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看着我,就好像你爱过我一样。”
——阿加莎·克莉丝汀《长夜》
走进餐厅,视线越过赤陶色的装潢,杨健坐在长桌的那一头,注视着我,笑意不透。
“怎么选了家西餐厅?”
我逐渐走近,桌上琳琅的银器扭曲地印出我的影子。
“正经需要点格调的事儿,当然了。”
杨健站起身,大步跨过,拉开我身侧的椅子,桌沿曳起的衣角也被顺手抚平,整个动作亨通自然,
带着我最讨厌的志得意满。
“路上堵吗?”
“……刑侦支队大院离这儿就两条马路。”
“啊…是,是。”
我抬了抬眼,他的背影没有停顿。
“怎么了?不应激了?”我笑了一声,“听你的口气好像忘了我今天去支队了。”
“我以为你会约他在外面见。” 杨健坐定,继续平视着我。
“人家生活三点一线,哪有空撇下女儿和我见面。”
听完我的话,杨健埋了一下头,再抬起来时,笑着撇手敲了一个响指。
等菜上齐的时候,我指尖抵立着把刀叉,将它一转,反射的弧光上晃出他,然后晃出我。
“你原谅我了?”
杨健拔开红酒塞。
“原谅,原谅什么?”
我看着红酒冲进杯子里的漩涡,余光中他看我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丝破绽。
“咱就都别对着装傻了。来,”杨健把酒杯递给我,“两周年快乐,老婆。”
我接过,玻璃杯碰出清脆的声音。
“我给你新买了一个包,你看看喜不喜欢。”
我下意识捏了捏椅背上的包。他撇了一眼,说:“现在换过来也行。”
“不用,我收着,回去好好欣赏。”
“行。”他转而继续,“爸说让你今晚给他打个电话。”
“打电话?有什么事是告诉你还不够的?关于什么?”
“我听他的意思,是关于扫黑专案组。”
“扫黑专案组?”我偏头,继续掌着刀叉,“我能起到什么用处?”
“可能,在某些人际沟通上更容易深入吧。”
啪。我丢下刀柄,睨着弯眼看着杨健。
“我,是我,我说错了。”他含着嗓子,神色里没有因我的动作的半点不自在。
“杨健,”我一字一顿,“其实十分钟前,我真的有想要回答你问我‘原不原谅’。”
“也许你喝醉了忘了。那晚你就问我,跟刚刚你问的很相似。然后你说,你说让我问张彪,婚姻存续期被判处□□罪的丈夫,有没有案例。”
他盯着我的眼神一恍。
“是你一直,一直都不信任我。你不信任才抢着幻想,才要在我让你感到侮辱之前先羞辱我。”
“两年了,杨健,我们结婚两年。”我深吸一口气,耷下眼,“我知道你一直没法放着颗心地活,无论是从前做缉毒警,还是之后。”
“也许我也是让你不安的源头。只是我想告诉你,不论我们因什么开始,你都是我唯一的选择。我只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对不起。”良久,他似是吞咽的声音说着。
“继续吃吧。”
“还有下一次传唤吗?我送你。”
再抬头,他面颌一松,完全丢去锐意的眼睛看着我。
“说让我回来等警局通知。”
“到底是什么案子?”
“陆寒失踪。”
他抬起酒杯的手一滞。
我把杯子敲上去,接着他刚扯起的嘴角,笑意上扬。
“两周年快乐。”
好久没走过这种路了,我想。僻静地能听到我干燥的搓手声。
昏黄的路灯一盏一盏拉着巷子的尽头,我走了好久,终于远望见一处阻挡物挽住了光亮的延长。
我走近,叩了叩车前玻璃。
“得亏你一头白,安欣,比双闪都显眼。”我说着拉开车门,“怎么选这么个地方,一个人也没有。”
“你可别说,在京海,还真是怕周围有人。保不齐就是在谁手下混的。”安欣笑呵的声音干涩。
“这天气,鼻腔干得难受,”
我接过安欣递来的纸,压住鼻子,把包丢给他:“你自己掏一下吧。”
安欣在包里翻了一会,拿出录音器,看着我。
“一段没掐。”
“哎,我就是怕你不掐,真的全都给我听?”
“今天没聊什么。”我用手抻着窗边,“还有就是,明晚刘禄让我参加一个饭局,我想,那时候应该会有更多信息。”
“那还要不要听?”
“随你便,可以听听我录的音质好不好,以后就趁手了。”
“信你。”安欣把录音器放进水杯架,发动了车子。
车窗外的过景逐渐流畅,我偏过头,从后视镜看着安欣。
“今天我跟张彪……”
哗——车流畅的滑出一道曲线,在路边停了下来。
“讲。”他转过来,从嘴里抿出一个字,一脸绷紧。
“我就知道,”我无奈的笑叹一声,口气沉了下去。
“昨天,我手机收到一个电话,是刑侦支队打来的——”
“喂?您好,请问是张珍池吗?”
我放下浇花的水壶,把手机放在餐桌上,看着那串陌生数字,心里对这个声音隐隐有些发作。
语气并不机械,也不顾显亲和。这样的口吻,我曾经听过——
“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我们想请您来警局一趟,有些事情需要您配合调查。”
“什么事?你们哪里来的我电话?”
“是张队长给我们的,最近局里将重启一件2014年初的人口失踪案调查,失踪对象是陆寒。”
我摁下按键,随着窗沿合上的一刹那,车内的风完全扇去,空间一下变得安静无比。
“安欣,”过了很久,我忽然出声。
“过不了多久,指导组就要来了。”我调整了一下枕着的手,声音有一半埋在臂弯里。
“也许,在那之前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是………”
“徒劳。”他仍面色不动。
“他们值得信任吗?”
我昂起头,苦笑一声:“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窗外,夜色宽广,没有星星。整片星空,连一点虚无的昭示都找不到。
“到了。”
我走下车,和安欣一同倚在车窗边。
沉默不知多久,他忽然开口:“明天注意安全。”
“好。”
白金色的走道,相隔一段距离就是一座乌沉沉的门,水晶灯在头上撒下滟潋流淌的彩光。
高跟鞋捣在地板上,嗒……嗒……嗒……
我轻闭上眼,指尖敲着包上的金属,细听着音律。
“张小姐,就在前面了。”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手扶上门。
“诶呦,张小姐,这正在说您呢,您就来了。”
我笑着迈近一步,手撇过将门掩着,视野完全落进室内。
几个扎眼的座上宾,右边是刘禄,正中间一个耳目厚垂,正举着的酒停下来,昏花的眼睛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珍池,过来。”
身后的门把手被迎来的人接过,哗一声,扇来一阵冷风席吹着我裸露的背。
我捏着僵硬的手,朝着招来的手的方向走去。
“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省政法委书记。”
“喊魏叔叔就好,喊魏叔叔就好。”
我并腿坐下,马上被一股发烫的厚沉裹住了手。
“诶,孩子手这么凉,快快,给盛碗汤。”
一碗汤就端在我眼前,我刚抽出手,由后脊又传来一阵游走的覆盖力。
我僵笑着低头,舀起一勺汤。
姓魏。魏国戊,久违的名字。离开京海前一年,总是从他口中频繁提到这个名字。
2009年,建工集团正式易主,11年,强盛集团依托建工集团成立,12年完成分割,13年,第一次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以打掉“建工集团黑恶势力”为首要政绩。
魏国戊,也在13年由政法委员升为副书记。
头发垂落之间,我剜了一眼刘禄。
“魏书记,要不要再来一杯。”
刘禄略过我的眼神,似是无意一笑,朝身侧使了一个眼色。
魏国戊摆动着手,半撑在椅背上:“不能再喝了……这,这,一会回去怎么办……”
“魏书记您放心,不会让您犯错误的,等会儿,我派我这边的得力干部送您回酒店。”
“最后一杯,最后一杯。”
刘禄边说着,边转动着桌盘,取下酒杯,放在我面前。
随后,他转过头,磨着声音说:
“打电话给赵立冬,让他叫张彪,现在过来。”
空气忽然之间变得模糊。四周一切声音都变得尖利,刮耳——
酒倒入杯子,翻卷无声。
刘禄将酒杯抵在我眼前,我看到杯子里的自己,艳紫妖红,扭曲变形。
许久,我听到我开口。
“魏叔叔,这一杯,
??
我陪您。”
????
“叮——”电梯停了下来。
踏出电梯,张彪便立刻感觉到了氛围的诡异。整条走廊,鸦雀无闻。
张彪又一步一步踏过张珍池踩过的地板。时间忽然穿梭而来合上了声。
在门前站定,他最后犹豫了片刻。
推开门,他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空荡荡的房间里,几个黑衣男人,正搀着歪歪斜斜、欲往沙发倾的魏国戊,身后的圆桌上杯盘肆倒,琳琅不堪。
“你……你是刘书记叫来……”魏国戊的勉强撑开眼皮,“来,送……送我。”
张彪握紧拳,但不知为何心下一松。而堪堪动身,松开那一处地方又颤巍巍的发冷。
下了酒楼,张彪疾步走在前头。
站在门口,看着远处的黑色轿车,不知怎得,心下发冷的地方现已凉成一片。他捏着车钥匙的手充血。
他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气冲到车前,站在后车门前,握住门把手,一拉。眼前的一切,
使他整个像石膏那样僵硬。
张珍池整个人横晾在后座,气息起伏凌乱,衣着不堪。
她波浪花的头发披散开,隐隐看得见下淡赭色的妆。原本穿着一条前、后都大面镂空的电光绸面绿裙,然而饭局上被魏扭扭扯扯、随后被人丢在车上,现在松垮得只能盖住部位。
高跟也踢掉一只,整个人不知是清醒是昏迷地吐息着。
这薄而脆的,伪装和斯文。这沼泥一般的现实真相。
容不得他多耻于眼前的一切,他猛弯下身,捞起张珍池,按开他自己的车。
京海到底是海边,偶尔会有夜雾。
张彪沉默站在夜色里,怀里托抱着张珍池。
张珍池的绿裙尾拖下来,雾霭下,寒光粼粼,像蛇尾。
死亡如同蛊惑,而生亦如此。花朵凋谢,青蛇倒悬。
刷开房卡,他把张珍池抱向床。
张珍池迷蒙之中,感到身体离开温度,开始下坠。在完全垂下时,她挣扎着、双手扣住意识之中的东西。
“不……”
他一言不发,张珍池的头搁在他的肩上。也许是在风里太久,她在他环抱里摇颤。
忽然,他身心都一狠,用力掰开她的手,撑着自己往后移。
却在撩开她的胳膊时,重心一下前倾——
他支着上半身,才勉强没有和她一起摔进床陷之中。
和医院那天夜里不同,张珍池错乱的呼吸,一伏一息都填满距离。
??
所有没有实质却真实存在的东西,无线电波让人失忆,辐射物质诱发死亡。无望的**大张孔隙。
??
忽然——
“不……不要送我去见,张彪。”
身下人或许是感受到了鼻息,忽然一下的出声,像一记玲珑的耳光,抽在脸上。
“叮咚……叮咚……”
这时,滑在一旁的手机也接二连三弹出声音。
张彪直起一点身,刚要去拿,手机紧接着敲起铃声。
上面写着,安欣。
电话终于不响了,又弹出消息。有图频,有文字,噼里啪啦,接二连三。
张彪深深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软塌着身子,脸上的妆浮出红晕,起伏的呼吸像潮气,又湿又热。
如果今晚一定需要一点意外作衬——他对着密码,按下自己的生日。
锁开了。张彪蜷着的手指狠狠掐着掌心。
安欣的聊天界面弹了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段录音文件,和一连串的字。
“张珍池,你告诉我这录音里是怎么回事??”
“什么叫婚内□□?!”
“杨健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录音里,张珍池的声音款款而出:
“也许你喝醉了忘了。那晚你就问我,之后我会怎么办。这跟刚刚你问的很相似。然后你说,你说让我问张彪,婚姻存续期被判处□□罪的丈夫,有没有案例………”
床上,张珍池轻轻供了一供身子,微张的眼睛好像正眈眈看准他——也许不是他,只是在看是谁即将贴上自己这一番糜烂。
许久,张彪放下手机。息屏的瞬间他看见自己的脸,又黑又沉。
房间响起关门声时,张珍池被震得轻微醒了一些。
视线茫茫之中,她看到昏黄的吊灯,身上好像被盖着白白的东西。自己在酒店。
然后呢?刚刚好像有一个人,现在却不见声响了。
已经完事了?魏国戊呢?
她勾动了一下手,还是没有力气。意识还没有完全回笼,紧缩的心却慢慢回弹。
只要,他没有被害到就好。自己一窟的脏水,千万不要浇到他分毫。
如果张彪将聊天界面向上滑,他一定能看到,在安欣的消息之上,张珍池发的一句话。
“我要张彪干干净净的自由。”
今天白天。
来到京海快一个月,这是第二次站在这里。
今天的太阳依旧很大,针毡着我的背。我站在卷帘门外,看着空空的场地,晒得什么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警小跑过来。
她揽过我的包,异常的亲切让我在她开口前有所错觉。
然后她说:
“感谢张女士配合我们的工作。您请上去,在问询室稍等我一会儿,我去叫同事做笔录。”
我笑着,一步踩进刑侦大楼下的立影——
刚在太阳下被燎起来的鬼,一碰到阴凉就狼狈遁逃。
路过楼梯转角的窗边,余光里恍惚看到有一只手,拿起了窗台上的杯子。我正转过头,窗户无影无踪。
我苦笑,手搭在扶手上砸出响亮一声——他怎么样提醒过你,还不长记性。
“张小姐,如果没有什么问题,我们这就开始了。”
“好。”
“您在2014年的2月3号晚,曾出现在高速下省道的交接,”女警说着,扭过电脑放在我眼前,是一张休息站的监控探头画面。
“是。”
“方便问一下您是做什么?”
“我离开京海,转车去上海读书。”
“可是,监控探头拍到您上的车之后,下了力水县方向的国道。那里可以转车去上海吗?”
“出了一点变故。我没有走,又从力水县回到了京海。”
“那晚开车的是谁?”
“我父亲派来的人。”
“张小姐,根据我们的监控画面显示,您的车在步入下外省道的过程中,一直与失踪人员陆寒的车保持着一定的跟车距离……”
笃、笃、笃。问询室的门被叩响。
我寻声望去——
“张队。”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固执良久。
当时我想,如果从他沉郁的表情里流出眼泪,我们就相认。
然后,他只开口:“小王小孙,你们跟我出来了一下。”
光随着门的合上彻底消失。
我掏出手机,想要看时间,杨健的信息弹了出来。
“快结束了吗?”
我强忍恶心,回了一句。
“快了。”
又抬头看着他刚刚站立的位置。思绪飘远,想起那天夜里。杨健的手搭上我的肩,温热的触抵一路扫上我的脸,逐渐用力。
“对不起。”
我的声音合上杨健的声音。
“对不起。”
走廊外。
“张队,怎么不继续问了?根据监控显示,张珍池坐的那辆车的司机,在休息站和陆寒失踪的车辆有接触。我们合理怀疑,张珍池当时也许差点和陆寒一起失踪……”
“好了!”张彪插着腰,低着头踌躇了一会,“这些我们自己调查,不要在她面前提起。事情过去这么久,不要给当事人心里增添情绪。”
“好……”
“问到哪一步了?”
“如果刨去这部分……基本情况已经核实了。只是关于张珍池的丈夫杨健,还有一些情况需要找她了解。”
“好,那今天就到这里吧。”
张彪站在窗边,楼下是张珍池逐渐走远的背影。
今天的阳光真的很大,他合了合眼,用沉默压着沉默。
半响,他转过身,背抵着窗沿,拔开鼻通。
薄荷的刺激牵成一根线,导进鼻腔。
“张彪,你有两个选择。”
2014年,监控器下,加油站的一辆车。车门拉开,一个女孩熟睡在后驾驶座。
“一,接这个刑警队长。”
“二,我不需要有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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