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城
烟雨迷蒙，化开湿霾轻纱漫卷。缤纷伞影，似春笋破土，竞呈艳丽。
“微姐，我是真没见过那么心机的女人，她竟然在我车里塞名片，我吓死了，车上啊！我的副驾除了你就没带过谁了，我都怕哪天一回家床上会莫名其妙躺个女人……”
耳机里赵文文絮絮叨叨留言了一大段微信语音。
女人被伞遮挡了相貌，伞沿下露出的薄唇淡淡浅笑，嘴角绽开两个梨涡。
她打字回复。
寸身之微：你把她微信号推给我。
赵家三小姐：不是吧！你要为了个狗皮膏药爆马甲啊？
寸身之微：不是，我先会会。
赵家三小姐：就一个券商小喽啰，没必要出动你这尊大神吧！不过，你现在赋闲在家，确实也闲得慌，逗着玩打发时间也行，随你吧！
一个女生伞边不小心擦过女人前行的肩膀，青春少女礼貌回身，带着青涩而羞怯，道了一句抱歉。
泥泞的脚步霎时顿足。
林时微稍稍倾斜伞身，伞盖下露出寡淡的眉眼，颔首表示没关系，声音沉厚温清。她摘下耳机，一身素色羊绒开衫，咖色宽腿裤，黑色小皮靴，裤腿和鞋面沾了点点泥渍。
少女的眉眼似曾相识，又想不起像谁，久远记忆被尘封在集市吵闹里。
赵文文发来一串数字，林时微复制了上头的号码搜索添加，本还流畅操作的手，在看到微信名时，霎时怔忪。
——df证券顾盼。
不会这么巧吧！
她回身寻找少女的背影，已消失。
只剩簇拥着的一把把七彩炫目的伞。
林时光嫌弃她磨蹭，接过行李箱，口中抱怨而嘟囔：“你说你在寺庙或者三医院，在哪呆着都行，非要回来干嘛？”
林时微回神，苦笑：“我已经好了还去三医院做什么？看人数蘑菇呀？就不能说我点好么。”
林时光嗤她：“得了吧！叙你的旧去。”不再言语，径自笨拙地拖着行李箱走在前头，很快消失在巷口尽头。
微信声响。
林时微又将无线耳机戴上，点开微信留言。
“微姐，昨天已经按计划清仓，我敢说这次多空之战必定会载入史册，那班多头以后见着我们绝对得低着头做人，现在圈里都说你是黑马中的空头新秀……”
不会的，应该只是同名。她心里叹笑。
她微低头，锁屏，黑框镜下垂睫遮住了深邃的目光，薄唇轻抿，迟迟而行。
南方没有深冬皑雪，寒气和着春雨便可轻易将凛冬忽略而去。
正如林时微给人的初印象，恬淡与温润，并不矛盾，素静冷傲，平实无华。每个初相识的人都说她身上自带一种亲近又疏远的分寸感、距离感。
寸身之微：这只是游资基操，做空行为多是市场情绪的踩踏事故。
林时微冷笑，今年的新称呼还蛮有亲和力，去年叫断魂恶庄，前年叫刺客暴徒，每年真是别出心裁的新颖。
寸身之微，起初这个名字，只是借着“知天地之大，置己苍茫，知寸身之微。”这句话警戒自己，谁知道现在这个名字会成为这么复杂又响赫的代名。
神秘的顶级游资？臭名昭著的“恶庄”？操纵股市的祸首？抑或现在新的“空头新秀”名头。
飘渺得很。
一个月前她还只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私募公司小白领，但不巧，就在不久前她因为年龄的关系被炒了。
被嫌弃年纪大、工龄高给炒了。
“这不程丽家的大微，回来祭拜你爸爸啦？”
“今年带男朋友回家没呀？”
“哟，32了还没嫁人啊？”
“可不，吃斋不好找对象。”
……
邻里婆婶姑姨，团做一块儿，家长里短，对街上新旧面孔斜睨一番后又用澄县本地话评头论足，乡间的这种饭后茶余，好不快活。
林时微客气点头，不做声，也认不得谁是谁，只为保全彼此体面。
青石砖依旧排陈着如昔的斑驳岁月，熟悉的街景也许其中也有她少时上学成长奔踏过的踪迹。
转过巷口。
“时微。”肖云恰好在路口碰面。
与约好的时间还差几分钟，是十多年后她们这两个老同学难得拼凑出来的交集。
“十几年啦！好久不见。”
灿然天真，如故的笑眼。
肖云已无了青春的婴儿肥，现在消瘦得颧骨微起，削尖了下巴，两颊也凹陷不少，手里抱着小女孩，女孩撑着伞。
林时微的眼里略略有些润意，也不知是雨雾飘进眼里，亦或是思绪回归了远方。
林时微抱过小女孩，两人相笑而行。
“饿了么？”林时微对小女孩淡淡浅笑，就如这和煦春雨。
“去老三饭店。”肖云早有规划顺势提了一句。
林时微微怔，很快又不露痕迹，淡然从容。
老三饭店是深巷里的私房菜饭馆，也在一处老宅隔壁，久远年前的记忆零零碎碎又跌宕而起。
林时微掖了掖女娃的连衣帽，将小朋友藏得更深一些，肖云自顾地侃侃而谈，身旁回应着多数是寡淡的一声嗯。
肖云的内容大多是以前相识老同学的现状，这百事通一贯对八卦如数家珍乐此不疲。
天色如灰，细雨蒙蒙，路灯跳跳闪闪亮起，照的行人影影幢幢。
经过拐角映入眼帘是一栋气派的古制老堂屋，隐于繁花绿树之中，青瓦红墙，门上有匾——［大夫第］。
匾下此时站立一年轻高挑清瘦女人的身影。熟悉的杏眼少了凌厉多了温软，身姿婀娜纤细，曾经倾泻如瀑的黑直长发换做茶色微卷的马尾，修身高领羊毛套衫与黑色半身裙相得益彰。
伞下是侧对林时微的半边侧脸，白得发光，宛如时光再度回溯到二十年前。
是林时微记忆中耸立的高山，不可逾越的高墙，天边云彩斜月与带不走的霁虹，一颦一笑，皓若明珠。
林时微情难自控呆怔，眼睫颤动。
“顾盼耶！”肖云拉了拉林时微的袖子乍然声起。
雨珠如线没有停下的意思，穿过树荫叠嶂扑打在伞面，节奏声如鼓如雷，与她的心脏形成共鸣腔，撞得她无所适从。
顾盼转过身，正对她们，伞边沿露出整张素脸。
秀美如兰，眉黛乌眸似深湖藏蕴般水润，樱唇含珠，似笑非笑，完全一副江南烟雨美人图，让观者驻足挪不开眼的绝美画卷。
周遭的一切仿若霎时消逝，淹没在顾盼生辉的光景与心脏的躁鸣声中。
林时微的眼镜被雾朦胧，想说话，声音却干哑的厉害。
“顾…顾盼！”她浑身颤抖得厉害，鼓劲竭力呼喊，话到嘴边磕磕巴巴不成完整。
——「你在省城哪个地方？过得好吗？结婚了吗？」
还有那句藏在心底反复鞭挞了她千万亿遍的
——「我好想你」
统统堵在胸口，卡在喉咙，最终汇成一句，干瘪发抖又断断续续的“别来无恙。”
顾盼的伞盖微微起伏。
雨珠成帘将她们隔作两个世界，若有若无的景象成倍放缓，雨点在伞前凝成珠海，滴落，最后在青砖上炸作朵朵雨花。
顾盼在看到林时微一刹那也讶愣，但又很快淡然地挪开眼，平淡如水地如同寻常寒暄：默言，点头，微笑。
那堂屋是顾盼的祖屋，儿时林时微上下学的必经之地，她时常看着顾盼从里头出来，与她一前一后行走于同一上学路径。
时而在前，时而在后。
顾盼落在后时，林时微会放慢脚步自觉地让道。
看她与她擦肩而过；看她被班级众星捧月，团簇着的背影；看她对人高谈阔笑，将眼睛弯成新月，左侧脸泛起一两条如猫须的细纹，五官永远深邃动人。
这世上怎会有这么美好的人，林时微总是重复的这么想。
谁都可以对她笑，但她眼里唯独没有林时微，如同破碎记忆里的往昔岁月。
谁都知道顾盼讨厌林时微。
对视。
无言对视。
时间太久太久，有14年、20年那么久，时间又太短太短，一眨眼的工夫她又要消逝在眼前。
雨脚渐渐歇了，顾盼垂伞，又遮住了她的面容，挺直的身板，微微倾侧让开道，即将转身跨入高第门槛。
林时微抱着女娃的手蜷缩紧握，想唤住她的脚步，却不知如何启口。
她们之间有凌驾于普通朋友间二十多年年月的交识，却一如的是比陌生人还陌生的关系。
“班长，十几年没见，晚上我和时微吃饭，老同学难得相遇，一起呀！”
林时微彼时在心里合十，感谢肖云的自来熟性格，她真是十足好的贴心好友。
顾盼终于停下脚步，回身，伞盖如旧遮挡，望不见她的脸。
她并没有及时回复。
仅是看着她定定站着，几秒…又沉默几秒…
而后，平静而清灵的声音道：“现在不太方便，下次吧！”
成年人的标准客套。
话间是她特有的温婉得体，语气缓缓不辨悲喜。
林时微动唇张口又想说什么，却再次横在喉间不上不下，再也说不出声。
“我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啊！”肖云有点随性而为，总能将有效信息用平实的交流加以考证。
林时微心脏骤然猛地一缩，她屏住呼吸，世界此时寂静再寂静。
只听得顾盼仅轻飘飘一句“谢谢。”
不紧不慢不冷不热。
“你忙，我们走了。”肖云识趣，便告辞。
顾盼柔声回了一句“嗯，走好。”
这次毅然地转身，不再有停顿，撑着黑色的伞，径直跨入古朴天成的垂花门楼，消失在渐渐灰蒙的暮色里。
一声刺耳的玻璃崩裂声，撕碎如梦的宁静，林时微第一次如此渴望而期盼此刻的春雨能更加绵长。
“时微？”肖云探了探叫了一声。
林时微回神。
“妈妈…”怀里的小朋友许是等得无聊，带着细细的哭腔对肖云撒娇。
林时微眼睛有些酸涩生疼，借着怀里的女娃做幌子，亲昵的亲了亲，女娃就被肖云接回去了。
林时微最后看了一眼，方才顾盼直挺的身后，老堂屋的墙头一角，是一丛顶高的三角梅老树，枝错根盘，红白相间的三棱花，在风中落落寞寞。
“走吧！进去吧！”林时微合上眸又抬眼，恢复了一如的从容神色，自若得又是社会人的人际往来。
“怎么，还是放不下？都这么多年了！”肖云似了然又似若有所指。
虽多年未见林时微，但林时微如然的性情和样貌并未变化多少，如果顾盼是年级公认的高岭之花，那林时微当年就是公认的冰山美人，能让冰山美人动容失态至此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虽然早年间多少听说过顾盼和林时微自小有些恩怨，当下看又好像不是那回事。
“放不下什么？”林时微不明白她话里深意。
“我听说她小时候是个孩子头儿？”肖云只敢试探着说前半句。
后半句“是不是霸凌过你”生生扼杀在腹中，不敢问也不好问。
初中同学打听小学同学，揭伤疤的事，颇有些奇怪用心。
就像她今天约林时微吃饭，明着叙旧，暗着也是想打听虚实。
乡里总在传程丽家的大女儿失业抑郁自杀、吃素信佛出家的虚实。
雨停了，风轻轻摇曳树影，一阵噼啪余响后归入幽深静寂。
“你也说都多少年了，不记得了。”林时微笑意讪讪。
不记得的东西应该不算什么记忆深刻的重要事了吧。
刚刚的回复，希望能借着雨后的春风送到她耳畔，希望她能听到。
在林时微没有看到地方，顾盼缓步进入门厅又回头，在某人拐进隔壁饭店，她目光沉了沉，翘了翘嘴角轻轻吐了一句“傻子”。
不知是自嘲抑或是嘲某人。
三医院是精神病院的代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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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时光微澜，相遇与顾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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