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在上海还是有点声望的,来来往往的都是达官贵人,衣香鬓影,络绎不绝,程家的家仆颇以此为傲——程将军是外族,能在上海滩扎根,创出一片天地实在了得。只可惜“虎父生犬子”,他儿子程家齐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娇生惯养,脾气又怪。唯一能理事的孩子却是二女儿程惠明——可惜啊,可惜,可惜是个女儿。程将军总这么念叨。
程夫人呢?夫人芳名周小璟,走得早,无福和他们一同搬到上海滩。也难怪惠明精明能干早当家,家齐游手好闲了。
日头正晒,程公馆的洋楼后面,一片绿茵茵的草场上结着灰白的网子,间或有莹黄的网球飞来飞去,“砰”“砰”声惹得程惠明心烦。
惠明的眉皱起来了,耳垂镶的珍珠垂下一段细长的鎏金流苏。“家齐嗳,怎么还穿着这身衣裳?快些去换了。”
惠明一身绛红旗袍——料子是广东的香云纱,人家专门送给她消夏的。衣襟描了金边,绸缎绣着家齐认不得的重瓣金色大花,开了一身华贵。
“晚上还要办惠华的婚礼呢。”她站在场外,对家齐喊道。
“日头还长,她倒等不得了?”程家齐慢悠悠地应道。他握着一只网球球拍,网线是新换的,正齐整。
“别这么说你大姊。”
“我跟她又不是从一个娘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再说,二阿姊也不把她当阿姊吧,嗯?”家齐不屑地哼了一声,瞥了眼惠明,惠明欲言又止。
“过去的就过去了,家齐,何必太在意。”惠明叹气,拢了拢新烫的发髻,生怕被日头晒坏了。“况且,也不怪她呀。”
“我明白。”家齐转过头,一俯身,一扬拍子,长腿一蹬,像一张拉开的弓。又是“砰”地一声,一抹莹黄绕弧线飞到对面。
“大少,厉害啊!”
“那当然,你们还差得远呢!”
惠明看着家齐,打量他直插入鬓的眉,双眼皮深深的刻痕,横在杏眼上方,鼻梁直挺在面中。
惠明和家齐长得很像。家齐无端有几分女性美,脸庞因年岁增长而尖削,下巴微翘。可他总横着一双眉,不屑地觑着旁人,硬是磨碎了这份美。
大姊程惠华和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阿秦嗳,快,”惠明招呼公馆里新来的伙计,“快点,把网子收了。”
阿秦见家齐没有作声,和几个人上前去撤了网子。
对面几个男孩子和家齐一般大,二十左右的年纪,着差不多的行头:浅颜色的短袖衫扎进长裤里,衣领一贯敞一两颗扣子。
“走了!大少,明儿我们还来!”他们见状,收了拍子朝家齐走过来,打算回去了。
“恕我不奉陪,你们几个,老是输,打起来没意思得很。”家齐拍了拍身上的尘,转头朝他们挥了挥手,脸上挂着笑,汗水顺着鬓角流。
那几个倒也不恼,颇通家齐的脾性。一起念过洋书的官家公子,交情倒是还算深。
“二阿姊,我送送他们去。”家齐说完就跑了,惠明只觉得身边起了阵小风。
一堆年轻人走在一起,偏他程家齐能与众不同。相似的衣服,他穿着格外有派,似乎他的腿就比别人长些,身板比别人挺拔些,长得也比别人俊些。
放敞的裤脚笼着脚踝,灌风的白裤腿随风晃悠。
“大少,听说贵姊要远嫁了?”
“嫁给四川一个盐商。过几日就得走。”
“商人?商人重利,不好。”
家齐闻言笑起来,上扬的眉弯下来,眼睛觑着说话的人,下巴一抬:“你倒是会说。但我爸要跟他们来往,且忍着呗。”
“大少你就看着吧,尤其是珠宝行的洛二,尽捏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像他爹。”
“是么?姓洛的人……”家齐沉吟半晌,若有所思。“我没什么印象。”
回程公馆后,家齐上楼换了一身行头,凡立丁的黑西装三件套,西裤把腿拉得很长,人也挺了三分。
家齐瞧着父亲程将军还未归,又打了出门的主意。外套搭在臂弯,身上只穿一件洁白的衬衫和鼠灰马甲。
二阿姊拦住他:“又上哪里去啊?”
“国泰电影院。”家齐回头冲惠明一笑,不顾阻拦溜走了。
家齐倒没去什么国泰,他只是在家里待不住,天天想往外跑。
虽说上海沦陷,但他们这些“上等人”到底是有点特权的,他依旧过着闲散自在的生活。他老子早看不惯他这副娇生惯养的德行,打算过几个月就把他送到广东黄埔去。
家齐虽想着将会成为程将军的兵,心里有几分不痛快,但他到底是渴望从戎报国的,并且他不爱待在上海。
“号外,号外——程家大小姐下嫁川商何鸿之——”
“香烟,瓜子,花生——”
“好莱坞女星嘉宝的新电影,国泰电影院——”
街上吵吵嚷嚷的,倒是让家齐的心情轻松不少。
家齐逛到街上,见到有人摆摊算命,他兴致忽地来了。尽管他平日根本不理睬这些鬼神之说。
看相的是个年轻的男孩子,一身厂字领天蓝长衫。太年轻了,似乎还在上中学。
这人有点奇怪。怎得他一出现,周围都静下来了——他有一种引人注目的魔力,看了他一眼,就如同踩了粘鼠板的耗子,逃不脱了。
越看越奇怪。“客观来讲,他也不见得有多俊俏——就算有点端正,也决谈不上惊为天人到让人移不开眼哪。”家齐暗自揣度。
他闭着眼睛,脸上盖着两抹睫毛的阴影。家齐猜他大概是个瞎的,不然就是故弄玄虚,装大师呢——也难怪,毕竟他这样年轻,谁信得过?
家齐看了半天也不开腔,算命师傅也不准备开口。虽然说主动开口怪没面子的,但家齐好奇得紧,也不顾这些了。
“哟,大师,闲着呢?”家齐俯下身子凑过去。他仗着人家看不着,凑得近,肆无忌惮地审视人家的面容。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睫毛有点长,这可惜不大上翘——不好看。身上还有丝丝缕缕的中药味——大概是参味儿。
“得多虚啊,补成这样。”家齐摸着下巴,杏眼眯起,浮想联翩。
算命的坐在一张桌子后头,桌面贴满了各种神神鬼鬼的东西,引人注目的是一枚太极八卦图和手写的免责声明:
“鄙并非大师、道长、中医,只是一个普通人,略参一些事宜。然命数不定,变幻莫测。鄙所言未必准确,但作一闲观。”
他连眼皮盖子也不掀一下,淡定地“嗯”了一声。
“说吧,能看些什么?”家齐是骄傲惯了的,从没见过不搭理他的人,心下便有些不快。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家齐只盯着他修得光光的指甲出神,一动不动——指甲修得光深,怕也是个好人家的儿郎,不是什么潦倒街头的半仙儿。
“贵人,请把手给我。”“半仙”无奈地叹气,眼皮纹丝不动。霎时间,他猛地一探,一伸手,精准无误地抓住家齐的手,家齐顺势前倾,差点贴到他身上。
家齐连忙后退,下意识地挣,还恰恰挣不脱。那边已经开始肆无忌惮地摸了。家齐的掌心贴上别人的肌肤,温度顺着指尖慢慢上爬。掌纹有汗丝丝冒出,那人的指头却停着不动了。
“贵人,你——”“半仙”点着家齐的掌心,沁凉的指甲划过深深浅浅的掌纹。
家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唔作胚!”家齐脱口而出,冷汗出了一身。
家齐垂头丧气地板着张死脸回去。路上,“半仙”的话尤在耳畔。
“贵人财运亨通,一辈子衣食无忧——”“半仙”的指腹反复划着家齐临近拇指的掌线,似乎想刻得更深更长些,“万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他收起笑容,两侧脸颊平下去,有几分严肃。
“半仙,收拾收拾东西回去好伐?”家齐听得心口一沉,隐约觉得他说得有几分可信。但还是强装镇定,“你吃不了这碗饭。”
“半仙”闻言只将头点了点,气定神闲,不知何时挂上了微笑:“贵人,时候到了。”
家齐又起一身鸡皮疙瘩,似乎那人的指头还点在自己掌心,酥酥麻麻的。
“国泰哪场电影这么早散场啊?”
家齐心里正气闷,回家迎面碰上刚回家的的程将军。
“想哪场就哪场,”家齐只好将身板挺一挺,精神头提一提,扯起嘴角应答,“程震将军,没事我先走了,今天是大姊的好日子——不然有的人怕是都舍不得回来。”
“程家齐,你又在说什么鬼话?”程将军恼了,拦着不让家齐走,“战事吃紧,军务繁忙,我走得开?”
“是,你走不开——收姨太太倒殷勤。”家齐趁父亲没反应过来,闪身跑了。
家齐躲回房间,躺在床上,脑袋陷进被褥里,眼睑微微耷下来,眼珠子折射出的光都变柔和了。
家齐上身脱得只剩一件衬衫,解了一半云母扣,渐长的发贴着后脑。他知道自己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每当他往床上一躺,就天马行空地乱想。有时忧国忧民,有时也想想自己。憧憬光明的未来,想后悔的往事。
爸。他在心里念道。
爸的白发又多了一根——爸还不到五旬呢。他总以为时间在闲庭信步,实则它总在拔腿狂奔,一刻不停。
要不是程惠华结婚,他恐怕只有在去黄埔时才能和爸见一面了——也许还见不到。
程惠华……程惠华!
家齐恨极了惠华。他恨她,恨她总是藏在自己的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恨她总是低着头走路,从不抬头看他,遇见了也只是低低喊一声“大少”,再匆匆离去;恨她总是愁容满面,躲在深院里偷偷哭;恨她——家齐其实并不恨惠华。
家齐很晚才发现这点。他没有理由恨惠华。一口枯井,怎么凿也凿不出半滴水。
“二阿姊,你说为什么有人吸大烟呢?”家齐曾问惠明,问程将军,问洋先生,问一切他能问到的人。
“为什么人又这么脆弱呢?像一只瓷碗。”家齐问自己。
家齐没有得到过任何答案。他便也不再想了。他要做的是快乐,快乐,一直快乐——骄傲,骄傲,永远骄傲——他做到了,程家的确把他宠成娇生惯养的大少,母亲走后,他没少对家里人甩脸子。他也后悔过,却想不到弥补的法子。
家齐困了,索性不再想,眼睑彻底耷拉下来,盖住两只眼睛。
“家齐。”妈从病床上勉强坐起来,像一具干枯的骷髅,拉起他的手,紧紧攥着不放,“你去替我看看,替我看看二房的婊子是否还没咽气!”
“妈妈,钱总会有的,不要走,”家齐想喊出来,泪水堵在眼眶,却发不出声音,“留下来陪着我,好不好?”
凹陷的眼眶还燃着两盏黑眼睛:“鸦片鬼!鸦//片鬼!”
家齐不顾一切地把妈的手放到自己胸口——怦,怦,怦——他要用他的心脏求她留下来。
家齐的手被狠狠烫了一下。他低头看去,只见一滴眼泪,晶莹剔透。
再抬头,却见惠华的脸。那张小三角脸,那硕大无朋的眼睛——家齐真害怕它们滚出眶来。
惠华跪在地上,干枯得如稻草般的头发梳着一条长辫子,垂在肩头的补丁上。
家齐的手被惠华紧紧攥着。
“是我们对不住你……”惠华的两只大眼睛似乎要迸出火星来,“但求求你,求求你别这么对我娘,她不能在外边作孤魂野//鬼的呀!”
惠华的眼睛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连绵不断的泪水从中流出,她快被眼睛吞噬了。
惠华融化了,融化成一摊泪,蔓延在程家旧宅的各个角落——妈妈,武进涨水啦——涨水啦。
家齐的手却还被她紧紧攥着,甩不掉。他急得跌坐下去。
“贵人,时候到了。”
惠华的手瞬间被抽走了,长衫半仙的手取而代之——家齐瞧不着,但就是知道是他。
家齐听见这声音,隐约又看见那双闭起的双眼与纤长的眼睫。
“贵人?”
家齐睁开双眼,凝成的水膜朦胧视线,衣衫湿尽,汗流浃背。
开头可能有点乱,后头会好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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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日犹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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