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裔是被鬼道童抬进去的。
三日风吹日晒,伤口早已化脓发炎,他确是病得很重。胃中空涩,身体一动便抽搐地疼,要吐酸水。小道童忙前跑后地拿来纸篓,扶着他好歹没吐到床上地上。
元裔觉得自己命都去了半条,脑子不甚灵光,却还是挣扎着抬头去寻那道身影。
烛光曳曳,晃得道长侧脸忽近忽远,明亮美好,晃得他移不开目光。元裔悲伤地想起黄昏那场似真似幻的梦。他看见道长走过来,放下什么东西,伸手解他衣带。
元裔呆了半晌。他正发着烧,体温较高,是以道长的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他感到的是丝丝凉意。
眼睁睁看着衣扣解开,束腰的布条被抽掉,指尖一拨一挑,衣衫滑落,胸腹的白肉一览无余。
元裔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脸已先烧了起来。见道长还要伸手扒他裤子,元裔猛然想起自己快残废的是腿不是胳膊,当即撑起身子一把扯住道长衣袖。
上次不知道被谁被扒光后他就没亵裤穿!
而且这是干什么!?他记事起就没被人扒过裤子!爷爷都没打过他屁股!
元裔已经无法思考,脸红得像颗樱桃,战战兢兢地望向道长。
素初也看他,平静的眼底没有一丝波澜。顿了两秒从容地松了手。“自己脱。身体擦干净。好了我再来。”而后体贴地起身走出门去。
宛如天降一道惊雷,劈得元裔外焦里嫩。
门外,大雨唰啦啦下着。元裔攥着裤腰的手瑟瑟发抖,完全理解不了道长话中的意思。
鬼道童端着水盆走进来。元裔像抓住救命稻草,无比无措地望向虽然种族不同但至少年龄差不多的少年。
鬼道童还是初见般笑盈盈的。那时元裔觉得诡异阴森极了,现下却觉得无比亲切。他把恐慌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希望道友救他一命。
鬼道童接到求救信号,安抚性地回他一笑。床头燃上一支蜡烛,把周围照得更亮。不紧不慢投湿毛巾,慢条斯理地帮他擦起身体,流程套路似乎熟得很。
元裔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绝望地摇晃他的手臂。
不能这样啊!贵家公子就算早熟也是十五六岁成亲纳妾,他才十二岁,不要做娈童啊!
鬼道童按下元裔的手,像哥哥一样摸摸元裔头顶:“不用怕,先生技术很好,不会痛的。”
元裔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收回求救的手,边躲边往墙角缩去,扯着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哑着嗓子开口:“你、你家先生……熟好此道?那你、那你……”
鬼道童答:“我倒不曾习过,只为先生打些下手罢了。”
元裔目光闪了闪。
鬼道童见他竟怕成这样,歪歪脑袋,从碟中拾起枚大针在元裔面前晃晃:“真的。除了这个,先生不常用。其它的都不会太痛,一飞就进去了。”
元裔猛地瞪大眼睛,脸色白了一会又红起来。
那针他认得,是医人的器具。而后又想起,道长是爷爷亲口告诉他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又怎可能……元裔羞愧得想扇自己一巴掌。忸怩了两秒,元裔放开被子,配合地平躺回床上。
鬼道童笑着把针放回碟子:“看着是挺吓人的,很多人第一次见都怕——你倒是比刚进来时精神多了。”
元裔尴尬得很,东扯西拽地聊些别的,问你家先生常去行医吗?先生看起来很年轻,贵庚几何啊?有什么保养方法吗?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你跟了先生多久?先生待你如何?……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啊?
道童官腔地答道:“先生已隐居避世,不问过往,还望——”
元裔不听他敷衍,撑起身子按住道童双手,目光炽热直白地望向道童的眼睛,认真道:“我要做你家先生的徒弟,可不是外人,这样还要瞒我?这是你家先生的居室吧?你见过你家先生带别人来过吗?所以他定是准备收我为徒了,以后我们就是师兄弟了,这样你还不肯告诉我就太不够意思了!”
道童保持着微笑,头上冒出个问号。
适时一道闪电,屋内外亮如白昼。道童扭头看了眼窗外,元裔也跟着看去,只见屋檐下立道颀长的背影,雨幕苍苍,银灰色的长袍在风中轻轻晃动。不一会,闷雷阵阵。
道童抽出手,无奈地笑笑:“你的问题真多,我要想想,回头再告诉你。外面还在下雨,别让先生久等。顺带一提,先生感官敏锐得很,你的话大概都叫他听去了——”说着他抬起眼眸,元裔莫名读出些警告的意味。
“先生不喜欢油嘴滑舌之人。你好自为之。”
元裔悄悄打了个寒战。
难怪。是他从前表现出太多心机了吗?可明明最早他诚心相求也不曾得到回应。道长的很多反应也很耐人寻味。
元裔有些苦恼。姜果然还是老的辣。看不透啊看不透。连道长身边不起眼的小道童他都拿捏不住。
道童不再说话,伸手要拽元裔裤子。元裔赶忙阻止他,红着脸说他自己来。道童歪着脑袋看他,元裔被盯得心里发毛,这会才想起来他跟只鬼聊了半天。
元裔把自己剥光了,道童去叫了道长进来。只远远对视了一眼,元裔就不受控制地细细密密发起抖来。他为无法抑制的恐惧感到羞耻难堪。遂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平躺在床上,手不自觉地攥紧,又被拉去,号脉。
一分。两秒。微凉的指尖按上他的肚皮,元裔呼吸一滞,紧接着肚皮一痛,触压感消失,道长的手离开了他的皮肤。确实没有很痛。元裔轻轻喘着,胡思乱想。
很快,第二根针又扎了上来。银针落得又轻又快,一触即走。元裔来不及害怕,只是慌乱地被若即若离的触碰激得颤抖。雨后的山间有些凉,床头的蜡烛暖烘烘的。是以元裔四肢发冷,躯干火热。
忽地手臂被拨开,侧腰软肉被戳中,元裔惊得浑身一跳,从嗓子眼溢出雏鸟啾鸣似的声音。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背过脸去,脸颊耳朵一齐烧起来。道长的手也在他腰上顿了一瞬。他不敢去看道长脸色。
腰间一痛,银针精准刺下。元裔松了口气,头晕眼花。
手臂和腿没有腰腹那般敏感,元裔半昏半睡间便悉数刺完。待一切结束,元裔已出了一身薄汗,心如擂鼓。
“两刻钟后去针。”素初拢袖起身,熄了烛火,垂下帘帐。
厚重的帘帐屯住些暖意。元裔被黑暗包裹。他动了动手指,深呼吸。
有些热。到处都是深山木石的气息。
元裔做了个美梦。好像被花瓣托上云端,香香软软,暖洋洋的,舒服极了。意识已经回归,但元裔赖床,舍不得松开云朵。一会天摇地动,云朵被抢走了。
元裔难过地睁开眼睛,看见被子被人拉开,晌午的阳光铺了满床。鬼道童坐在床头推他,小桌上摆着碗清粥。
“起床啦,你该吃点东西。”
元裔迷迷糊糊爬起来,恍惚了很久才确定不是做梦。
道长今日穿了套黑色的衣服,站立窗前,手中执一卷竹简,垂眸阅书。白衣清冷儒雅,黑衣神秘冷峻。若其回眸,便可见得那目光静而深,底色是温和的。难以言说的魅力勾得人无限神往,又惧其清雅高贵而不可攀。只可远望。见其神色宁静,教人只看着也一同静下心来。
心安安份份收回怀里,元裔捧起热腾腾的粥碗,清粥一口一口吞咽下腹,视野也变得模糊。因为粥的热气氤氲。元裔才不承认是他眼眶又湿了。闷头喝完了粥,把碗筷放回碟子,元裔抹抹眼泪,冲道童笑笑,低低道了声多谢。
道童也笑,道该谢的是先生。
该谢道长吗?元裔不知道。说来这几日的苦都因着道长受的,可到底是他在强求,凭苦肉计逼得两人至此。如今道长让了步,医好了他,却也不曾答应他的请求,大有各退一步既往不咎之意。他若道了谢,承了情,多半道长就会教他别再纠缠,就此离开。
……才不要放弃。他想要的只是做道长徒弟,如果道长还是拒绝,他不介意欠这一情,再跪三天。反正,他欠的还算少吗?
吃穿用度,命都是道长救的,他讨厌寄人篱下,他想求个名份。
正想着,道长卷了竹简看向他,元裔脑子一空,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下意识规规矩矩坐好,诚惶诚恐,像学堂里最乖的学子望着他严肃的先生。
那目光太真太直,亮得逼人,又有些畏惧的小心翼翼。素初皱了皱眉,问他:“好些了?”
元裔被道长微妙的不快刺痛。他道不明自己心里什么滋味,只是久久望着道长,恋恋不舍又不舍,扶着床沿下了床,跪在地上,双手交握额前,俯身三叩首。
是拜师大礼。
僵持片刻,素初叹口气,抬手轻托,一道柔和的力量将元裔扶起坐回床上。
“别再跪了,不赶你走。先养伤。”
如果人生得遇贵人。
如果幸得神明庇佑。
大概便是如此吧。
元裔泪如雨下。
山间多雨淋漓湿,总是少年愁。
是夜,元裔披着重露来到庭院,四下顾望一圈,寻颗老树,在树根处蹲下,他膝盖痛,蹲得吃力,可才下过雨,地上泥土很湿,坐不得。元裔扶着地面适应了很久,才熬过痛。蹲稳了,指节弯曲,在地上刨起土来。软的,很湿,很冷。不一会,树下便垒个小小的坟包。
没有黄纸,没有贡品,没有香线,甚至没有遗骨。
元裔有些呼吸困难,孩儿不孝。
坟立起来,过往便如走马灯般恍过。零零碎碎想了很多,说来也怪,他并没有如书中所说感到撕心裂肺的痛,也没有想流泪的感觉。他觉着麻木,放空一切地发着呆,身体叫冷风吹透了。想到曾经的嬉笑打闹再也不会有了,他甚至生不起一点沸腾的恨意,只是拿着不知何处拾起的枯腐的树枝一下一下戳着泥土。
用力,戳进泥土二寸,拔出,再用力,戳得更深。再拔,再用力,木枝折了。
断处在元裔手上划了道口子,元裔迟钝地感受了下,没有痛,红艳艳的血却慢慢渗了出来。
元裔摊开手,手中半截木枝掉落,手心满是泥泞的土。
脚边微凉,元裔低头看,是条肥大的蚯蚓。他伸手,轻轻压住它的头,黏滑的触感在指尖淌过,元裔指尖一动,将蚯蚓掐住,提在手里。
蚯蚓挣扎着,肥大的躯体抻得很长,又蜷回扭动,或缠在元裔小臂上,或悬在半空,一抻一缩,掐在指尖的头居然就这样一点点挣脱走,又冷又湿又软又滑,元裔细细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许是近日哭得太多,血都流尽了。
元裔放了蚯蚓。
他忽然想通一些曾经被自动忽视的东西。爷爷大概和道长一个意思,不愿他追究老一辈的祸事。
可那怎么可能呢?他看见了爷爷的死状,爷爷用命把他推出来,他需要给爷爷,也给自己一份交代。
凭什么他要遭遇这些。
凭什么他生来无父无母孤苦无依,凭什么他生来颠沛流离。
不要低三下四的乞求,不要任何心计逼迫,把最直白,最真实的想法、疑惑、行动、回答,摆在明面上,与道长表明决心与不变的态度。我爷爷与我说,您是我唯一可以信任,并且绝对信任的人。
他不是我亲生爷爷,却待我如己出,从小把我养大。“生而不养,断指可还;生而养之,断头可还;不生而养,百世难还。”如果我真能顺着您和爷爷的意思没心没肺地活下去,我就不是元裔了。我对不起爷爷多年的恩养,我不配当他孙子。
元裔双手覆上坟包,将土包压得更实,掌心土屑都和进里面。
而后扶着树干起身,挺直了脊梁。
夜色里,少年白杨般的背影映入一人眼中,如失了真的画卷。画中青年总是笼罩在柔和干净的金光之中,丰神俊朗,言笑晏晏。
只一瞬恍惚,青年的脸变得稚嫩,变成少年模样,眸中闪烁着惶恐的受宠若惊。
……忘了匿形。
素初眸光暗了暗。二十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
看见道长的一瞬,元裔下意识是想跪下的。好在惊吓的僵直比腿软更快,半秒的岔隙足够他反应过来,却还是紧张得浑身不自在。
思绪凌乱,元裔还没斟酌好语言,傻愣愣地望着道长,手指在身前揪紧。
“你何时如此容易受惊?”
“……前辈是来看我吗?”
开口,却是同声。
元裔怕自己抢话冒犯道长,顺着道长的提问又不知如何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似乎变得说不出的敏感脆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好像总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着他似的。他不知道他怕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那对他有什么威胁,他就是怕,怕极了,恐慌无声无形,无边无际。
他怕人指着他的鼻子骂,怕人说他是胆小鬼、小哭包,怕人们聚焦的目光,怕同龄人散开的空旷,怕窃窃私语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他又怕自己担心受怕的模样被道长嫌弃。怕他倚仗的自己都不懂的赌注输了,怕自己真真做个笑话,被扫地出门。
这样一想,他怕的可真多。只要想到就会控制不住地发抖。“胆小鬼”的形容对他真是名副其实。
他无措地望向道长,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可怜,只看到道长又微微皱了眉。
难道他已经在混身发抖了?不,不该这样的,他……
不好。头痛。耳鸣。喘不过气。要大口呼吸。
“啊!”
眼睛已经发花。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骤然的失明使元裔惊叫出声,下一秒,他落入一个怀抱,那么紧,那么坚实,接住他摇摇欲坠的灵魂。他终于想起那份恐惧。
爷爷抗着他的奔跑是逃命,固然有着钻藏进骨子里的恐惧。可就算痛,就算难过得想吐,他也是安全的,因为有爷爷,那是他最近最信任的人。
此刻,那些恐惧都溢出来了。他知道这不是爷爷。爷爷再也不能抱他了。
元裔伸出手,环住道长的腰身,又觉不够,手向上搭在道长背上,用力把自己按进道长怀里。他又落泪了,胡乱在道长胸口蹭着,把委屈都撒进道长心里。蹭够了,又把脸贴上道长胸口,左脸贴罢换右脸贴着,隔着濡湿的衣料,总还差些什么,他不知道,只无助地哭着,小声啜泣。
俄尔,道长似要松手推开他,元裔惊慌地又抱上去,可他个子小,力气总比不过成年人,他知道道长要走他拦不住,心中大喊着不要走不要走。道长果然停下了。他就知道道长会回应他的请求,哪怕他没说出口。
这次道长拉开他的手臂,矮下身形,揽过他的肩膀,交颈相贴。
元裔初被那触感烫得一惊,随后马上抬起手臂环住道长的脖颈,不餍足地想贴得更紧。柔软的,温热的,对,就是这样,衣衫布料太粗糙,哪比的肌肤相亲,呼吸脉动都一清二楚。他看不见,也不愿睁开眼睛,不知道他们在以什么姿势相拥,他只是贪婪地汲取着道长的体温,感受被爱意包裹的身体慢慢回暖,他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前辈、前辈、”元裔哭着叫道,“您就收我为徒吧,您就收我为徒吧,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素初盘膝将元裔抱在怀里,眼观鼻鼻观心,任由少年动作,一手轻揽少年身形,另一手一遍遍抚摸少年的脊背,像母亲安抚她的孩子。
“……好。我做你的师父。”
那声音轻得似风,吹进元裔耳朵,掀起滔天巨浪,千里堤防溃不成军。
元裔先是愣住,然后是短暂急促的,意味不明的唔啊声,最后扯开嗓子发泄般大叫出来,嚎啕大哭。
台风眼。天倾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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