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他,不符合公序良俗。”
除夕前天夜里,晚安之后,张彪还是失眠了。
他仰躺在沙发上,双腿不舒服地蜷曲着,脑子里面疯狂地过电。
从小离开村子,在镇上读书、考警校,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
进入京海刑侦支队,分配住房离他还有十万八千里,于是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他租下这间小单间。
白天,所有人都说他碎叨,好像他一个人就热热闹闹,夜晚,他也会因为李响说他没有战友而睡不着。
其实他比所有人都渴望陪伴。只是从来没拥有过,只好假装不在乎。
那,这个……此时夺走他床的家伙呢?
他怎么也合不上眼睛。
第二天天还没亮,张彪就爬起来,列了个清单。
超市结账的路需要经过玩具专区。以前,张彪对这种刺激消费的行为十分嗤之以鼻,而今天,他再次走过放着芭比娃娃的格挡时,挑了一个最粉的放进了购物车。
回到家后,便看到张珍池坐在沙发上,双手垫在腿下,有些戒备却像在等他。
“醒啦?赤着脚跑来的?”张彪的语气好像忘记对方是小孩。
“我买了拖鞋,牙刷,毛巾,水盆……”
“叔叔。”
“嗯?”
“我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
娃娃的盒子磕在柜角,发出一声响。
“你妈妈只是回老家了呀,没告诉你吗。”张彪迟钝着打着哈哈,有些忙乱的拿起芭比,“看,这就是……你妈妈说只要你表现好,答应给你的娃娃。”
张珍池还是耷着眼,毫不给他眼神。
“今天叔叔上班,就让这个娃娃陪你好不好?”
“好不好?”
张彪能熬鹰一样对付死皮赖脸的罪犯,却对小女孩的低落和沉默一点没辙。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张珍池的声音像被挤出来一样狭窄。
张彪只能带着她到了支队。
一进门,张彪就心虚得放缓了步子。跟在他身后的珍池一个踉跄,结结实实撞上了他的腰。
全部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他身上。
“哟,彪哥这是,多了一个生活重心啊。”
大家哄然笑开。张彪曲着腿,满脸吃瘪,正有点控制不住表情,却在扭头时发现衣角被拽住。
安欣走了过来:“张彪,这怎么回事情?”
张彪感到被扯住的衣角更加用力,毫不松开。
“小孩儿太小,一个人待着害怕非要跟来,我想最后一天没啥事儿,让她坐在这儿待着。”
“在开什么玩笑,这是刑侦……”
“安欣叔叔。”珍池的声音清脆的响起,两人都惊讶地回头。
“你记得我?”
“安欣叔叔可好了,当然记得。”
珍池回以一个笑容,张彪第一次看到她笑。
“嘿,这小家伙,”从后面走过来一个穿深蓝夹克的人,身材宽厚高大。他拍了拍安欣的肩膀,“能让你吃瘪。”
随后他蹲下来,看着珍池,和蔼的笑:“小家伙,我带你去玩跳棋吧。”
“好。”
珍池被李响牵走,过了几秒,身后传来一阵乱遭的响声。她悄悄回头看,发现是张彪正扯着安欣的胳膊。
一会儿后,传来安欣顿挫的声音:“真不愧是你张彪的侄女。”
李响把珍池牵到门旁的沙发,从柜子顶上取下一盒跳棋。
他正要把盒子打开,珍池忽然出声:“叔叔,你能不能给我拿只笔和一张纸。”
“可以啊。”李响有点意外,孩子一点不怕生,还很有主意。
“不过我不能陪你,你答应我,在这里乖乖坐着,不发出声音,到中午让张彪……张叔叔请你吃好吃的。”
珍池点了点头,却在李响抽回手的时候拉住他。
“叔叔,你能不能教我写两个字。”
小家伙比他想象中要乖得多。
他的办公桌离门最远,偶尔抬头看去,只能看到小家伙的头在桌板上浮沉,安安静静的,只有纸张摩擦的声音。
在某个瞬间他意识到,好像没人给她梳头发。
昨天刚见面的时候,小家伙扎了两个坠发辫,一夜过去,辫子有些散,但还保持着形状。
她也没睡好。张彪第一反应是这个。
果然,几小时后,张珍池趴着睡着了。
时间到了中午,张彪终于能站起身,他悄悄靠近她身边。桌子上排散的A4纸,放眼望去只有一个字——彪。
再仔细看点,张彪。豆粒状的字,一小块一小块的“张彪”像饼干碎落满一片纸。
“哟,”安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被张彪掐了一下,马上收了声,“小姑娘睡着了啊。”
李响也悄悄站了过来,“小家伙多大了?”
“八……七岁吧。”
“行啊,我就给她写了一遍,学得有模有样的。一上午安安静静的,不哭不闹,”李响拍了拍张彪的背,“你可捡着个好闺女。”
“去去去,她是你闺女。”
“行了走啦走啦,吃饭去。”后面的人向前赶着。
人全部都散去之后,整个办公室静悄悄的,只有空调吹风口呼呼的吹着热风。
张彪轻轻取下手腕上的绳子,捻起趴在桌上女孩的头发。
女孩头发又黑又密,张彪手心有点冒汗。
皮筋绕过最后一圈,勾出的手指轻轻弹一下,女孩也忽然动了动。
四目相对,张彪有些尴尬。
“叔叔。”珍池刚睡醒仍有些迷眼睛,“你在干嘛?”
“那个…喊你吃饭。”
那个年三十,是刑侦支队人数最齐的一次。
食堂专门提供了夜宵饺子,因为病毒,街上打架械斗也少了大半,没有人跑外勤,连安和孟也留在局里。
等到张彪从食堂取完饺子,回来办公室时,却看到孟德海在教张珍池下跳棋。周围还围着曹闯、李响、安欣等很多人。
张彪站在走廊外,手里拿着两个饭盒,有一个还是早上新买的粉色。
隔着窗户,他看着人聚成一窝,热闹的笑着。然后,他也笑了。
也许,真的是新年来到,昨天夜里还在耿耿于怀的东西,这一刻好像完全释然了。
“叔叔!”
被夹在人中间的女孩看到了他,她扎着干净的两角辫,扬起高高的手,声音清脆而明朗。
“诶。来吃饺子啦。”
零点敲响的时候,张彪背着睡着的张珍池回到了他的房子。
路过小区楼下的时候,他看到草丛边空放的罐头盒。
也许,你捡过流浪猫吗?
捡一只流浪猫回家需要几步?
你先要给它捉回去,之后它会跑出来,最后,你再带它回到的地方就是家。
后来张彪和人说起,三十岁立业的年龄他却先成了家。
那一晚,张彪轻轻抱着他捡来的“家人”,在床上做了一个满是烟花的梦。
那一年,张珍池八岁,张彪三十岁。好像一切重大变化都从这里开始。
张彪记不清接到老家的那通电话,是在周几了。
张燕芸死了。在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
回到村子一共做了两天一夜的车。最后换乘得张彪都有点脸绿,张珍池还是把头包在围巾里,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只能把揽住她的胳膊收紧一点,不让别人挤到,也怕她排斥。
他对张珍池说,难受就哭出来吧。但她没有,她只是不说话,也不推开他。
傍晚,面包车颠过最后的泥泞,终于停了下来。
张彪把张珍池抱下车,天暗沉沉的,两人一起望向路尽头的石门。
前面就是村子了。风刮得冷,两人都不说话,张彪忽然理解了张珍池的沉默。
这个时候,张珍池开口了。
“叔叔,我是不是不能去送她。”
张彪感到心重重砸了一拍。
张珍池任由张彪捏紧自己的手,就像无声承认她懂得一切。
最后是张母来接了张彪。张母刚看到他身边的张珍池,脸色瞬间变了下来,许久,只轻轻叹了口气。
“明天,不磕头的时候,你就带着她跟在人群最后面,无论如何也不能出现。”
那晚是张珍池第一次在村子里过夜。张母说没有多余的房间,让张彪去睡客厅,张彪说,我们一直都是一起睡的。
夜晚,狭窄的床上,张彪侧搂着张珍池。窗外月光皎皎,两人静静地失眠。
“对不起。”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慢缓的下咽。
他想要抱紧她,但他更知道,在伤痛面前,有时候怀抱并不能企及。
天蒙蒙亮时,百米开外,张家旧祠堂的场院里就撑起了灵棚。
没有吊唁,也没有守灵,灵堂和几桌宴席是张母两天前刚拉来的。
张家象征性的来了一半的人。根据祖规,所有下跪磕头的人都需要披麻戴孝。
张燕芸的姐姐和哥哥,姐姐干脆在县里不回来,张父也借口出城,把事情都丢给张母,所有还在村子里的旁系亲戚也都唯恐避之不及,最后只有张彪和一些小辈套上了白围衣,他一个人头裹了白布。
那天,到场的人不少,挤挤迫迫的也不算冷清,不过大多都是听过张燕芸的故事的闲散人,人死了终于凑上了热闹。
真正忙活的只有张母和张彪,张母忙着点采宴席的吃食,张彪负责搭摆参拜的灵设。
一上午,他都沉浸在一种荒芜的不真实感中。偶尔头上的白布垂下来耷在眼前,才提醒他在做什么。
吵闹声,吆喝声,就是没有哭声。死在这种氛围里成了不必要悲伤的事。
张珍池和张彪是整场葬礼最沉默的两个人。
她大概从人渐渐开始多起来的时候就站在那里,张彪好几次从她身边端着果盘走过也没有看到她——
被唯一的人忽略掉,那整个世界就把她忽略掉了。
人不知何时开始向中聚拢,周围一下子骇异的寂静了下去。
张彪背对着她,一身扎眼的白色,高高的领在最前头。
一个声音高亢的老人大声说了很多话,张珍池才真正看着中间那里。
几乎同时,张彪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她身上。
该怎么去形容那一幕?
她注视着他,那眼神中一点东西也不含。从第一次见面到那个时刻为止,除掉中间的日子,只有那两个瞬间的画面重叠了起来。
张彪那时候才想起来,她好像一直没有哭。
老人将一张黄纸丢入焚烧盆,火立刻蹿长起来。
一些小辈被领着跪了下来,七七八八地丢了纸然后抗了几下头。
在这一切晃动之中,张珍池在张彪的视线中走到了人群里。
张母拽着张彪回神,该他去磕头了。
张彪沉默着,人群也跟着他沉默。许久后,他缓缓走到围圈的正中心,离张珍池越来越近的每一步都如此重。
他扭身站定的瞬间,披在头后的白布掀起来碰到了张珍池的手。
忽然,他伸手向身旁,挽过飘起来的白布,不偏不倚的,张珍池的左肩上猛地一沉。
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一瞬。
她想要抬起头,肩头的重量变成更加瓷实的拉力。一瞬间,刺目的白便裹在她身上。
周围开始漫出巨大的的议论声。张彪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没有如此出格的坚定在所有人眼前庇旁一个人,然后和她一起沦入世间所有的不待见之中。
这一切,张珍池都看不见。人群的声音也好像相隔在白布外,变得浮浮浅浅。
啪地一声,两排腿砸在地板上。
张珍池和张彪的头同时向下磕。白布遮在他们的头上,和世界挡出一小片的空间。
她微微侧头,白得晃人的空间里,只有张彪,连他的呼吸也感受得到。
这一切仿佛被按下慢放键,她看着张彪的脸。他小小的眼睛里情绪琳琅,似乎是很悲伤的在笑。她看着他,抿着嘴哭了。
后来的后来,她想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从生下来便存在于的观念世界,处在所有公序和道德的不韪之中,爱情也诞生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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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碎碎念……不想看请跳过。??
? 决定写这个故事前,一直都很踌躇。主要原因还是在写一个“养成系”的爱情故事,不比一般收养题材的故事,成长线跨度短、抛却道德感的羁绊少,要把情感和养育的界线写分明很不容易。
??后来我想,对于张珍池,一个活得恳切而分明的人来说,她的爱情和亲情分流一定是有一个具体的时刻。
??对她而言,从降生开始就布满歧视和冷眼的世界中,有一个人在世俗压迫的最极点,为她撑起一片避地。
? 她从这世界最不堪的道德中出生,也在这中间冲破一切产生最背德的爱情。
?她本身就是一个可怜的闭环。也是构想到这里,我决定要这么写。写一个忘年恋,一个禁忌恋。因为如果故事发生,张彪是她的唯一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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