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来的是一位僧人,他满脸风霜,似乎赶了很久很久的路。
我认得他,他是全国著名的高僧看山。
他平时电视上给人讲经传法,神采奕奕,两眼精光,可今日他眼里只有颓然和落寞,完全可以用形容枯槁来形容他。
“居士!”他打了一个佛礼。
我不敢自称‘贫僧’‘老衲’,我来见居士,只是以一个俗人的身份。
在天地虚浮一生,晚诵佛经,日扫落叶,亦未扫了心里积垢,心还是回到了原点,最终我还是我。我还是朱家洼的朱黑娃!
我研读经书,苦修佛法,我度了无数人,可终究度不了自己。
我将不久于人世,带着尘缘死去,佛祖也不会收我。
我的祖上是村里的地主,我爸前期是个富贵少爷,后面中国改天换地,田产和祖宅,响应**的号召,分给了贫苦人民。我爸爸和其他人一样分得薄田几亩,房屋一间。
当时我爷爷已经仙去,我爸他根本不懂如何耕种,再加上受不了风吹日晒,分的几亩田基本没什么收成。幸得他上过私塾,识文断字,所以村里红白喜事,过年对联福字,书信等,都托他写,他时常能得地瓜,鸡蛋,窝头糊口,倒也没饿死。
后来经媒人介绍我爸娶了隔壁村的大姑娘,搁现在就是大龄剩女。我爸之所以娶我妈主要是因为我妈长得像个男人,人高马大,看着有一膀子力气,能干庄稼活。
其实我爸爸比她年龄还大,像我爸这种成分,那个年代很难娶到媳妇。歪瓜裂枣都不愿意跟他。
我妈来了后来我家的地终于有人种了,他们第二年有了我,日子也算过得不错。
我妈确实能干,家里家外全包了,据我爸说生我那天她还在地里干活,半道跑回来把我生了,我把裹把裹把放筐子里,又要去地里干活。
我爸把她拽回来。
“女人产后要静养,不宜劳作。”
我妈虽然听不懂那些文邹邹的词,但她知道我爸疼她。
我妈时不时宣扬我爸的好,又说我爸写的一手好字,我爸在周围村的名气也起来了,渐渐周围十里八乡的都知道他会写字,都来找他读信,写信,我家里经常有人送鸡蛋,红糖,酥饼,白面。日子越过越好!
我们日子好了,有人看着眼红,背后造谣说我妈是母老虎,我爸天天在家里受压迫,说她天天用锄头指着我爸,让他跪搓板,跪栗子壳。
我看见的是他们相敬如宾,恩爱有加。
我看见我爸每次都先给我妈递筷子,我妈就把最好的菜夹给他。我妈在外面气势汹汹,说话如狮吼,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在家里却从未对我爸说过一句重话。
她自己的衣服褶皱凌乱,却把我爸的衣服洗的干干净净,
我妈最喜欢坐在桌角看我爸写字,就像以为痴情少女看中意的情郎。
“小菊,你干活多,你多吃点!”
“当家的,你该多吃点,看你瘦的。”我爸以前是瘦的,这些年被我妈养的白胖白胖的,俨然一副大少爷的样子。
“我又不干活,吃多了白白浪费。”
“当家的,我每顿都吃饱了!”
我妈说的不是笑话,我姥爷家子女十一个,就那些田地,虽然一年四季劳作,吃饱饭不容易。我妈嫁过来算是享福了。不光能吃到馒头,还能吃到鸡蛋和酥饼。
她坐月子吃了二十一个鸡蛋,两袋红糖,两只母鸡,是她这辈子最骄傲的事,逢人就挂在嘴边,她觉得比她那些姐妹幸福百倍千倍,她大姐坐月子时一个鸡蛋也没捞着吃。
看我妈红光满面的和别人讲她月子里的事,我爸也是满足的把,毕竟他也是凭本事挣得了那些东西。
其实村里人对我爸还是很尊重的,说到底我爸虽然顶着个地主少爷的身份,却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大家相处起来并无分别,只村长对我们恶意较大。
我们村村长叫朱四白,他是个文盲,上级文件,下面传达,基本上靠我爸读写,我爸在村里的威望日盛,村长看不惯他,经常来我家找点茬,交完公粮把单子藏了,又让我们交一次。
这个时候都是我妈挺身而出,眼睛一瞪,朱四白只好退回去。
后面红色革命席卷中国大地,对我们那个偏远旮旯影响不大,但也被裹挟其中。
我们几个半大小子组成□□,在村头村尾胡作,一会批判牛,一会批判羊,鸡鸭鱼蚂蚁蚯蚓臭虫一个也没放过。
有一天我们在谷场上玩,村长把我们叫住。
“二蛋,虎子,水儿,芍药,黑娃,都给我过来!”
我们五个从草垛上一个挨一个蹦下来。
他把我们几个皮小子带到小树林,说要秘密给我们开个会,传达上级指示。
我们几个小子摩拳擦掌都很兴奋。
“今天你们也能为党和人民出力了!”
“记住,我给你们说的一定要保密,谁泄密就是对党中央和**的背叛,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我给你们说,咱们村有个□□,隐藏多年,专门坑害贫下中农,但任他如何伪装,还是被党中央看破了,咱们必须把他铲除出人民队伍。”
我们几个好奇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谁?”
“到底是谁?”
村长看了我一眼,我有种不好的预感。那时我十一岁,知道自己成分不好,和他们不一样。
“朱鹏举!”
虽然心里有准备,村长说出这个名字,我还是咯噔一下。
“他仗着会写几个字,向人民索要好吃好喝,这是典型的剥削劳动人民,他就动动手指,就把人民辛苦挣得的粮食骗到手,整日里养尊处优,典型的资本主义做派,党中央指示我们必须把毒害人民的人清除出革命队伍!”
“黑娃子,你怕了?”村长凶狠的看着我。
“你别怕,你妈是贫下中农,你们深受资本主义蒙骗,一时不明事,这不是你们的错,是敌人太狡猾。只要你们好好改造,尽快回到人民队伍,我们还是很欢迎的。我们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兄弟姐妹!”
“叔,我爸他……”
“说,你爸是不是天天给你灌输资本主义思想?向人民骗吃骗喝?”
“没......没有。”
“叔,黑娃的革命意志坚强着呢,我们昨天还痛批资本主义来着!”芍药说到。
“对,芍药说的好,咱们就是要一心一意跟着党走,只要破坏团结,不论是谁,都把他打到!”
“黑娃,和咱一起干,准有你的好处,你是你,你爹是你爹!要和那些□□划分界限。”虎子说。
“好......”我犹犹豫豫应承着。
“你只要把□□打到了,就让你加入共青团,扛红缨枪!”
“真的?”我惊喜。加入共青团扛红缨枪可是我的梦想。我因成分的原因,他们搞个什么活动,都把我推的远远的。
“咱们这次谈话你们一定要保密,谁要敢泄露半个字,就是和□□一伙的!”
“你们回去等我消息,等中央指示文件,一旦发了文件,我就叫你们去把□□打到。”
“好!”
“好!”
“保证不说!”
“快散了吧,回去隐藏好自己。”
我们一哄而散,大家都在跃跃欲试,等着村长一声令下。
我心里却一直忐忑不安,分秒煎熬,希望村长永远不要下命令,但我又迫切想要一杆红缨枪。
***
有一天我妈说要回娘给姥爷上坟,第二天一早回来。每年我姥爷祭日她都要回去,陪姥姥唠叨一晚上才回来。
临出门她说锅里蒸好了馒头,让我和我爸热热吃。
我妈刚出门没多久,二蛋就趴在墙头叫我。
我看了爸爸一眼,见他正在专心写字,蹑手蹑脚出了门。
“早点回来!别喝凉水!”
我爸似乎背后长眼,我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哦。”我答应一声钻出门去。
二蛋说村长叫我们去小树林,我停住脚步,心里一下紧张起来。
二蛋很不屑的看我一眼。
“黑娃,你想当怂包!以后别玩我的红缨枪!”
我跟在二蛋身后进了小树林。村长果然在那里,还有水儿,虎子,芍药。
“中央下文件了,让我们今天去抓□□!”他拿个红头文件在我们面前一晃,快速折了起来,揣到口袋里。
“二蛋,我命你为队长!他们都听你指挥,谁不听话就开除革命队伍。”
“是,村长,保证完成任务!”
“黑娃,你这次要是表现好,我就给你一个红缨枪,让你加入共青团。”村长笑着对我说。
“真的!”我做梦都想有一支红缨枪。此刻对红缨枪的渴望战胜了我内心的恐惧。
我们这群半大小子一路蹦跳,吵嚷着去抓我爹。
我们演练很多次,还从未真正抓过□□。
二蛋一脚踢开我家大门,他们冲进我家。我爸在一张破旧的书案前看书。他瞅了瞅我们这帮小子,看我们一个个气势汹汹的。
他特意看了我一眼,我迅速避到门后。
“黑娃,你们怎么来了?柜子里有酥饼,你去拿出来分给大家吃。”
“还想用糖衣炮弹收买我们,今天不灵,我们是坚定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才不收你的好处!”二蛋把他的红缨枪一立,似乎软硬不吃。
二蛋是我们这伙人里年纪最大的,十五岁,长的黝黑结实,能一枪插死一只羊。
“把这个□□给我绑起来!”他下命令。
大家一起上下齐手,把我爸五花大绑起来。
“你们干什么?臭小子!一边玩去!”
“抓□□!”虎子声音稚嫩,他是我们这一伙里最小的,才八岁。
“对,抓□□,接受人民的审判!”芍药虽是个女娃,但成天和我们这一帮小子混在一起。
“黑娃,快绑人,你傻楞那干啥!”二蛋过来踹了我一脚。
“哦。”
我拿根绳子往我爸身上套,他瞪了我一眼,我吓得一激灵,绳子掉地上。
“你们干什么,瞎胡闹!给我松开!”
我爸平日里脾气很好,他不像其他大人那样,觉得孩子干活时碍事,就把他们踢一边。他有时候会和孩子打成一片,给他们讲故事,分点吃的。
他们有时候会拉着我爸胳膊,让他制作孔明灯。但今天明显有点过了。
但现在他意识到我们不是闹着玩,他也急了。
“我给你们说,谁要不听话,以后不给他酥饼吃!”
我爸虽然高大胖乎,但是他不爱动弹,没什么劲。我们这帮半大小子有的是劲,再加上人多,很快把我爸横七竖八绑了个结结实实。
他们把我爹拉到场上,要公开审判他。
秋收刚过,谷场上稀稀拉拉的还有人在收花生和苞米,他们看见我爸被绑着拉过来,以为我们又在恶作剧。
“黑娃,你咋绑你爸呢?看你爸手指破了,别耽误写字,下个月我家军结婚,还得指望你爸给写喜字记账呢!快给你爸解开。”
我看了看二蛋,二蛋一脸横相。
“二蛋,给你叔解开,你们就瞅着你叔脾气好闹他!闹归闹别过头!仔细回去你娘揍你!”
花婶边往袋子里装花生边好心提醒。
“老寡妇,破烂货!我们批判□□关你屁事!”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我告诉你爹去!看你爹不打断你的腿。”
“让我爹草死你!”花婶满脸羞红,不知咋接茬。
“她花婶,我想陪孩子们耍耍。”我爸窘迫一笑。
“他叔,你可别惯着这帮孩子,心坏着呢!”花婶背着花生匆匆回家。
“哎!哎!”
见村民走开,村长鬼鬼祟祟从柴垛后面出来。
“二蛋,水儿,你俩去,一人踢他一脚,□□必须给人民跪下谢罪。”
半大小子挺有劲,他们一人一脚把我爸踹倒。
他们让我写了块牌子插在他背后:资本主义走狗!
二蛋两腿岔开,站在我爸面前。
“朱鹏举,你从小吃人民的肉,喝人民的血,剥削劳动人民,今天到了你该偿还的时候了,快把吃我们的喝我们的给吐出来。”
“呸,汉奸走狗!快向人民忏悔赎罪!”
我爸没有理这帮小子,只看着村长。
“朱四白,是你教唆他们这么干的?”
“民意不可为,朱鹏举你罪恶深重,必须接受人民的审判。”
“我有什么罪?”
“你?你是土财主的儿子,从小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你当然有罪!你还收穷苦人红糖鸡蛋……你还写反动标语……”
“那时我祖上靠军工分的地......”
“还嘴硬,给我揍!”二蛋身先士卒,上来就踢我爸头。他们又踢又踹又吐口水。
我爸从小没受过苦,疼的嗷嗷叫。
“别打了!”我急了。
村长把我拉到一边。
“黑娃,对敌人绝不能心慈手软,对敌人手软就是对自己人残酷。”
“□□就是我们的敌人!”
“红缨枪就要刺向敌人心脏。”
我站在那里迷茫。
不知是谁推了我一下,撞在我爸身上,我知道他在看我,我却不敢看他。
“朱鹏举,你个反动派汉奸走狗,快写下你的罪状向人民请罪。”
“只要你向人民深刻反省,我们就饶了你。”
此时我爸鼻子嘴角已有血迹。
我把纸笔放在我爸面前。
“爸,你快写,写了就不用挨揍了。”
我爸呲牙一笑,露出满嘴红牙,吓我一跳。
他提笔,艰难写下了一行字。
“倘若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黑娃,你爹写的什么?”
“他说我们国家有危难时,我们不能因个人福祸逃避责任,要积极拯救国家。”
“什么福祸?你爹这是在诅咒国家,□□果然没安好心。”
“把他绑磨盘上,看反动派嘴到底有多硬!”
我爸被摁在磨盘上,跪下!
那磨盘是一道道凸起和凹槽,人跪一会就受不了。我们村有时候吓唬不听话孩子就会说“不听话去跪磨盘!”
我爸一直跪着,竟然不再发出声音。
有些路过的村民看不下去,让村长把我爸放了,他就恐吓他们。
“谁替□□说话,谁就被打成反动派!接受批判。”
村民都知道我爸以前的成分,再说他们也不想惹事生非,都默默走开。
“尿他!”看我爸不屈服,二蛋出馊主意。
他解开裤带,掏出家伙,对着我爸就呲,虎子和水儿也掏出家伙。
“尿头上,尿头上!”
芍药羞得捂脸躲到一边。
“黑娃你出溜后边装熊?掏家伙也?”
我看他们边尿边嬉笑,我的内心崩塌了,我从未想到人会坏到这种程度。我的眼里满是泪水,而我爸却安静的出奇。他闭着眼仰着头,接受他们的“洗礼”。
我爸可是针戳破小指头都要举着嗷嗷叫的人,不管别人求字去做什么,他是每个字都写的极其认真,绝不糊弄的人,我虽然不懂他,但我知道他有自己的“脸面”。
面对折磨和羞辱他不再哀嚎祈求!
“朱鹏举,快写,把你如何骗人民鸡蛋,红糖,母鸡,地瓜,白面的事都给我写清楚!把你祖上如何欺压百姓,霸占田产,欺凌长工的事都给我写清楚!”
我爸闭着眼,好似没听见村长的话。
他开始吟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你他妈的叽里咕噜什么玩意。”朱四白恶狠狠的扇了我爸俩嘴巴。
“都给我过来!”他把我们叫到一旁。
“这个反动派的骨头硬,咱们今天必须啃下来,得想法子让他认罪。”
“敌人就要下油锅,才能偿还对人民的剥削!”
“我告诉你们一个惩罚反动派的法子。这个法子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百试百灵,就没有撬不开的嘴。”
“什么法子?”
“把敌人架锅顶上,用热汽蒸。任他再硬的骨头也扛不过去。”
“二蛋,水儿,你俩去祭堂里把锅抬来,黑娃,虎子你俩去抗几根粗木头,芍药你去抱柴火。”
朱四白说完那帮小子兴奋的跑去干活,我想退出,去姥姥家叫我妈来救我爸,但是我不敢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黑娃!快去扛木头!你想像他一样成为人民的敌人么!”
“叔,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朱四白拧着我的耳朵往上提,我疼的直叫唤。
“黑娃!你是不想在朱家洼呆了?你是被□□毒害了?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敢走,我立马把你们全家打成□□!把你们全家赶出朱家洼!”
他一脚把我踹个狗吃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