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鸡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本书，此刻停止翻书的动作，慢了一拍，抬头道：“此事为何我不知晓？”原来他一直有在听大家谈论。
肥头戏谑他：“你当然不知，你成天抱着你这破书喝西北风呢，哪有心思瞧热闹，哈哈！”
尖嘴突然惊道：“你别说！你真别说！我想起来了！那几天他没看大夫更没吃药，竟慢慢好转，气色也愈发红润了。”
肥头给他一记脑袋瓜子，“你一惊一乍的做甚！”尖嘴“嗷”地一声捂头，满腹闷气。
长脖子看了大汉一眼，见他也在认真听，又道：“他跟大伙进山后，你们没觉得蹊跷么？”
书生又问：“此话怎讲？”这会子他是一点也看不进了，干脆合上书本。
长脖子道：“还是那句话，性格、气质、举止皆有变化。你们没有发现他以前成天低着个头，跟地上有宝贝金子似的，现在却抬头挺胸还学会贫嘴了，气质变的不是一星半点。而且，他每天跟个哑巴一样，虽然他从前也不爱说话，但偶尔也会主动搭讪几句，但现在却沉默得像块石头，有时候又跟抽疯一样，开始自言自语。有几次我一眼没注意，这小子就跑了个没影，过一两个时辰又找回来跟上我们，这深山老林的，他跑掉是去做什么不得而知，但没闯祸事，就姑且不管了。进山的这些日子，他可曾向你们讨过干粮？”
见众人皆是摇头，拍大腿道：“这就对了！你我从未给过他干粮，我也没见过他进食，除了刚才——可他今天竟还有力气跟大哥作对，所以很大可能是他用手段搞来了吃的，一直都是躲着我们吃，说不定先前多次跑掉也是背着我们吃东西去了。但要是这样，你们不觉得又很奇怪吗？”
见众人一脸疑惑，又道：“他既然躲着我们吃了这么多天，为何偏偏今晚当着大家的面吃？”
“不打算装了呗。”矮个子不以为意，但转而惊诧道，“难不成他明早打算跑路，不在乎我们了？好啊，他装病猫装了这么久，我当真是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一面呢！”
长脖子摇头：“怕是另有图谋。要是他想明早跑路，大可再装一晚，为何要提早暴露？这对他可百害无一利。”
尖嘴捂嘴惊道：“难不成他真想药死我们！”
矮个子惊道：“对哦，他方才还说我们不怕被他药死吗。难不成不是在开玩笑！！！”其他人闻言俱是一震。书生手上的书一个没拿稳，啪地掉在地上。
大家看着地上的书，都不说话了。
肥头突然难受起来，捂着头，嚎道：“哎呦呦，我脑壳疼起来了……”其他人见状，连忙询问他怎样。
却见他突然做一鬼脸，笑道：“哈哈，我骗你们的！都被我骗过去了吧，嘿——”
话音未落，又捂起肚子来，面目更加狰狞，龇牙咧嘴，哼哼道：“嗯哼……肚子疼……”
尖嘴耸他一把，笑道：“三哥刚才还说头疼，这会子又变成肚子疼，再等一会怕不是脚疼腿疼屁股疼啊哈哈……”其他人闻言，也是哈哈大笑。
然而，肥头不听他的话，还是捂着肚子，额头已渐渐冒出了冷汗，已经不像装的了。
“不好！”肥头猛地坐直身子。大家神色突转严肃，眼睛齐齐盯他。
只见他刷地起身，捂着屁股往黑处走。尖嘴在背后放肆嘲笑：“哈哈，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屎尿多，憋着了，哈哈哈……”但随即就笑不出了，自己的腹部竟也有锐痛袭来。
只消一会，像是破了先例开闸似的，余下五人接连捂起肚子，夹着屁股往身后的林子飞似得跑。半晌，六人耷拉着脑袋拖着步子回来。
大汉二话不说前去逮住少年，高声责问：“好啊，你个小贱种！大家闹肚子是不是你搞的鬼？”
少年眨巴双眼，无辜道：“啊唷，这我哪敢！大哥就算是给我十个胆百个胆，哪怕千千万万个胆，我也不敢啊！”
大汉才不信他的鬼话，知道少年的狡诈，心想：“那可未必！”嘴里道：“那你为何没事？”
少年道：“谁说我没事？我已经拉一下午了！”
大汉怒道：“那你为何不早说！”
少年挠头：“啊？净手这种事也要打报告么？”
“…………”
大汉又问：“你这饼到底从何而来？”
少年伸出手勾了勾指头，歪头答他：“约莫二十天前？也许更久，”
又摇头道：“不对，应是进山前几日，当时在一土地庙里，我见这些饼都快落灰了，怪可惜，便偷偷捡来。嘶，记不太清了……”
其他人听罢，皆是心情复杂，久不能平复。
“进山前几天？！”大汉惊道，“岂不是小半个月？还是偷的供品，放得快落灰？这种东西你也敢拿来给大家吃？？？你安的什么心！！！”
少年耸肩摊手：“是你们自己要吃，我从未没强迫你们……”
“……”
大汉又道：“你既知不能吃，还拿出来当着我们的面吃那么欢快？你是不是故意的！”
少年感到冤枉：“我都坐的离你们那么远了，怎是当你们面呢？我是想着，反正吃都吃了拉也拉了，为何要放过剩下的。再说，它好歹是农家的心血，怎能任由它在供台上坏掉，这跟糟蹋粮食有何分别？况且味道还不错，也不会让人死翘，无非是泻一泻，怎样我都无所谓。嗯哼，你们不会忘了我只是个破乞丐吧？我性命低贱，先前比这更脏更难下咽的东西都吃过，难不成还怕它？你们就当是清肠练身，也未尝不可呢。”他轻笑出声，尾音不由微扬，带点吊儿郎当的散漫。
众人齐骂：“疯子！”
“来了来了！” 少年一屁股坐回地上。
众人疑惑：“什么‘来了’？”
少年捂肚子，紧锁眉头道：“矢来了！不说了，你们继续聊，我先行告退！”便站起身准备走。大汉却不肯罢休，伸手阻拦，然而一个没注意，他就从手下溜了过去，像地里的泥鳅一样，狡猾极了。
少年跑出一段距离，忽地停下，转对众人挥手，喊道：“喂！你们要不要一起啊！”
众人齐骂道：“疯子！”
“好吧。”少年觉得无趣，转身隐入黑林，很快不见了踪影。
眨眼半个时辰过去，见他人还未归，六人却等不住了，纷纷打起哈欠，虽心中愤愤，但来日方长，就姑且放他一马。又想起老媪小孩来，还不知他们的情状，便扫视一周去找，发现早已不见踪影，许是先前被吓跑了，或是也方便去了。
反正，大家不想多管。
于是，六人以火堆为中心散开，歪七扭八地息偃在地。
偶尔有一两个肚子又不舒服的偷偷跑去方便再轻手轻脚地回来躺下，余下都很安静，一动不动，偶尔翻一翻身子，揉一揉肚子。虽睡不着，好歹能闭目养神也算不错。
少年见大家倒地休整起来，想来是不打算追究自己，便放了心悄悄溜回，坐在偏处也闭目养神起来，耳中偶尔听到火堆旁有人起身的窸窣声，眉梢不免泛起浅浅涟漪，似乎一直带着笑意，意味不明。
过了几刻钟，就在六人不再动作之时，却从另一方位传来窸窣。
爽叶哗然，脚步沙哒，人语低切，还有谁的骨节发出微微声响。
少年循声望去，竟见老媪和小儿坐回了原处，依偎在一起。突然，老媪将头转了过来，似乎还冲他点头一笑。他却皱眉不语。
此后，夜静更阑，众生平息，四下再无异响。
二更天，西北风呼一声，嘘一声，催得更紧了。西方黑云渐渐遮满大半天空，月光被黑云团团包住，难以挣出。
“哇啊——”半里开外忽现一声彻响，随后一人跌撞着从密林中飞奔而出，边跑边拉扯裤子。
原来这人夜里来了尿意，悄悄跑进树林行了个方便，裤子还没来得及提紧就遭遇怪事，被吓得飞速奔逃回来，此刻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顿足失色道：“有鬼啊！”
大汉率先爬起来，给他迎头一击，呵道：“你狗叫什么！”
矮个子“嗷”地一声痛苦捂头，一手不忘往林子指，声音抖如筛糠：“大哥，有、有鬼啊，那、那边……”
大汉顺着一看，林子里黑如滴墨，并看不真切什么，唯独能见的约莫是个半浮的光点，便对着他的脑袋又是一下，没好气道：“我当是什么，一光点罢了，吓成这样，孬种！”
“不是啊，它、它是张脸！”矮个子对自己的眼睛深信不疑，他方才分明瞧见是一张脸的，发着惨白的光，不然他也不至于裤子都没来得及提紧，就拼了命地往回跑，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书生听到这话立刻折身坐了起来，也顺过去看到了一个小白点，忍不住问：“那是何物？夜火虫吗？”一说完就否定了自己，夜火虫体积微小，通常成群夜行，且是炎夏才有，如今都已入秋了。
少年悄悄绕至他身后，故意将手弄得冰凉，搭在他脖子上，再凑近了仿作嘶哑老人声，幽幽道：“还我命来~~”
像头顶炸了个惊雷，吓得书生整个人原地弹起，顿时困意消散。
少年噗嗤大笑，肚子生疼。
书生拍拍胸脯，仍心有余悸，恼火他：“你这泼皮……怎敢开如此玩笑！”少年不听，径直回原处躺下。
众人眼见光点愈来愈近，愈来愈大，还有百米时，速度却明显降了下来，甚至愈发鬼祟起来。
淡红的火焰挣扎颤动，黑暗往里吞噬着，火堆越来越暗，大家心中惴惴不安。
“这世上哪有鬼！兄弟们，是个种就一起上！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大汉鼓舞大家，以身表率，一马当先，虽挺直腰板昂起头来，却是暗暗咬紧牙关憋足了一口气。
五人紧随其后，饶有默契地揪住前人的衣角，像串珠般紧密连接，步子迈不开，只得一点点踱过去。
五人前后拖着，脚步渐感凝滞，只消一刻便汗出沾背了。大汉见身后的队伍慢吞吞的，自己也不敢一个人一个劲往前冲，只得偷闲放缓了步子等大家。
于是，这百来米的脚程，好似走了上万年。
幸好这光点是你靠近它、它靠近你的，不至于走到猴年马月。
两头渐渐碰面，但六人还未走至跟前，这光点便缓缓升起，上方倏地浮现一张脸来。
这张面孔干瘪多皱，颧骨深陷，目窠空洞，面部缺陷在底光下更为明显，又丑陋又可怖，简直毫无生气可言，倒真像张鬼脸。
只见它双眼一眯，眼角堆出更多的褶皱来，还没等大家反应，先开口了：“你们好呀？”
这声音似人非人，像是年久失修的磬钟，沙哑低沉，含混不清，加之两瓣干裂的嘴唇毫无感情地一张一合，笑颜瘆人，更加非人了。
“鬼——哇——”
六人几近喊破嗓子，二话不说转身跑了起来，争先恐后，场面霎时乱做一团。
排在最末的书生还没来得及转身迈腿，就跟前面的肥头撞了个满怀，被弹倒在地，抬眼瞥了一下，索性装死过去。几个反应快的，无助吼叫，有的奉头鼠窜，有的连滚带爬。
唯独大汉看上去胆子最大，定定站住，等着那张脸经过，没有尖叫，没有出声，但实则是瞪目结舌动弹不得。
等这张脸逐渐靠近，及至来到火堆，大家这才看清它竟是有身子的！
良久，六人缓过来，将他从头望到脚，又从脚望到头。
原来是个人！
一个老叟，左手提灯笼，右手握锄头，腰上扎绳，身后背竹篓，还有一把寒光砍刀在竹篓里欲露未露，俨然一幅当地采药人之装束。
但是，天上无一颗星子，圆月也被藏在云后。
在这种夜里，鬼都要碰鼻子拐弯，突然蹦出个采药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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