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彪三十二岁那年曾谈过一场恋爱。
对方是公安局对面饭店老板的女儿。时间过去很久,张珍池已经不记得她叫什么了。只记得她是个圆脸桃腮、细软麻花辫的女孩。
老板经营饭店近十年,安欣父亲还在时就在这里,却因为**,在03年初去世了。
吊唁、慰问,局里都派了人。除了安和孟授意给予的物质援助,少去食堂,多订饭店外卖,是支队这群年轻小伙儿想到能帮衬母女两人的方法。
和刚经历至亲离世打击的人交谈不是易事,而点餐的任务通常是话多的张彪负责。
要问为什么不选性格更温厚的李响、讲话更细致的安欣,答就是这群愣头青只有张彪有女儿。
“去去去你才有女儿,给你当女儿。”每次被调侃,张彪的反应都跟扔烫手山芋一样。
“哎好,那可是你说的。”安欣是个包袱就捡,他转身冲刚接完水、走到门口不明所以的小女孩:“珍池,叫干爹!”
“爹!”
“张珍池你干什么,不许随便叫人爹……”
捡来时候小叫花一样的女孩,被养成这样“落落大方”的麻雀克星,支队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当那个姑娘提着饭盒出现在办公室门外时,他们一把把张彪推了出去。
令人意外的是,被顶出去的张彪没怎么反抗,他很快平复情绪,和姑娘悄声细语地交谈起来。
后来一次一次的送餐,其他人刚抱着饭盒回到工位,立马兴致勃勃地抻着脖子,透过百叶窗缝隙偷看两人谈笑。
九岁的张珍池,个头还没有窗框高。一直到十岁多,在张彪身边两年了,说话时他还是要弯腰附身。
窗户前面人头攒动,她挤不进去,麻雀组组员问她要不要抱起她看,她鼓着嘴一声不吭,悄悄地从大人的腿间拱到沙发角落。
张彪喜没喜欢过那个姑娘呢?她不知道。
小张珍池对这件事再多的一些印象就是,姑娘刚刚来支队时,说话的声音总含有一种啜泣的腔调,眼神也总呆呆地定住不动。但每次张彪开门进来,她在身后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和神情却不一样。因此,张珍池笃信姑娘是喜欢过张彪的。
在下了班之后,小张珍池从没有瞧见过他和她外出,或者他说他要和她外出,一次都没有。但支队所有人都说,他们相互喜欢,他们是谈过恋爱的。就连后来,张珍池甚至听到李响无意中说起,如果不是因为她,张彪大概率就和那个姑娘奔着结婚去了。
因为她?
几年过去了,大家时不时戳张彪一两句时,都会提到那个姑娘。你们最后怎么不了了之了?哪里不合适?难道你没有约她出去看电影吗?
每次说起这个,张彪总会叹笑两声。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穿上半永久的皮夹克,鼻唇间的皱纹默默爬伏,下颌的紧线开始绷劲。与人被喊作彪哥的时光已经相隔了一瓶发胶的距离。跟张珍池的关系也尴尬了起来,他再不能和同事刚热闹完,转头俯身揉揉女孩可爱的头发,笑着问她吃什么。
“晚上吃什么。”
张彪不动声色地走到沙发旁,用案卷叩了叩桌面。
沙发上坐着的张珍池没有出声,眼皮也不抬,只是手指懶懶地翻过一页书。
张彪眼神下敛,虎口被捏紧,那句:“你今天为什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是又去找杨健?” 就这么哽在喉头。
她的置若罔闻,仿佛是一场青春期才迟来的报复,用正值青春的肆意,报复渐入迟暮的小叔。
张彪不说话,是因为有太多东西说不出口。他希望她能理解,但沉默从不孕育答案,所有的后知后觉都不做数、都不做数,
即便往事历历在目。
张珍池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不能心软。
水管终于冲出凉水,溅打在青蓝的脉搏上,晃神间,时光也一泄如注。再抬起头时,玻璃上的水珠滑落,镜像恢复清晰,镜子里的小女孩变成了大人。
“我要搬走。” 再拉开卫生间的门时,张珍池的声音变得平静。
却没有人回答。
屋子小到都不用去找,一览无余的客厅只有自己的行李箱,她便推开单间的门。
黄昏的卧室,像穿进胶片中的场景。仅供于回忆时宁静美好,用手触摸的质地则泛酸泛涩。
是真实的。褪色的卡通台灯,木头桌子和衣柜上的贴画。她走到书桌前,手指勾住卡槽——
重重的咚声,心跳随拉开的抽屉沉到底。
书本,文具,甚至几枚生锈的回形针,一切都静静躺着。稿纸垒最上面的那一篇,铅笔的痕迹浅淡,内容全都消失了,只有最下角一行黑色水笔字:
2008年11月14日检查,家长:张彪。
张珍池拿起那块早就没有了味道的草莓味橡皮,压住纸张,开始只轻轻剐蹭,后来用力地搓擦。而那个顽固的名字,一点也没有模糊。
滴答滴答……泛黄的纸张上晕开一片泪痕。
张彪回来的时候,天色擦黑,客厅没有开灯,单间的房门紧闭。
他心下一凛,放下超市的购物袋,脚步沉缓得有些蹑手蹑脚。
推开房门,透过床头的微弱光亮,只看到安静的床上,一个背对他的身影。
薄薄的被子下,她歪靠着枕头,蜷抱着自己熟睡。再走近一点,台灯下,她的脸蒙着一层柔和的光阴,像头伏息的小鹿正在吐哺。
张彪在床边弯下腰,将被子一角拎起,手指因攒力而微红,慢慢从她的肩膀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掖。他的动作很轻,小心得呼吸都搁浅。
刚和张彪一起生活的小张珍池,晚上总睡不着觉。张彪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讲睡前故事可以哄孩子入睡。于是他买了许多绘本和童话书,每天晚上都坐在床头给她念故事。
借着台灯的光,看着小张珍池翕动的睫毛缓缓闭上,才会轻轻合上门去客厅睡觉。
在遇见张彪之前,小张珍池的童年里没有童话。
有一次,张彪出勤很晚才回来,给小张珍池读故事的时候困得哈切连天。张珍池看着他,突然出声:“小叔,你会不会一直给我读故事?”
“会,当然会呀。”张彪笑着,伸手把她脸侧的枕头压了压,不要挡到口鼻。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等到珍池长成大人,就不需要我讲故事了。”
“我会长大吗?”
“当然会,有一天,珍池会长成像我一样的大人。”
张珍池很喜欢看张彪的笑容,他小而弯的眼睛,耐心许诺的样子像一条大狗狗。
我们都会变成大人。
或者,假装成为大人。
张珍池搬入出租屋的几天后。
“安欣,无与伦比的小人。”
“安欣,我差一句你谢谢。”
终于将手机开机,两条三天前的短信并行弹出,安欣看了一眼,醋盖子就哗啦掉到了肠粉上。
……
过了一会儿,早餐店老板提溜打包袋过来,只见他沉着一张脸,缓缓把手举起阻止。
“老板,麻烦再给我一些纸巾。”他抬眼,“还有多打包一份干炒牛河,重辣。”
通向医院后院的走廊,三两病人从身边经过,安欣忽然这么做有点觉得不妥。不过仅仅五分钟以后,他毅然决定从此放弃对张氏二人的同理心。
张珍池走过来,只扫了一眼他的裤子,同情地对他说:“一路走来不容易吧,欣。”
安欣快速低头去检查,气得还没瞪眼又听到——
“别看了,超明显。”
张彪这时也走了过来。
“哟,裤子不错,安欣。”他咻一声垂肩站定,轻松地打趣,“就是花纹不太对称。”
“真的感谢你们。”
张彪接过安欣手里的袋子凑近闻:“这么大醋味儿?”
旁边的张珍池正掀开铁椅上的落叶,拢起大衣下摆坐下去:“你闻错了,一定是安欣的新款醋酸裤子的味道。”
安欣仍保持微笑,问张珍池:“你感冒有没有好一点?”嗅觉应该还不太灵吧。
三分钟后,在他气定神闲的旁观中,一个一口肠粉下去酸得气息哽噎,另一个一筷子牛河刚送到嘴里就辣得险些呛死。
“我没问题了。”安欣拧开保温杯吹了吹,“讲吧。”
今天是周日,时间又很早,除了急诊科,门诊都还没开始上班。
在平时,空虚这个词是肯定不会用来形容医院的,张珍池想。四下无人,将双手撑在椅子上,无聊地仰起头。
这是台风过境后放晴的第一个周末,世界有种重新呼吸之感。凌乱的草坛,落满树叶的停车场,阳光漫射的玻璃长廊,
空气新鲜而清凉。她猛吸了一口,眯起眼睛看向十七层那扇撑开的窗户。
有一道人影,正在眺望这个方向。
直至它消失,张珍池才停止屏气重新呼吸起来。
身后二人的谈话早就结束,默然中,安欣发觉张彪无声无息地将头偏移了一个角度,复杂的神情注视着——
安欣停顿了一下,事到如今,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虽然看上去他们一起怼他的劲头还是没变,不过对同居这件事,他斟酌着还是开口:
“她搬进去后,你们——”
“总觉得日头空虚。”
张彪没有应答,却喃喃了这么一句。
“空虚?麻雀心态是不一样噢。”这一句调侃时隔很多年,重新让他们笑起来。
“安欣你好了吧?”张珍池歪过头,视线和张彪撞个正着。
“好了。”张彪抢先安欣回答。
空虚大概是因为想要的都在身边。
在上午第一波人流涌入医院前,张珍池和张彪、安欣三人顺利完成汇合。
“那行,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没有。”“没意见。”
将计划重述,简短明了,早就对风险了然于心的三人没有过多涉及。只在分开前,张彪说话的样子才稍显不顺畅,“你……干完不用等我们。早点儿……早点回家。”
张珍池闻声抬眼,安欣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整理口罩。
回家。她愣了半秒,冷笑一声。
进入电梯前,她警惕地扫视门前的停车场,确认没有可疑人员。最后,她还是习惯性借玻璃门的反光,看了看那个高高的背影。骨科和她要去的是在相反方向。
那头的张彪,忽然在衣兜里掏着什么,还没来得及说“遭了”就被安欣打断。
“11号科室,进门靠窗的位置?”
“嗯。”
“人渐渐多起来了。”安欣侧头看身后上楼梯的人,压低声音说,“就非要是在今天,你那位同学上诊的时候我们去?”
“我打听的他老婆预产期明天最后一天,要是请假陪护怎么办?我要提前问他不得先跑了?”张彪低声咬牙回道。
“也真是荒唐。”安欣道,“京海中心医院的医生,老婆生产要特意跑去外省。”
市第一中心医院,年历久远,在京海盘根错节的钱权系统中,所有势力都在此有过交织。数不清的人命葬送在这里,强蛮如高启盛,弱小如莽村李顺,普通如塌方事故死者。
因此有人说,京海中心医院就是一座阎罗殿。在钱够不够之前,要先等阎王爷的锤落,决定你能不能活。
但14年医闹事件是个小小的意外。九十年代以来,网络技术飞速发展,到了2013年,4G网络的运用使信息传播不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
就是在这个节点,发生了这一次话语权的小小失衡。医闹和塌方事件在网络上迅速发酵,在众多舆论的合围下,血案引伸出的种种端倪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而这一点痕迹,像巨怪伸出的尾巴,只待有一天,能有这样一群勇士深入洞穴,屠杀巨怪。
终于,三人为众。
医闹事件中,和被砍医生在同一科室,曾为其做过助理的人,是张彪的同乡、初中同学。
于是此时还在停职的刑侦支队队长张彪,加上宣传科主任安欣,将他作为首个突破点调查。
而身为□□唯一公开的女儿,张珍池去找另一位老朋友“叙旧”。
和他们两人不同的是,张珍池不需要躲监控,她大大方方地挂了妇产科的号。
坐在外面等待叫号时,正在医院四处寻找她的马涛,从走廊另一头小跑过来。
“嫂子,你怎么坐在这儿。”在看清张珍池面前的科室时,他刹住了脚步,“这是……”
“看病呀。”张珍池弯了弯嘴角,低头摸了摸肚子:“看——我可能怀孕了。”
马涛愣住了。
“还有事儿吗?”
“没什么事就先上去吧。”她恢复半死不活的语气,“有什么结果我会告诉他的,你们要查也能查到。”
头回正时,感受到马涛投过来鄙夷的目光,她没再说什么。已经习惯了,刘禄手下这一帮人对她从来都是面谩腹诽。多说多错。
“嫂子,你误会了,我负责的是你的安全。”
“负责?为谁负责?我不信刘禄还会信任你。”张珍池点着额头,声音不大不小,“那你现在这么表忠心给谁看呢,蒋天,还是赵立冬?看见杨健的下场你不觉得可怕吗?我要是你,在干盯梢这个无聊差事的时候就给自己多想几条的退路,毕竟现在,东南亚也不安全。”
等马涛怒气冲冲回到病房外,刚从座椅上站起来的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对着栏杆就是一个猛踹:“妈的,难怪都说这婊子是个疯子!”
“请张珍池到7号诊室就诊。”
我走进诊室时,上一个患者才走出来。桌台后面,蓝色帘布中传出器具的刮擦声,隐约可见的一个白色侧影。
先于预想中的照面情形,这个声音引起我心底一片恶寒。
童年的记忆,让我一直都很讨厌去医院,听到类似金属碰撞的声音。
八岁以前,在那个破旧的筒子楼,用挡板隔开的“手术台”,我亲眼见过许多次用钳具探入母体,取出剪碎的婴胎。
之所以不叫胎盘,是因为有的胎儿已经五六个月大,长出手脚骨骼,还有细细的头发,搅在搪瓷盆里,半流质的红白膻腥,表面浮一层透明羊水,有时候一盆的肉涂里,有好几个孩子。
那些女人不是不避讳我,包括张燕芸在内,都无意给我留下这么深刻的阴影,但做一次流产手术就像走一遭鬼门关,所有人都会陪在身旁。
那时候她们并不知道有个词叫细菌感染。后来我妈就是这么死的,艾滋病。
经常给那些女人做流产手术的是一个婆婆,她后来成为我日日夜夜噩梦的根源。不知道有多少次,夜里我从尖叫中惊醒,睡在客厅的张彪都会慌忙冲进房间,用热毛巾一遍一遍敷在我的额头。
也可以说,八岁以后,我关于真正“家”的概念形成于他,形成于那间小房子。
“有什么不舒服?”
我回过神,抬头上视,收获了如我所料的震惊目光。
回到京海的第二十三天,这样的反应,微微让我有点厌倦,有时候故人太多真的不太好。
虽然我心里想的是,终于再见面了,高启兰。
但是话说出口就变成了:“兰姐姐,好久不见。”
——“如果医闹案重启,矛头就直指赵立冬。是他授意当年的主刀医生、也就是医闹案死者,让楼盘事故伤者死在手术台上。”
“但这还不够。京海除了赵立冬,就是高启强。必须从医闹案挖到塌方案,才有可能连根拔起。除了掌握赵立冬杀人的证据,我们还要一个,十分了解高启强的人。甚至,就是高家人。”
“欸,至于吗?”
另一头,骨科诊室前,安欣终于忍不住一把按住来回踱步的张彪, “是去见高启兰又不是高启强。”
张彪没搭腔,往后望了望络绎不绝的走廊。
刚刚,他们已经亮明了警察身份,为了避免声张,只等门诊中午换班直接堵人。
现在除了干等在这,哪也去不了。正思忖间,
“杨……弟妹和孩子现在怎么样?”
张彪扫了一眼安欣。明白这句话措词中的刻意为之。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回答:“离幼儿园放寒假还有半个月,直接请假带回勃北了。挺顺利,他们本来就跟这边的事儿没关系。”
“嗯。”安欣沉吟片刻后,和张彪并旁倚靠在扶手上,“你介意我感慨一下吗。”
“什么?”
“我上次给李响扫墓,遇到了,”安欣目光下落,“在给她父亲扫墓。”
“遇见谁?”张彪微微蹙眉。
“她问起来你跟杨卉慧。她,好像很不理解,”安欣道,“不过我没有告诉她原因。也就是她什么都不知道,也觉得你们不应该结婚,然后,变成现在这样。”
“不,她其实知道。”
医院走廊喧闹,这句话险些被漏过。片刻间,安欣瞳孔缩聚,震惊地回头。
“我们当年分手的时候,她就对我说,”
“如果我这辈子不爱张珍池,我谁也不会爱。”
两缕鬈发,把高启兰的脸衬得更加立体英气。闪动在金框眼镜后的一双杏眼,笑意不达眼底。
随着话题的深入,茶包拈起又垂落,线绳拽得越来越紧。我知道她快没有耐心了,不过这影响不到我的热情。
“兰姐姐,你考虑一下吧。”
“你今天来,是你父亲的意思吗?”她抬眼,疏离的语气。
“是。”我微笑不误,“只要你愿意,他能在上海任意一家三甲医院给你安排职位。”
“小池,五年不见,”高启兰没有直接回答,“不论其他人,我一直很期待你能回来,回到京海,我们像以前一样做好朋友,做姐妹。”
“如果兰姐姐你没有兴趣,可以问一问高晓晨——”
“够了!”
勺子抛在桌布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感受着剃人的目光,我依旧歪头搅动咖啡,神色不躲。
“张珍池,替你爸威胁我们高家,你和他有什么区别?”
我眉心一耸,懒得讽刺她的假模假式。
“兰姐姐,你觉得,我们又有什么区别。”我加重语气,“我不想跟你起冲突。你们高家,必须要有一个人换到刘禄这边,放心,只是一个行动自如的人质。没有商量的余地。”
马涛向他描述,张珍池摸肚子时露出笑容的样子,杨健觉得他肯定是臆想美化了。张珍池肯定不是笑,起码也不是幸福地笑。
但是他没怀疑张珍池怀孕的可能性。
“高启兰就在这儿的妇产科当主任,”马涛看穿了杨健的心思,“放心杨哥,跑不了的。”
听话间,杨健扶着护栏,将身体撑起来,走到窗前停下。医院后院的全貌在这里尽收眼底。
除了那儿。今天太阳有点大,光线反射到那条玻璃长廊,再跃进他的瞳孔,他微微耸眼。
“我们差不多该和高家切割了。”他开口。
“再晚来不及了。”
“杨哥,你决定了?”马涛愣了几秒,声音难掩激动,“你要留下来吗。”
“嗯。”杨健声音浑沉,“我留下来。”
憋躁一扫而光,马涛立刻从兜里套出手机,将前几天沟通到的护照资料、联系电话全都删除。
“你等会帮我办件事儿。”
“好,是关于嫂子吧?”马涛发自内心地爽快答应,心里感慨:多亏这婊子,财路才没有断,麻烦点就麻烦点吧。
“你查查她现在租的房子在哪儿。”
高启兰走后,张珍池又在咖啡馆待到了三点钟才出来。
商场里,路过一家复古繁丽的洛可可风格礼品店,她一下就看中了橱柜里的一套旋转木马八音盒。
她进店买下了它。又在店里多逛了一会儿,兜里铃声一直作响,店员看她的眼光都变得些许异样,她也毫不在意,好久没这么自在了。
结账清点时,她才掏出手机,滑动那些未接来电和短信条,高启兰、唐小虎、马涛……张珍池撇了撇嘴,没有任何意外。
哦,这还有高启强。
邀请她去福禄酒楼坐坐。这倒是稀罕,老狐狸也按捺不住了,她鄙薄地啧了啧,不是在等这个。
张珍池滑动屏幕的手,突然短暂地停在了半空。
那条没有备注的陌生短信,只有五个字:
“珍池姐姐,我是黄瑶。”
握住手机的旁边,吐票机正在吞吐着她的长条小票。滋呲呲的墨针声,有些无情。
果然,最后还是把她推了出来。
张珍池接过购物袋,袋子的沉重意料之中。但是提绳过于纤细,勒在手心还是有些格外的疼。
不能用手机联系安欣和他,但是屋子钥匙在他那里,张珍池只能站在楼下等他回来。等得无聊,开始沿着排水渠跳格子。
地下没有水,石板干燥得翘起来,跳上去“笃笃笃”地响。脚步起舞,很快身心都轻盈,节奏合上风吹过树叶的抖簌。树影漏下的阳光中,长长的石板路上一重一轻地震响起来。
张珍池不经意地回头,然后就是慌乱。随即很是光火。
“你什么时候在我后面?”
“刚刚,就刚刚,”张彪道,“我本来不打算喊你,我想这条路走过去了,你就能看到我了。”
“无聊。”
张彪的目光发直,为这一句意外的挖苦失神。
好不容易。
张珍池不知道背后的人突然停下是为何,天色逐渐削薄,刚刚还不觉得,停下来时风吹得她着实有些冷。
“走啊,我不等你了。”
灶台上的锅咕噜咕噜地滚,张珍池一个一个往锅里下着饺子。
饺子砸进滚水里的声音,盖过了耳边隐隐的电话声。
直到张彪从卧室出来,她的背影还像被定住一样站在锅前。
张彪以为出什么事了,赶忙跨上前掀开张珍池的手臂,先迅速检查了灶台,继而急切地拖着她的手肘举起,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视。
“怎么回事儿,受伤没有?”张彪面色很焦急。
张珍池没有回答,不想说自己因为被风吹得有点久,回家后在暖和的锅旁边站怔了。
毕竟他已经够操心了。
张珍池别过他,到茶几上抽纸擦鼻子。
“张珍——”
“给你的。”张珍池举起玩具,横在自己与迎过来的他之间。
“也不是给你的,是给熙熙的。”她抽吸着鼻子,“我下午在商场看到的,店员说是最新款,我也不懂。”
“就说是你送的,有空多哄一下孩子,隔着电话问这问那,最容易上火。”
张彪的眼神只在听话间在玩具上停留一瞬,此后死死盯着张珍池。
张珍池见他没有接过去的意思,放下玩具坐到沙发上,自顾自的继续:“多陪他吃饭睡觉,带他出去玩,知道么?这对孩子成长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我有——”
“你有孩子你知道?”
“我没孩子我有经验。”张珍池也不恼,把手放在肚子上揉,“从今天开始,孩子就有了。”
张彪愣了半秒后,声色俱厉得吓人:“你还是骗杨健说你怀孕?!”
她刚张口,音节还没吐出——
“张珍池,你就是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是吧?你想没想过后果!”
又来了又来了。什么都没变过一样,甚至话题又是因为杨健。
张珍池站起身,仰头地抵上张彪逼人的目光,嘴唇轻轻吐出:
“你凭什么管我。”
“你说我凭什么?”“你管得太多了张警官。”
“凭我是你叔叔——”“凭你是我叔叔?”
“张珍池!”“张彪。”
两个人望着对方,同时陷入安静。
不知道多久之后,张彪缓缓转走几步,一下子卸力坐在沙发上,双手虚按额头。
“都冷静一下吧。”张珍池说着就要离开,一只手倏忽间握上了她的手腕,强劲有力。
“别走。”他闭眼抿息。
“别走。”
“我不走,我去给我们盛饺子。”
因为两人的争吵,煮得过熟的饺子破了好几个,还有的黏在一起,张珍池给张彪和自己各添了两碗面汤。
端到茶几上,张珍池不好意思地还没开口,张彪抽过筷子就开始吃。
今天在医院待了一天,安欣的牛河害得两个人早饭也没吃。张珍池端起碗,不言不语地把碗里几个完整的饺子挑到最上面。
“这饺子——”
“速冻的,你多吃点。”趁张彪碗口放低,张珍池把饺子夹进他碗里。
“我和高启兰喝了咖啡,我不饿,”她埋头说,“给她点的甜点也没吃,我一个人吃了两块。”
张彪坐在沙发上,张珍池坐在小板凳上。
她长大了,但并没有比儿时高多少,张彪想。从这个角度,张彪的眼神落在睫毛、鼻子、嘴巴上。张珍池微微啄食的动作,可爱得像往他心里装了一只小兔子。
“怎么了?”察觉到目光,抬眸对视。
“没什么。”张彪说,“这五年,你都没胖起来。”
“可我长高了。”“没多少。”
“哪天去支队的办公室我给你看,我伸手都能够到上面的窗框。”
“谁比高是伸手摸窗框?”
“你那时候不是说,我什么时候能有窗户高你就可以放心了,”张珍池转着筷子,“放心了,就不用天天盯着我吃饭,睡觉,干什么都带着我,十个考虑里九个绕着我。”
“那不是我说的——”张彪敲了敲碗边,却没有下文。
张珍池戳饺子的动作没有停止,接上了话:“你为什么没和她在一起?”
“什么?”
“你当初为什么没和她在一起。”
如果说,安欣善于捕捉的是一双撒谎的眼睛,那么担任支队长的这些年下来,张彪对语言的细节则愈发敏感。他能轻易听出安欣语言中的警示,也能听出张珍池话里的讽刺。
“你真的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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