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要结婚了。”
某一节课间,方文澜静静地说。
陶苒愣在了原地,后座的翟海原本在和阮心悦讨论着校园的流浪猫,热火朝天,在方文澜话尾落下的那一刻,空气陷入了寂静。
“和……和你爸爸吗?”阮心悦打破了这层寂静,小声地问。
翟海重重地拍了下她的头,尴尬地咳了两下,拉过阮心悦耳语了一番。
“什么时候?”陶苒问。
“就下个星期六,在济南。”方文澜依旧是平静的语调。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阮心悦吃痛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刚想继续说什么就被翟海捂住了嘴巴,生怕她又说出什么冒犯的话语。
“没关系,她说我祖父年纪大了,最好不要去了,她说她已经帮我把票已经订好了,我去也可以,不想去也没关系,只是,她更希望我去。”
“你打算去吗?”翟海小心翼翼地问。
“嗯”方文澜点了点头。
方文澜看着在一旁沉思的陶苒——
“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柳絮拂过屋檐。
“我会帮你买票的。”方文澜生怕陶苒拒绝,连忙补充道。
陶苒愣了一下,她抓着方文澜的左臂,用眼神示意她出去说。但方文澜微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陶苒心中暗自惊讶:她和那两人已经这么亲近了吗?
她斟酌了一下措辞,然后开口问道:“你知道济南离这里并不近……”
“没事,我也知道这太麻烦你了。”方文澜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不是这样的”,陶苒觉得自己被误解了,不禁有些难过。
“我的意思是……你妈妈打算定居那里了吗?”
方文澜默认了。
“那你怎么办……”陶苒望着方文澜欲言又止的表情,大概猜想到了——
她会被她母亲留在这里。
陶苒能理解方文澜母亲的做法,她对方文澜母亲这段失败、甚至说惨烈的婚姻有所耳闻,她从各处听说,也大概拼凑出那样一个模糊的景象:棍棒、淤青、酒气、辱骂,还有缩在柜子里颤抖的小方文澜。
她能理解方文澜母亲急切想要摆脱旧生活的**,但她还是不能原谅她对方文澜如此随意地抛弃。
“她这么多天,从来没向你表达过再婚的倾向吗?”
“她平时比较忙,所以她不怎么给我打电话……不过节假日我们都会互通电话的!”
方文澜激动地坐起身来,补上最后一句话,像是辩解又像是安慰自己。
翟海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相信你妈妈也有自己的苦楚。”,她怀里的阮心悦用力点了点头。
陶苒搜搜肠刮肚,却找不出一句能安慰方文澜的话,她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妈妈允许的话,我们也想去那里支持你。”阮心悦从翟海怀里坐起来,一把握住方文澜有些挣扎的手。
“我们会准备礼金的,你不要觉得有负担。”,翟海轻轻掐了一下阮心悦的腰,示意她放开方文澜的手。
“那怎么行,太麻烦你们俩了。我记得心悦周六还要补习吧?我陪她去就可以了。”
陶苒笑着说道,无意间把“我”字念得很重。说完她又有些忐忑,生怕方文澜又像刚才那样认为她们已经足够亲密,同意她们一起去,从而让她的拒绝显得多余。
“不用了,真的太麻烦你们了。”方文澜浅笑着拒绝道。
陶苒心中暗自窃喜,仿佛得到了某种通行证。
客厅的欧式挂钟滴答作响,蒋清陷在真皮沙发里,手机屏的冷光打在她紧绷的下颌线上。陶苒的影子被水晶吊灯拉长,投在蒋清脚边,像一条即将被斩断的绳索。
“没必要。”蒋清的回答很果断。
不是“不行”或是“不允许”,而是“没必要”。
“有……有必要,我需要陪着方文澜一起去……”陶然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她强迫自己抬头,却撞上蒋清刀锋般的目光,“她们家没有其他亲戚能去,婚礼在邻市,要过夜才能赶回——”
“啪!”蒋清把手机反扣在茶几上,镶钻的手机壳撞出一声闷响。
“陶苒”,蒋清的声音突然温柔得诡异。
“你知道我为什么同意你和那个孩子一起玩吗?”
冷汗顺着陶苒的脊背滑落,她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她从来逃避去思考这个问题,她只能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那个孩子……方文澜,她确实聪明得可怕,你也注意到了吧。甚至我敢说,如果她拥有你所拥有的所有资源,获得的成就可能会是你的几十倍,不,一定会。”
蒋清突然看向陶苒,笑了笑。
陶苒心跳梗在胸口,她这才惊觉自己的上唇早已黏在了牙齿上。
“那个孩子每天既要学习,还要照顾病重的祖父,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成绩还能保持前列,真是令人可敬”,蒋清端起桌上精致的小瓷杯,抿了一口里面清透的热茶。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陶苒,”她身体前倾,阴影笼罩女儿苍白的脸,听到自己的名字。陶苒始料不及,身体抖了一下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慈善家?救世主?”她嗤笑一声。
蒋清站起身来,身影在昏暗的光下拉得很长,杯里的红茶泛起危险的涟漪。
“她就算没有你的帮助,也迟早会被人发现,她的才华是无法被掩盖的。”她指尖摩挲杯沿,仿佛在擦拭一件沾了污渍的古董。
“只是,就算有片刻的大放异彩,她也无法走得更远了,你这匹千里马偏偏是最难‘救’的——”
瓷杯重重磕在茶几上,陶苒被惊得瞳孔一缩。
“穷’就像一种癌,从她出生那一刻她就染上了这种绝症,就是连呼吸都带着廉价味,连做梦都只敢蜷在桥洞底下,生怕多占一寸不属于她的光!”
蒋清猛地掐住女儿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讥讽的笑,“你以为送双鞋、帮她偷偷缴补习班的费用,就能治好?你送她金山银山,她也只敢跪着接!”
陶苒惊住了呼吸,她没想到母亲对她的所有事都了如指掌。
沉默在钟摆间膨胀。陶苒瘫坐在地毯上,喃喃地说:
“不……不是这样的”,她的声音像大风下蜡烛摇曳的火光。
“你们的命是早就定好了的,你该庆幸才是。”蒋清缓缓说道。
“不是这样的!”陶苒突然用力说道,每个字都像是掷地有声的弹珠。
“别太认真了,别参与太多她的命运,你能明白承担一个人命运这句话的重量吗——”蒋清按住陶苒的双肩,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话语中透露出难以言喻的沉重与痛苦。
“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蒋清的声音颤抖着,“你不会明白一个人背负另一个人的命运,这是什么含义,是多么的煎熬,你不会——”
蒋清看着目瞪口呆的女儿,突然浑身松懈下来,她缓缓转过身去:
“你想去就去吧。”
她丢下惊恐的女儿,走上楼梯,“砰”的一声,蒋清关上了房门,声音在空旷的客厅回荡,像是刻在陶苒心头,一道简短的咒。
方文澜期待地揭开褐色丝带做的蝴蝶结,从礼盒里拿出一件蔚蓝色短裙,上面点缀着天蓝色的薄纱叠成的花朵,很精致,大概花了不少钱,这是她母亲寄给她的,参加婚礼的裙子。
她小心地拉上背后的拉链,忐忑不安地走向厕所里的镜子,腰线对她现在的身材来说过高了,裙摆轻挠后腿根,裙长刚好是弯腰能走光的尴尬长度。
她自嘲地笑了笑,手指却止不住地捏住内衬,想要把裙子往下拉,她不敢拉得太狠,生怕听见残忍的“刹啦”一声,努力了一会,指尖上的汗都沁入了蓝色内衬中,两三滴深蓝色的点显得格外突兀,那是她手指的印记。
她鼓励着自己,把胸前的花朵摆正,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狼狈得可笑,像是穿着紧身演出服的小丑,她突然有种很想哭的冲动——
因为那件裙子美得出奇!
她从来没穿过那么美的礼裙,她喜欢极了,她知道妈妈一定是用心挑选了,妈妈还记得她最喜欢蓝色,一定一边描摹着女儿穿上这件裙子的模样,一边咬牙买了这件昂贵的裙子,衷心地期待女儿能以最美的姿态来见证她的幸福。
可是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已经长高了,或许长得比她还要高了。方文澜闭上眼想要想象母亲的身型,可是却怎么都想不出来了,她不知道母亲现在是比她矮半个头,还是……她踮脚能刚好抱住母亲的腰的程度,一切都停留在三年前。
这不是她的错,是一切都玩笑般的错位了。
她突然不想去见母亲了,她怕一旦她们见面,母亲就能比量出她现在的身型了。
这个她,现在的她,就会代替三年前那个还能睡觉时抱着母亲,头深埋在母亲颈里撒娇的自己,取代那个可以在家长会上偷偷趴在母亲腿上看书的自己。
她会亲手杀死了那个小小的自己,连同过往和母亲一起的回忆。
她痛恨自己的成长,这样“硕大”的自己,是再也挤不进母亲怀里,再无法奢求在母亲心里寻求一个不会影响到任何人的,足够她安身立命的小角落。
突然,她听到小手机“滴滴”的响声——
“后天就要出发了,你有合适的衣服吗?”
这是陶苒三小时前发的消息,她忘了回,而现在,陶苒又发了一条消息,很简短:
“开门。”
方文澜听见“咚咚”的敲门声,鬼使神差地,她没有收拾脸上的狼狈,站起身来去开门。
面前的陶苒脚边放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里面塞满各样的衣服,,每套衣服又用干洗袋包着,她低着头在怀里的袋子翻找着什么,一边说:
“我不确定你更想穿裤装还是裙装,就都选了一些适合你的带来了,这些都是我自己的衣服,所以你不需要有负担。只是你比我高,我不确定你能不能穿的下,你先都试试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实在不行让裁缝改还来得及。”
她顺手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方文澜,又蹲下去翻找着一个袋子接着滔滔不绝地说:
“我们速度得快点了,我还要因为你的穿搭决定自己要穿什么,配饰什么的还得决定呢!”
她隐约感觉方文澜站在原地不动,继续说:
“这些衣服我都是洗干净了才带来的,所以你最好把自己洗干净了再穿。”
她猜想方文澜或许更适应乖戾的自己。
她终于找到那件略大的白色礼裙,她买来连吊牌都没有拆,高兴地拿出来却对上抱着大袋子呆站在原地的方文澜的眼神。
方文澜穿着蓝色短裙,不合身的衣身勾勒出她窘迫的身形。
“这件裙子是……”
陶苒刚想说“你什么年代穿过的衣服,又老气又不合身。”,但她看到未摘的吊牌在方文澜颈后隐隐约约,在皮肤上磨出浅浅红印。
所以她及时合上了嘴。
“我妈妈送给我的。”方文澜说道,边拎起陶苒脚边剩下的几袋购物袋,走进昏暗的屋里,她能闻到陶苒这些衣服上淡淡的沁香,像抱着一捧花。
她想到自己曾闻到父亲和爷爷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古怪而悠长的味道,像是衣服拥有了器官,而又在慢慢腐烂的味道。
她突然明白那就是人们所说的“穷酸味”。
阳光透过半掩的窗户照在方文澜身上,衣服上绣的闪片在昏暗的房间里发出幽亮的光,陶苒盯着方文澜许久。
“怪不得,很漂亮。”陶苒情不自禁地说。
她是真心的。
她走上前去接过方文澜手中的袋子,她把它们放在地上,推到一边。
“就这件吧,你穿的很漂亮,只是需要改一下……”
陶苒把方文澜的双臂举起,让她摆成一个大写的“T”,然后,她熟练地找到灯的开关,“这么暗都看不清了”,她嘟囔着。
她上下打量着方文澜的衣服,又悄无声息地绕道方文澜身后,方文澜感觉颈后一阵冰凉的触感,不禁抖了一下。
“咚”,陶苒把剪刀放在桌子上,“标签都卡在脖子上了,以后这种折磨自己身体的事少做。”
方文澜想要回头看桌上的标签,又被陶苒把头摆正,她感觉一双冰凉的手扶上自己的肩,却不敢确认,只好铮铮地看着前方。
那个古怪的触感从肩部一点点蔓延到了她的腰部,她的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她有些发痒,只好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陶苒本想要观察这条裙子留的余量多不多,材质是不是偏弹性的,但却无意间通过指尖感受到了她的僵硬,于是尴尬地努力找些话题:
“你……你的名字是你祖父起的吗”
“啊……是的,不……不过还有个小故事——”方文澜捕捉到陶苒与她同样的尴尬,应声回答,想表现的轻松些。
“祖父给我起的名字本来是‘文兰’,就是兰花那个兰,但是当时户口登记处的人登记错了,妈妈反而更满意现在这样,说之前的实在有些老气。”
“对呀!你不知道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陶苒有些兴奋地说,却看见方文澜的脸上的红晕染上了耳尖。
陶苒这才注意到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正结结实实地抓着方文澜的腰,从她的后背探出头来。
“我……也以为是兰花的兰,想着……你的名字好老气……”陶苒弱弱地说道。
“你的名字呢?”方文澜努力打破这尴尬的氛围。
“我的名字是我妈起的,寓意出奇的简单:‘草木茂盛的样子’,很奇怪吧,我妈那样一个生孩子都要挑个良辰吉日生的人,名字却这么简单”,陶苒拿出手机,划拉着想要联系自己经常改衣服的裁缝店。
“很烦的是,这字还生僻到许多人不会念,rǎn,我的名字是形声字,我每次都要这么告诉他们,连基本的造词都不行。”
“我觉得倒是个很好的名字。”方文澜笑着说。
“名字寓意的那部分留白,刚好能通过你自己的人生弥补上。我想这就是你妈妈对你真正的期望吧。”
“你真是……有够奇怪的。”,陶苒的脸泛起浅浅的红浪。
“快脱下来吧,我们现在就要去那家店了,时间紧任务重。”,陶苒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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