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京城还在降雪。不知怎的那年的冬天比往年还要冷上好些。侯府里连着两月上上下下忙着操办夫人的丧事,还要左左右右迎接各处来往吊唁的宾客,一日时常要到夜深了才能歇下。
老爷几乎日日醉着,难说两月来到底清醒过几回。有时半夜文茵总完了当日的各项单子回房,她总要回夫人房里去看看醉得不省人事的老爷。我陪她站在灯火昏暗的廊上,或者看她进去拾了饮完的酒壶出来,我都在心里暗暗地怨老爷。这样大的场面,我朝女侯以爵礼治丧,老爷却这样醉着,岂不惹人笑话。
那夜文茵又拾了酒壶出来,许是看我神色晦暗猜测到了我所思所想,把我叫回了房里。
文茵让我打了一盆温水,和她一起泡泡站立了因长时间站立而肿胀的足,我没有拗过她。只好坐在下首。过了很久,到水都凉了她才徐徐开口。
我抬头正好对上她在上首粼粼温然的目光。
她的言语把我拉回了数年前的雍关城,南林史家当时正如日中天,嫡长的公子更是被寄予厚望,本要娶的该是先帝的义女和妍郡主。
“……若是爹当年真应了祖家的安排,现在的宰相就该是史家人来做了。”
文茵轻轻笑了,我明白她的意思,因为最终这位公子攒足了二百两白银,抬了五个用红绸扎着的箱子到忠义侯的营地娶了一个势单力薄对他前程毫无助力的孤女,留在这个孤女的身边做了军师。
“……双河隘是娘的胜仗,也是爹的。”文茵话音突然一滞,低下头去,许久才找回声音,“……娘是爹的心,现在……就是把爹的心活活剖出来摆给人看。”
她说她当日不肯把寿物取进府来,是不相信女侯已经走到了死亡的崖边上:“……爹不一样,他最懂娘了,他知道娘不怕的。”
文茵说她不懂爹,最懂爹的人已经不在了。我没能听她说下去。老爷和文茵早就不怕世人嗤笑了,我更没资格做看客去怨老爷。有时醉着比醒着好,醉了就不疼了。
那次治丧,应该是我第一次见青阳王。夫人原先是忠义侯沙博威麾下的,而沙博威在朝内支持的正是青阳王一支,当时朝内议储争议颇多,城中也传得风风雨雨,他当日大抵是为着此事才过来。我陪着文茵当日在前厅待客忙得团团转,到后来文茵真嫁进了青阳王府再想此事也是哭笑不得,她在忙乱之中抽身行的礼,端出的一杯茶水竟为她与另一人多年的羁绊埋下了伏笔。
此为第一桩,第二桩则是南林史家的事。
陛下当日下旨允女侯以爵礼入葬,亲赐谥号,但称是将军,而非侯爵。也就是不允文茵袭爵,反而册了她做乡君,顶一个虚名。老爷忧心忡忡,当日缁朝与西厥冲突不断,朝内一连几任君主都曾以义女和亲,到先帝手里才以强兵震慑,免去女子外嫁之苦,当今陛下为政宽和,册乡君是好事,一则为表皇恩,再则却也说不准。
也在此时,京城南林史家嫡支来了信,说老爷的父母当日是因老爷任性擅娶才与他断绝往来,今女侯身故,前尘往事尽褪,愿意将老爷和姑娘一同认回去。老爷迟疑四五日,终于还是应了史家的请,带着文茵攀上了史家这棵大树。
史家是一潭深水。
南林史家是响当当的三朝世家,族谱可往上追四十代。如今在京城的这一支三任君王手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出了四位。女眷稍弱些,后宫中虽无高位,却也不缺打听圣音者。老爷的父亲也就是如今的史家族长,掌管宗祠祭祀。地方上史家旁支年里还要过来拜问,可说在整个京城地方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这样的家族中事务自然不可谓不复杂。
当日老爷一意孤行娶了夫人,他的父亲虽未在宗祠里敬告先人真将其除名,但也确实十数年不认不理。女侯一死,按说是恩怨已消,合该将老爷认回来。但是其中除去亲情,更有些算盘可打。
我这样推测并不是全无道理,上翻史家谱系,家族阳盛阴衰,如今陛下有三子可议储,朝内纷纭迭起,而这三位皇子都无正妻,史家与忠义侯沙博威对峙,史家建议立嫡,也就是皇后之子汾安王,沙博威则要立长,也就是青阳王,还有一位临昌王势稍弱,是可争取的。
如今临昌王的态度十分重要,以女眷拉拢确实是不二之选。而文茵若是到了史家,无疑就会成为史家除去本家女儿侄女之外最好的选择,她有乡君名号,又是女侯独女,女侯多年不在朝无大的利益纠葛。因而文茵实际上已经成为一枚棋子,被朝堂上史家操纵的棋子。
从老爷答应史家那一刻开始,文茵就已经在被人利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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