样的安排不置可否，她更在意陶苒能否保持年级第一的桂冠。
陶苒的青春期来得张扬。白皙的皮肤、高挑的鼻梁和精致的眉眼逐渐褪去稚气，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引来无数窥探的目光。但那些明面上的追求者总是怯步——她笑得大方得体，眼神却冷得像玻璃柜里的展品，让人不敢触碰。
方文澜的变化更令人意外。她的身高在一年间窜到170公分，婴儿肥的脸颊变得棱角分明，沉默时甚至显出几分冷冽的漂亮。
两人的名字交替占据年级前两名：陶苒的英语近乎满分，方文澜的数学永远压她一头。
初中部的走廊永远漂浮着油墨与粉笔灰的气味。
陶苒的指尖划过布告栏玻璃，在"年级第一"的位置上留下一道雾痕。方文澜的名字像条固执的藤蔓，紧紧缠绕在她下方——0.5分的差距，连呼吸的余地都不肯留。
"又在看你的小尾巴？"路过的女生嬉笑着撞她肩膀。
陶苒用指甲刮去玻璃上的薄霜，突然意识到方文澜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
那个曾经缩在教室角落的女孩，如今像株暴风雨中的白杨，裹在过于宽大的校服里，却挺直脊背接受着所有窥探的目光。
方文澜正在窗边，低着头，大概是又在和某道竞赛题斗争。陶苒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笔尖在宽大的衣袖上留下瞳孔大的墨痕，陶苒轻笑了两声。
方文澜静静地盯着排名榜上那两个紧贴着的姓名——“陶苒”、“方文澜”，仿佛要把这张表灼出个洞来。
然后，方文澜隐约看到有个小小的自己，像只卑贱的书虫一般，人来时躲在那两个名字中间，睡觉时蜷缩在那两三颗字中间。
那道缝隙越细，越窄，越逼仄，昏暗、挤压得越让人难以呼吸，她就会感到莫名的满足与安全感。
她细心地守护着这种感觉，耐心地防备着任何人对它的窥探，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有个小小的，小小的她坚守着自己的自尊。
陶苒和方文澜还是常常躲在旧琴房里偷偷下棋。
陶苒曾经开玩笑地说“或许你以后会成为一个职业棋手呢。”，却得到方文澜莫名迅速而坚决的否定：
“不会的，我没那么厉害。”
陶苒有些恼，她觉得她这样说，不仅把她难得的天赋浪费了，而且输给她的自己也像个笑话。
方文澜不敢说。
她不敢说自己或许没那么聪明，不敢承认自己可能根本不是陶苒口中的“天才”。她害怕一旦说出口，那个被称作“天才”的自己就会像泡沫一样破碎。
从前，她只觉得世界简单得可笑。别人绞尽脑汁解不开的数学题，她看一眼就能写出答案；别人背得死去活来的课文，她读两遍就能一字不差。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简单的事会让别人困扰，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的世界很小，只有祖父、妈妈和自己。
直到陶苒出现。
那个她从未想过能靠近的人，给了她一个新的名字——“天才”。她的世界变得丰富而混乱，她像是看到了一个充满了危险和各种各样的新奇的世界，一个，更加拥挤的世界，但她永远都不会害怕失去方向。
因为陶苒在人群中是那么的耀眼，她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就能找到她，她的“正确性”。
可她也渐渐发现，自己其实是个胆小鬼，发现这个巨大的世界原来让她变得那么恐慌，这个世界是那样近，她过去是故意躲在自己给自己塑造的单调而平凡的世界里
她害怕，害怕一切声响大的事物，害怕她的自尊马上就会埋没在行色匆匆的“啼嗒”声里。
她害怕热闹的事物，害怕距离过近，害怕数量级超过千的事物……她更害怕被陶苒看穿——看穿她不过是个躲在“天才”假面后的普通人。
于是她开始扮演。
扮演一个无所不能的天才，扮演一个不需要任何人关心的强者。她不在乎自己是否真的聪明，不在乎这个世界是否真实。她只在乎陶苒眼中的自己——那个完美的、虚假的自己。
命运总是爱开玩笑。
方文澜的确是个天才。
“你想去我家看看吗？”
方文澜轻轻地拍了拍前桌的陶苒，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好啊好啊，我也要去，我们一起去吧。”
陶苒还没来得及反应，方文澜的同桌阮心悦就兴奋地喊出了声音，翟海也从陶苒旁边悠悠地转过头来：
“我也想去”
“好啊好啊，我们一起去吧”，阮心悦似乎变得更兴奋了
方文澜变得有些为难：
“我们家有点小。”
阮心悦扮出一副可怜巴巴地样子，抓住方文澜的手臂，贴的紧紧的，仰看着她：
“去嘛去嘛，一起去嘛一起去嘛。”
方文澜想要挣脱不能，只能局促地点了点头，同时抱歉地看了看陶苒。
陶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心里却被这两个冤家搞得有些心烦意乱。尤其是阮心悦，虽然心眼不坏但实在有些傻气，让人感到心烦意乱。
三个月前，老师把翟海这个优等生调过来和陶苒坐同桌。陶苒和她的交流很少，并不了解她，但陶苒莫名的并不讨厌她。她是个聪明的人，一个安静的聪明人。
然后两个星期后，方文澜成为了陶苒的后桌，连带着阮心悦。从那以后，陶苒的身边就总是充满着吵闹。阮心悦是个名副其实的笨蛋，心眼儿并不坏，她的家境很富裕，父亲经营着一家外贸公司，可确是这两年才变得发达，审美和眼界跟不上财富的脚步，人们常常讽刺阮心悦是个“暴发户”，她倒也不生气。
“可这就是事实嘛”，她说。
“打扰了——”
阮心悦小心地向屋内探出一个头，但屋内只有一片昏昏沉沉的黑，方文澜把钥匙从门上轻轻拔出来。
“我外公还没回来，等等，我去开一个灯。”
啪嗒一声，屋内中央悬挂的灯泡用亮黄色的光填满了并不大的房子，房子只有两间极小的屋子，一间是属于方文澜祖父的，一间是方文澜和她母亲的。
房子的装潢很简陋但却并不脏乱，物品都摆放的很整洁。房子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正方的木桌和两三把木头凳子，方文澜又从祖父屋子里搬来一把竹椅，四个人坐在这里都显得有些拥挤。
方文澜从塑料袋里拿出提前买好的饮料，气氛显得有些尴尬，方文澜有些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明白面前的三人都和她并不是同一个阶级的人。
“我倒是第一次来你家”
陶苒率先打破了这片安静，她看着方文澜，装作责备气愤的模样。
她将饮料从犹豫的方文澜手里拿了过来，橘子汽水，廉价的香精味刺得她舌根发苦，她却一饮而尽。
“是，我早该负荆请罪。”方文澜也笑着回答她。
阮心悦看了看两人又看了看翟海委屈地拍了拍他说：“你看看她们两个又在那里卿卿我我真是有够讨厌的。”
翟海哦了一声装作吐血的模样说：“你要把我拍死了——”说着就要往地上躺。
“地上脏——”方文澜正要扶起翟海，阮心悦就快步上去托起翟海的头：
“不要——你不要死啊翟海，你要是死了，把我留在这个孤零零的世界上，你做鬼我都不会放过你的。”说罢，还真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来。
“是‘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吧’”，翟海突然抬起头问道。
“是你死又不是我，安心吧，我会大办特办的，你就安心去吧。”阮心悦继续装作悲痛的样子，趴在翟海的身上开始幽怨地哭泣。
“起来啦暴发户，重死了。”翟海一把推起阮心悦，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她从阮心悦的包里翻出一盒大富翁。
“玩这个，怎么样。”
陶苒和方文澜一同点了点头。
“你们三个怎么都不叫上我——”
阮心悦拍了拍屁股，兴冲冲地开始给其他人讲起了规则。
方文澜由衷地感谢她们的到来。在这个简陋却温馨的小屋里，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和温暖。
自从陶苒上了初中后，母亲变得匆忙了不少，陶苒在舞蹈方面展现出了非凡的天赋，一如既往地优秀，荣誉证书与奖章堆积如山。对于这些，陶苒并不十分在意，她本就非擅长撒娇的性格。
她和母亲的羁绊是完全不需要强调的——任何一个人都会说：
“她和她的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她们有着同样的梦想，同样的姿态，同样的目标——她不介意她的母亲利用她，因为那代表她是可利用的，并且，她深爱着自己的母亲。
她的母亲是那样的高雅，一举一动都那么的沉着而美丽，有着纤细而富有力量的身体，坚定而智慧。
每当她的母亲纠正她的动作，她把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压在陶苒的身体上，陶苒都能感受到母亲手指的力量是那样强大而温柔，不由分说。
她似乎会将陶苒托举起来，因为那是那样强壮的母亲。于是陶苒会允许她的身体变得精细而敏感，好明白和执行她母亲的任何指令，允许她的母亲随意摆弄她的灵魂。
因为她完全地崇拜着她的母亲。
与对于母亲的无限崇拜与模仿连接着的是对于父亲微妙的蔑视。
总是有些佝偻着背的爸爸，比妈妈矮了半个头的爸爸，没有那么漂亮的爸爸，从来没有过高贵的姿态，总是抱歉抱歉的模样好似任何人都能够欺辱他。
父亲每时每刻都在讨好着别人的姿态让陶苒感到无比的厌恶和愤怒，父亲总是笑着，逃避任何冲突和暴力，眼镜被无理之人打歪也从不还口，他的课堂总是嘈杂无比，连学生都清楚他是可以被欺负的。
母亲总是居高临下地看待父亲，而父亲则总是温和地、懦弱地笑着，讲着无人附和的笑话。
只是，这段时间的她很少让母亲满意，母亲总是板着脸，也不生气，只是浅浅地叹气。
她不明白到底哪里出错了。
就在陶苒入迷地思考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抬头去看，方文澜站在舞室的门口冲她笑了笑。
她将自己的思绪迅速地打包好，扔进了脑海深处。
蒋清看到方文澜，礼貌地笑着点了点头。
陶苒整理东西准备离开时，示意方文澜先到大门口去等她，她将自己的东西整齐地放在包内，母亲叫住了她：
母亲突然叫住了她：“那孩子……是叫方文澜的吧？她运动能力怎么样？看起来很适合学舞蹈，体格也很不错，看上去像是个学舞蹈的料子。”
陶苒心中略感不快，简单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母亲的话不过是随口一提，却让陶苒心中有些堵得慌。
午后的馆内人很少，许多的舞室门都半开着，里面近乎全黑，只有风在其中任行。
陶苒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的陶瓷地板上像是一段紊乱的鼓声，昏黄的光从敞开的玻璃大门里散入，勾勒出一个在门口张望着的人影。
陶苒觉得光过于耀眼，让她有些眩晕，但她还是没有停止步伐，等到终于到达了出口，阳光一下子灌入了她的双眼，她闭上了眼，只感觉什么在靠近她。
那时她才意识到先前听到的脚步声是自己的回声。
她觉得那个略高些的身影拢住了半个太阳，脸上传来冰凉的触感：
“头发”
方文澜笑着将陶苒脸上的头发拨到一旁。
陶苒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方文澜的手指停在空中显得有些无措。
“头发遮住了眼睛……”方文澜解释道。
陶苒有些恍惚地看着背对着阳光的方文澜，看不清她的表情，只隐约感到一丝难过。
她想拒绝一切接触，想让面前的人变得面目可憎，但她没有力气这么做，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方文澜试探性地用食指手背触碰了一下陶苒的手背，得到了沉默的回答后，她大起胆子来环住她的手腕，拉起她往外走，她的开朗有些刻意：
我们去吃那家新开的奶茶店吧！我都等不及了。”她的语气有些笨拙，显然不太擅长这类邀请
陶苒没有力气拒绝她，或者说，在这一刻，她并不想抗拒。
她觉得方文澜笑得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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