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海打开那盒尘封已久的铁盒,里面整齐摆放的是方文澜给她寄的信,还有一本没有封皮的本子。
“她这几年在德国搞科研,闲了就给我寄信,问我怎么样,我问她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寄信麻烦死了,我还要常常去邮局,三天两头问人家有没有人给我寄信,结果她说,她就喜欢这样。”
翟海笑着说。
“她从来没给我寄过。”
陶苒低沉着眼。
翟海没有回应她,把信挪开后露出那本残缺的本子。陶苒这才看清是那并不是什么本子,而是一些残缺的纸张钉起来。
“其实,火灾那天,我也在场。”
翟海突然说道,陶苒的手愣在了原地,她一时失去了全部思考的能力。
“那天之后,我无意间看见方文澜拿着本子鬼鬼祟祟的,我就跟了上去,发现她在垃圾桶前捣鼓着什么……”
“她撕了几页,然后全部都丢到垃圾桶了。”,翟海笑着说,“说来我有些恶心,居然把这些东西都从垃圾桶捡起来,勉强拼了上去。”
“我发现那是她的日记。”
陶苒强迫自己想起关于母亲的事。
陶苒注意到母亲这些天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母亲吃的饭很少,身体宛如一片枯叶,眼神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有时她听见母亲在厕所里呕吐,她不明白原因是什么,每当她想要去追问母亲的情况,想要明白母亲到底是在为什么而烦恼,她毕竟只是个深爱着母亲的孩子。母亲却总是不作声,幽幽地看着远方,推开她的孩子,不由分说地。
她说,不用担心她,她只是没睡好。
母亲停了周三和周五的课,她的身体状况已然不能支持她继续上课,但是每周六母亲还是会教导陶苒,陶苒想要做到最好,她隐约感觉,只要她做得很好很好,直到满足母亲的期望了,母亲就会莞尔一笑,像小的时候那样,说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有难得一见的天赋。
那天是8月27日,她完成了一曲,陶苒心中暗暗地兴奋起来,她明白自己从来没有完成得这么完美过,她知道就算严格如母亲也难以忽略她的能力,她透过镜子,观察着母亲的一举一动。
母亲先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然后她的胸脯开始大幅度的起伏,连陶苒都没有反应过来,母亲就从凳子上快步走向前,拿起长柄的扇子。
一下,两下,三下,陶苒被剧烈的疼痛占据了所有感官,强烈的冲击感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浮肿而沉重,她望着镜子,然后她看见自己的母亲:她哭得很厉害,脸上的皮肤好像刹那间翻转了过来,变成了烫红,红色染上颧骨,脸上的骨头好像膨胀起来,变成凹凸不平的石块。
母亲狠狠地打在陶苒的大腿上,陶苒瞬间吃痛地叫了出来,但她又在下一秒捂住了自己嘴巴,她明白母亲从小就不喜欢她在受罚时发出声音。但是母亲似乎连这点也忘记了,她从人类,变成了一只施虐的野兽,只是在重复地、重复地,完成她的暴行。陶苒瘫坐在原地,不敢逃,扇子打在她的脊骨左边一瞬间破裂成了两半,母亲却是愤愤地叫了一声,然后抡起手代替。
她的情绪和声音从瘦弱的身躯中迸发出一两缕,然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你为什么就是做不好呢?!你根本就不爱它,你根本就没有热爱过中国舞,你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天赋,你根本就没有跳舞的能力,你说——你自己承认!”
母亲的眼泪沾湿了陶苒的舞蹈服。
“你为什么就是做不好,你为什么就是那么蠢!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我怎么会浪费时间在这里——”
陶苒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她想起,就像电视的闪屏一样,对呀,为什么会这样呢?她为什么就是做不好呢,她居然还以为自己跳得很完美了,居然以为自己是上帝怜爱的孩子,真可笑,那之前那些,那么多年,又是什么呢?
她想到死,又想到母亲,哭也哭不出来,什么感觉都没有,她觉得痛,手臂很痛,腿很痛,肩胛骨很痛,然后她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之前那些年就当是我太蠢,培养了一个无用的人,你没有跳中国舞的天赋,放弃吧。”
母亲离开了,陶苒在原地呆坐了一会才意识到这点,陶苒身上没有流任何的血,她有些怀疑刚刚发生的一切是现实吗,然后她感觉到明晰的痛,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疼痛,这些都是证据。
她想哭。
母亲的异变在第二天就消失了,她出现在饭桌上,递给陶苒一杯牛奶,她把热牛奶推过来时,腕骨青紫还未褪尽——那是昨晚攥扇子太用力留下的证据。
然后她笑着:
“今天要不要妈妈送你去上学。”
陶苒只觉得脊背攀上一阵寒冷,但她还是露出了仿佛是肌肉记忆的,乖巧的笑——
“不用了,妈妈。”
她祈求自己的声音不要那样颤抖。
母亲变忙了,她开始频繁去外地出差,陶苒却觉得她变健康了,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明明已经初三了,但她对自己女儿的关心不增反减。
陶苒也全当没有发生过,她在学校依旧扮演着那个品学兼优的陶苒,在该笑的时候开朗的笑,该认真的时候扮出一副认真又努力的神情。
然后,她和方文澜走在放学的路上,她们在学校呆的有些晚了,她看着路边的台沿,一条长长的台沿,她突然来了兴致,跳到了台沿上面,慢慢撑起两只胳膊,模仿人们走钢丝一般。
方文澜没有看陶苒,只往她身边靠了靠,她们继续沉默地走着。
陶苒开始只是,或许用她的话来说,脑袋一热。
但她竟逐渐感到一种升起的快乐和乐趣,无人的街道,她们在昏黄的路灯下像两只取暖的鸟,挨得很近,陶苒快步走在前面,她边走边欢快转着圈,方文澜却像见怪不怪地,只慢慢在她身后走,她走到台沿的边缘,发现她走的台沿越来越高,到了结尾,升起的台沿足足有三米高,
某种未知而再强烈不过的冲动,她突然脚步一软,松开虚握的平衡,硬生生从上面跌了下来——坠落时听见脚踝骨错位的咔嗒声。
她是故意的,但是从脚腕深处传来的剧烈疼痛和水泥地冰冷而粗糙的质感却把她从过往的梦里惊醒。
她听见重而急的脚步声,有那样沉重的步伐的人,是怎么样都飞不起来的。
她听见让人心生厌烦的……方文澜的声音,她在叫自己的名字,她在向周围的人求助,可是一个人都没有,然后她……哭了。
方文澜的身体很厚重,陶苒想,她趴在她的背上,却从来没有感到过那样的安心,她清晰地听见她的心跳声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
她突然很想嘲弄一下她。
“真烦,别哭了。”
她不耐烦地说,换来的却是面前人有些幸喜的回应:
“马上就到了,这边的有中心医院,很近。”
“可我身上没带一分钱,到时候怎么付钱,把你抵押在那里吗?我可不想和你一起在那里丢脸。”
方文澜没有回应,只是继续赶路,陶苒觉得有些厌烦。
“没必要那么慌张,哭哭啼啼的,把我放下来吧。”
……
“我说,把我放下来吧,我自己能回去,处理一下就没事了。”
……
陶苒有些气愤,她像是闹起了小孩子脾气,在方文澜背上乱晃,拼命着叫嚷着放她下来,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动到了腿上的筋骨,她痛的兹了一声。
“你的脸受伤了,腿可能也骨折了,只要及时处理的话,能把伤害降到最低,马上就快到了,别担心,我书包里有钱,现在放在我口袋里了。”
方文澜的语气有着从来没有过的坚决,陶苒这才意识到她们的书包都不见了,大概是放在了刚刚的地方,她想到自己的腿——
“我要回去找包。”
她像是通知,又像是宣告。
其实不过是把自己难言的情绪转接到为难方文澜身上,她舍弃了一切繁复的思考和过往一切虚假而温和的包装。
“放我下来,我要回去找包,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她在胡闹,她当然清醒的知道,只是……
“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的路口,你不要乱动,你的腿——”
“这条腿?我情愿它瘸了,烂了,断了,跳不了了,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多管闲事,你以为你是圣母玛丽亚,普照众生?我情愿我截肢了,坐轮椅,第一件事,就是把腐烂了生蛆的烂腿丢你脸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陶苒把自己的身体往后仰,她的腿其实已经痛到她无法再说出连续的话了,但她还是在继续为难方文澜。
“你收回你的假好心,少在这里怜悯我!”
她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只是在那沉默中感到莫名的委屈,她开始哭泣,她哭得很大声,像是个孩子,她趴在方文澜的校服领子上,恶作剧式的把自己的眼泪全部都蹭到上面。
她终于疼晕了过去。
医院的消毒水刺得鼻腔发痒,陶苒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她盯着天花板霉斑的纹路发呆,方文澜的脚步声混在走廊推车碾过地砖的声响里,由远及近,带着粗重的喘息。
两个书包被轻轻搁在床尾。陶苒的白色皮质书包沾着灰,压在方文澜洗得发毛的灰布包上。
她真回去拿了,陶苒有些惊讶。
她看向一旁灰头土脸的那人,校服领口斜着,被汗水浸湿的碎发挂在颧骨那道新鲜的血痕旁——她记得自己坠落时,对方扑过来护住她头部的膝盖擦过水泥地的闷响。
"再不回家,你外公该报警了。"陶苒别过脸,床头柜玻璃杯映出她眼尾的淤青。
"和护士站借电话说过了。"方文澜把书包摆正,她右手的小指肿的像个胡萝卜,袖口处的纱布洇着淡黄色的药渍。
陶苒突然攥住她手腕:"让我看。"
方文澜触电般抽回手,撞翻了铁质陪护椅。
父亲推开隔间的门锁,端着保温杯进来,见到女儿醒来,他不再掩饰担心的神色,赶去慌张地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却被陶苒一脸厌烦地躲开了。
陶苒望着窗帘缝隙透入的月光,好像在思考什么一般,她突然问:
“妈妈呢?”
"你妈妈在杭州开会......"陶明之搓着保温杯的橡胶圈。
"拉严实。"陶苒打断他。
陶明之自讨没趣,他叹了一口气,拉好窗帘后,转身拿着检查单去前台缴费。
后半夜点滴快见底时,格子衬衫的衣角扫过床沿。陶苒看着方文澜踮脚调整输液管,宽大袖管空荡荡垂着,像晾在风里的旧床单。
你该走了。"陶苒把脸转向墙壁,发烫的耳廓被隐藏进柔软的枕。
“你的腿……和脸上的伤口,还疼吗?” 方文澜的手指悬在滴壶上方。
"要是毁容了——"陶苒突然翻过身
"你就当从没认识过我?"她扯起嘴角,床头柜的玻璃杯映出她颊边结痂的擦伤,像锈迹。
水纹毫无预兆地颤动起来。陶苒看见方文澜的倒影在杯中放大,带着消毒水味的体温笼住她左肩。那个拥抱来得太急,输液的滴壶被撞出片片碎银。
"你一直......"热气呵在耳后,激得陶苒颈后寒毛直立,"...很好看。"
陶苒抬手要推,却感到一股力气阻止了她,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方文澜的右手正死死捂着自己下半张脸,指缝里透出虾子般的红。
这个发现让陶苒忘了动作——原来那副永远平静的皮囊下,藏着这样鲜活的窘迫。
铁架床发出刺耳的吱呀。等陶苒反应过来时,只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陶苒盯着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沁出的汗,正顺着生命线的沟壑,闪着隐晦难懂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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