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过后,叶昭被赶出宗门这件事情,在青玄宗表面平静的日常下,仿佛从未发生过。但沈清辞却因此事心力交瘁,连续几日未曾安眠。每一次闭眼,叶昭被架走前那绝望、不甘、委屈的眼神便如鬼魅般浮现,深深烙印在他心头,几乎成了挥之不去的心魔。
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自己倾注信任、亲自带回并收为弟子的少年,竟会是宗门历史上第一位“背叛者”。这个念头日夜折磨着他,令他食不知味,神思恍惚。
“哎哟!”或许是思索太过专注,沈清辞竟没留意脚下,额头径直撞上了宗门厚重的大门。
他吃痛地抬头,巍峨的门楣在眼前放大,瞬间将他拉回了那个烈日灼心的正午。
他下意识地侧头,目光落在旁边一扇微微开启、供杂役通行的小门上。见四下无人,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升起。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悄然闪身溜了出去。
门外下山的小径蜿蜒曲折,泥地上印着几道早已干涸模糊的脚印,像是数日前有人匆匆踏过的痕迹。沈清辞心中微动,不由自主地沿着这些脚印,慢慢向山下走去。周遭的景象,竟与那日雪后抱着昏迷的叶昭上山时,隐隐重叠。
行至半途,他忽然停下脚步,警觉地望向路旁幽深的树林。树影晃动,枝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沈清辞带着一丝疑惑,拨开低垂的枝条走了进去。在一棵粗壮的古树下,一只幼小的花鹿正痛苦地挣扎着,它的左脚被一个锈迹斑斑的捕兽夹死死咬住,鲜血正从伤口处缓缓渗出,染红了蹄边的枯叶。小鹿的眼睛湿漉漉的,充满了恐惧和无助,发出低低的哀鸣。
“别怕,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沈清辞心中一软,走上前蹲下身,声音放得极轻,试图安抚受惊的生灵。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要查看小鹿的伤势。
指尖刚触碰到那温热的皮毛,小鹿猛地受惊,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一股奇异的、带着甜腻气息的白雾瞬间从它口鼻中喷出,迅速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狭小空间里。
沈清辞鼻翼微动,一股异香直冲脑际!
“是迷香!”沈清辞立刻屏息抬手捂鼻,但终究迟了一步。那香气钻入肺腑,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
眼前的世界疯狂旋转,脚下的土地变得绵软无力。沈清辞踉跄着向后退去,后背重重撞在一棵粗糙的树干上,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顺着树干缓缓滑坐在地。
“师父~”一个熟悉又带着异样甜腻的嗓音从旁边的茂密草丛后响起。
叶昭的身影施施然走了出来。他不再是青玄宗弟子的素衣打扮,而是身披一件交织着深沉黑与冷冽白的无烬长袍,袍角在幽暗的林间无风自动。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纯粹的兴奋笑容。
“叶…叶昭?”沈清辞强撑着即将涣散的意识,声音虚弱而充满难以置信,“你不是走了吗?”
叶昭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托起沈清辞无力低垂的下巴,迫使他涣散的目光与自己相对。叶昭的眼神里,竟还流露出一丝伪装的、虚假的担忧。
“师父,你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他的语气轻柔,带着刻意的怜惜。尽管他隐藏得极好,但在沈清辞此刻模糊却锐利的感知中,依旧捕捉到了那深藏眼底的冰冷而执拗的算计。
“叶昭…你想干什么…”沈清辞的声音越来越低,不知是迷香的效力,还是这诡异的气氛,他的脸颊竟泛起了一层不正常的绯红。
他试图凝聚起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想要推开叶昭捏着他下巴的手,但四肢百骸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连抬起手指都做不到。然而,叶昭却仿佛看穿了他的意图,主动松开了手指,缓缓向后退开半步。
“动手。”叶昭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话音落下,旁边沉寂的树丛瞬间晃动,几道矫健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跃出。他们同样身着素衣,但气质却与青玄宗弟子截然不同,带着一股草莽的利落和野性。其中一人手中,正拿着一卷粗糙结实的麻绳。
“黑子,麻绳给我。”叶昭伸出手,那名被称为黑子的少年立刻恭敬地将麻绳递到他手中。叶昭低头看着手中粗糙的绳索,又抬眼看向几乎失去意识的沈清辞,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温柔,“别怕师父,黑子他下手重,我亲自来。这样…不疼。”
他动作异常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小心地将沈清辞无力的双手并拢,用麻绳一圈圈缠绕、收紧、打结。沈清辞的意识在药力下彻底沉沦,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随即头一歪,彻底晕厥过去。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沈清辞迷蒙的视野里,映入了叶昭俯下身子的画面。他看见叶昭将鼻尖凑近自己散落的衣襟,深深地、贪婪地嗅了一下,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满足的笑容。
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将沈清辞从无边的黑暗中强行拉扯出来。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由模糊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屋顶——并非青玄宗居所那熟悉的木质梁椽,而是由一块块切割粗糙的深灰色石砖堆砌而成,缝隙间凝固着暗色的泥灰,透着一股原始而冰冷的坚固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般的陈旧气息。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铺着薄薄草垫的石床上,身上盖着一张同样粗糙的兽皮。双手被反剪在身后,手腕处传来麻绳粗糙的摩擦感和被束缚的酸痛。迷香的效力似乎褪去了大半,但身体依旧沉重乏力,头脑也昏沉沉的。
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却牵动了被反绑的手臂,一阵酸痛袭来,让他闷哼一声。
“师父醒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却又像隔着一层冰。
沈清辞循声望去。只见叶昭正坐在离石床不远的一张同样由石头凿成的矮桌旁,桌上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跳跃的火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换下了那身引人注目的无烬袍,此刻只穿着一件简单的深色布衣,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布擦拭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那正是叶昭随身携带、曾抵住他喉咙的那把。
“叶昭…这是何处?你究竟意欲何为?”沈清辞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虚弱和深深的困惑。他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弟子,心中百味杂陈。被驱逐的委屈?不,那双眼睛里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
叶昭停下擦拭短剑的动作,抬眸看向他。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深邃难辨,没有了在青玄宗时的清澈,也没有了林中初见时的警惕和脆弱,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冰冷的专注。
“此处?”叶昭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仿佛觉得这问题有些多余,“自然是安全的地方,一个青玄宗的手,暂时伸不到的地方。至于意欲何为…”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石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清辞,“师父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又为何会出现在乱葬岗吗?”
沈清辞心头一震,这正是他心头萦绕不去的疑问。
“青竹山…”沈清辞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想起了那张卷轴。
叶昭眼中闪过一丝讥诮,那讥诮并非针对沈清辞,而是针对某个远在青玄宗的人。
“青竹山?没错,我是在那里长大。但我并非山贼的细作。”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我的母亲,曾是青竹山寨主之女,但她厌恶劫掠,向往山外的生活。她偷偷离开了山寨,嫁给了山下一位教书先生,生下了我。那就是我‘从青竹山来’的全部真相。”
“那卷轴…”
“卷轴?”叶昭嗤笑一声,“那不过是林修远精心伪造的‘证据’!那枚红章,想必就是他用来栽赃我的关键吧?他处心积虑,不过是因为我得到了师父的‘偏爱’,住进了师父的房中,威胁到了他‘大师兄’的地位!他害怕,怕师父眼中从此只有我叶昭,再无他林修远的位置!”
沈清辞瞳孔骤缩。林修远?那个他信任有加、委以重任的首席弟子?这个猜测太过惊人,却又在刹那间串联起许多被忽略的细节——林修远对叶昭莫名的敌意,他对“宗门大业”的突然热衷,他提交“证据”的时机…
“你…可有凭据?”沈清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凭据?”叶昭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师父,您忘了我是怎么被赶出来的吗?废去修为,逐出宗门!若非…若非我体质特殊,根基未损,加上早年母亲偷偷留给我的保命丹药,此刻早已是废人一个,曝尸荒野了!这就是林修远想要的‘凭据’!”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胸膛微微起伏。
“那日被逐,我无处可去,青竹山是我唯一知道的地方。我本想回去找母亲留下的故人庇护,却发现…山寨早已被另一伙更凶残的流寇占据,母亲旧识皆不知所踪。”叶昭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悲伤,“我在附近山林徘徊,如同丧家之犬。直到那天…我看到师父独自下山。”
他俯下身,靠近沈清辞,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怨恨,有委屈,有孤注一掷的疯狂,还有一丝难以磨灭的,对眼前之人的执念。
“师父,您知道吗?您总是这样,心怀苍生,温柔却…疏离。您救了我,给了我温暖和希望,却又在我最需要您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污蔑、被抛弃!您选择了您的宗门大业,选择了稳定,唯独没有选择相信我!”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沈清辞的脸颊,那触感冰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占有欲。
“我不甘心,师父。我失去了一切,唯有这腔怨恨和不甘支撑着我活下去。林修远欠我的,我要他百倍偿还!而您…”叶昭的声音陡然变得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您欠我一个解释,欠我一个公道,更欠我…您全部的信任和关注。既然您当初把我抱回了青玄宗,那么现在,就请您留在这里,好好看清楚,您信任的人究竟是什么面目!也请您…好好看着我,只看着我叶昭一人!”
沈清辞望着眼前这个仿佛被仇恨和执念重塑的少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心痛。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