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曾有个二姨太,她的女儿叫程惠华。她们长得很像,一张小三角脸,薄嘴唇,瓷白的脸。
二姨太从武进就跟着程将军了,她在窑子里讨生活,唤作“丹绯老六”,运气好,将军爷——那个时候还只是个小士,给她赎了身,保了半辈子衣食无忧。
惠华偏过头,对着一尘不染的梳妆镜戴耳坠子。一丸南红阳刻彩凤的空心坠子,像水滴,勾着银丝轻晃。她打小就没碰过首饰,如今有了,却不好意思戴。她笨拙地把耳针往耳眼穿,黑白分明的圆眼往镜里瞅,眼珠子瞪得老大,耳垂红肿一片。
“大小姐——”新来的老妈子没规矩,推门而入。
“叮当。”惠华吓得手一抖,耳坠摔在地上。她生怕摔坏,俯身去捡,长长的鬈发垂到脸前,被老妈子注视,又觉得狼狈,便立马直起身子坐好。
“老爷叫您下去。”
“嗳,好,好——我马上下去。”
惠华等老妈子走后,揉揉红彤彤的脸,侧头照照镜子——她娘丹绯正朝她望。心尖儿一颤,再一眨眼,又是她自己的脸了,攒金步摇正在贵妇髻上晃悠。她呆了片刻,悄悄张开嘴:“惠华。”她看见娘舒展眉头,笑了。
惠华穿一身素白的洋婚服,仿旗袍的修身长裙直拖到脚面,一双月银的麂皮高跟都踩不稳当。“啪嗒”、“啪嗒”,尖细的鞋跟一下一下地磕碰楼梯。“怦怦——”“怦怦——”,心撞击胸腔,喉头有些痒。家仆都在各忙各的,厨具和人走动的声响很是嘈杂。没人注意程大小姐。
惠华顶怕遇到家齐。她害怕他扬起的眉和火亮亮的杏眼——那是太太的眉眼,太太的远山眉描得真美——太太,她对不起太太——她老娘丹绯对不住太太。娘到死都握着那杆玉嘴的烟枪不撒手,浑身里外都是烟臭。娘的脸颊凹陷下去,皮肤像涂满秽物的草纸。惠华,烟——惠华,烟!烟!草纸被揉皱,娘一把把地擤鼻涕,挤出的几滴眼泪是蚂蚁,在枯肉间穿进穿出。“太太,家里没钱咯——”“太太,家里一分钱也拿不出了——”——太太,太太的骨灰被扔在武进。家齐捧着四角镶绿翡翠的酸枝小匣,从皎洁的梨花树下走过。掠过惠华,不发一言,也不瞧她一眼。她看见他紧抿的嘴唇、红红的眼眶。浮肿的面颊——“妈妈,不要走,留下来陪我,好不好?”他在太太床头哭喊着。
怪丹绯——丹绯败光了家产——不,不,丹绯,娘是丹绯。怪我,怪我——太太,是惠华的错——家齐......大少,求求你别这么对我娘,她不能在外作孤魂野鬼的呀!
家齐不听她的话,把丹绯的骨灰全扬去了江里。惠华跪着,只能看见家齐居高临下的眼——大姊——不,程惠华,这是你们的孽。冤孽。
“咚!”惠华脚踝一偏,身子整个倒下,跌在最后一级楼梯上。
“嗳哟,当心!”惠华给人扶起来,眼前一片光影迷乱,早时的饭食在肠胃里翻滚。
映入眼帘的是绛红香云纱的旗袍,金线从下往上蔓延,勾出一幅喜鹊唱春,枝头开的大花,晃眼看像玉兰,细看却又看不清。
惠明,是惠明。惠华模模糊糊地知道。
“你大喜的日子,身子伤了怎了得?”惠明温暖的手搀着惠华的手臂。
“二小姐。”
“多生分,听着跟外人似的,你还是我姊姊呢。还是叫我惠明吧。”
“惠——惠明小姐。”
惠明不再言语,只是扶着惠华静静地走,直走出公馆,走到花园。满园的玉簪花都开了,白瓷盏,紫玉杯,琼浆玉液泼了满丛翠叶。
“不用担心,是我叫你来的。”惠明把惠华扶在一张石凳上坐好,隔着一张灰白洁净的花岗岩圆桌,自己坐在对面。
“华大姊,我很少和你说话。今儿你要走了,我想我要把话跟你讲清楚。”
“嗳。”惠华只是低低应一声,头埋得低,细细的黛烟眉顺从地撇着。
“我知道你一直……一直记着过去的事情。家齐也是一样。”惠明腰杆挺得笔直,审视着惠华。
“家齐不懂事,孩子心气儿,何必和他计较——别恼,我知道,你一直没怪罪过他——你甚至很愧疚,对吗?”
惠华不敢看惠明的脸,那五官,和家齐,和程夫人太相似。
“家齐不恨你——从来没有过。但他恨毒了你母亲。”惠明继续说着,声音很冷静,“不过我不恨。过去的就过去了,可明白?”
惠华轻轻摇摇头,被那句“恨毒了你母亲”刺痛,声音更小了:“我欠程家的,一辈子也还不完。”
“还?不还了,不还了。”惠明笑着摇摇头,清脆的笑声刺得惠华心头一紧。“今天过后,你就不是程家人了——何夫人。令堂是令堂,你是你,过去的事你不用管了——换句话说,你自由了。”
花园里有点儿冷。刮来一阵阵清风,口鼻充盈玉簪的芬芳。惠华感觉陌生的情愫在心里搅动,让她好难受,深吸一口气,却又轻松不少。玉簪在她心里一阵又一阵摇曳,芳草萋萋起伏。
惠华,你自由了。
惠明走了,留惠华一个人留在花园里。惠华回想惠明说过的话,心情有些复杂,便起身独自在园里徘徊,踩过风吹落的碧叶。
她不恨我,不恨我母亲,怎么可能啊?大少,竟也从不恨我吗?
惠华又愁起来。——不,不去想了。她说得对,我马上就走了,这里的事情,和我无关了。
惠华长舒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一朵槐花散成花瓣,像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惠华不由得抬起脸,想拂去花瓣。
惠华正抬手,却僵住了脖子——原来家齐正倚靠阳台栏杆而站,半人高的欧式柱掩住他的大半身子。
那眉,那深刻的双眼皮痕。黑黑的眼珠。
家齐撑着下巴,远远凝望着惠华,一声不吭。不知站了多久。
家齐将西服外套一挽就下楼去了。
惠明的笑声从远处传来,绛红的身影如一只蝴蝶,挥舞翅膀,穿梭在公馆里。“嗳,张参谋哪里话呀,都是一家人——”,“苏太太,许久未见啦——”
惠华穿一身白,胸前套一串珍珠项链。珍珠颗颗饱满莹润,附着粉黄的温柔光泽,衬得惠华的脸如一朵瓷白的花蕾。
四川来的盐商何鸿之,一身黑,立领的西装,把惠华护在身后,笑着跟来宾敬酒,澄澈的浅金香槟在高脚杯荡漾。
鸿之的面容被酒液折射得扭曲怪异,头变得上大下窄,眼睛拉得老长。家齐觉得他真像一只糊了颜料的气球。
家齐推不掉新郎官的酒,只好连灌几杯。惠华怯怯地拿眼瞟他,间或将眼睑掀一掀。“鸿之,那边有人找,我们先过去罢,”她扯扯鸿之的袖口,“好么?”
家齐喝得眼皮盖子都泛起桃花,额上蒙着一层薄汗。鸿之瞥了一眼程家姊弟,心领神会,朝家齐一点头,“好,好,失陪了。”转身便离开了。
“不要紧的,小舅子酒杯比我高了几分,我便跟他多喝几杯。不是存心为难。”鸿之见惠华眉目轻蹙,一副忧容,连忙解释。
惠华闻言,忙抬起头,“大少他——”她欲言又止,张着涂了朱红胭脂的嘴。最终在鸿之探究的目光中摇摇头,“没事,没事,我失言了。”
程将军之前在南京办事,又收了几房姨太。几个人花枝招展的,像零落的花瓣,在公馆里打转。
家齐顶不待见她们——开玩笑,四姨太还没他年纪大呢。
“又在找什么呢?”惠明见家齐心不在焉,不停东张西望,脖子都酸了,下巴时不时抬一抬,杏眼一眯,又一睁,“二阿姊,洛家人来了吗?我倒想见见。”
“洛家?哦——开珠宝行的洛家,你见过的呀,见过的,”惠明侧头看着家齐,嘴角弯起来,“人家和我们熟着呢,你不晓得?你还爬过人家院头的槐树,回来吵个不停,非要爸在我们家也种一棵。”
“还有这回事?”家齐很诧异。
“你同我去跟他们问个好吧。”惠明不由分说地挽着家齐走去。家齐有些情怯,却没法子,只好跟着走。
“世伯,世母。”家齐微微欠身,有些拘谨。
洛国祯和沈逸卿愣了愣,见到惠明才猜出家齐的身份。他们已是许久未见他,有些认不出来。
“是家齐呀,”看国祯还发怔 ,逸卿拍了拍他的手臂,催他回神,“还认不出来?”
这厢家齐正偷偷摸摸地打量国祯和逸卿。国祯一身马褂旗装,衣裳正中一排盘扣,藏青缎面,褶子泛着白亮的光晕。逸卿着双圆襟旗袄,身上绣着紫黛的小蝴蝶。袄裙类似百褶,露在外面的呈月紫色,褶子里边却染成太白的。
逸卿留着两撇刘海,盘着头发,插着一枝孔雀蓝点翠的钗子,两柄如意形的碧琉璃耳坠,映射幻彩的光。
两人有些夫妻相,都是鹅蛋脸,一杆水葱的鼻子。国祯的眉毛很深,逸卿的眼有些吊梢儿,莞尔着,俨然一副善相。
“好孩子,好孩子,”国祯温厚的手掌拍拍家齐的肩膀,“看看 ,”他笑着咧开嘴,示意逸卿和惠明看过来,“那时还只有我胸口高呢,现在不止比我高了,比靖云还高半个头呢。”
逸卿颇为认同地点头,“说起来,靖岚也该有这么高了。只可惜他在南洋,见一面怕是很难呐。”
“世伯过誉了,令郎专心志学,博古通今,倒是我应该向他学习。”家齐一心往惠明处瞥,却见惠明故意不理会。洛靖云和洛靖岚,他都不认识。但国祯既然将话递过来了,他也没有不回的道理。
“真遗憾今天没把犬子带过来——他天天在外头乱跑,是个闲不住的。还是你们年青人有话题。”国祯看出来家齐的尴尬,便给惠明递了个眼色,“我们此行来,还没拜会过程将军呢,逸卿。”
“嗳,好。”逸卿含笑点头,亮盈盈的眼睛望向家齐,“靖云蛮喜欢你呢,有空啊,来世母家,像回自己家一样,啊——”逸卿说完,又和惠明客套几句,便和国祯一起,踏着一双法式玉色高跟“磕哒磕哒”地走了。
等一切客套都结束了,家齐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他喝了一圈下来,脸红得像抹了胭脂。
“二阿姊,世伯世母讲的事情,我竟一点印象也没有。”家齐扶着额头,站在露台,沁凉的晚饭拂得他头发飘扬,汗干了大半,“这是怎么回事……”他望向远方,看见无数汽车驶出公馆,雪白的尾灯刺目闪烁。
惠明安静地侧过身子凝视家齐,神态自若。她只比家齐大三岁,看起来却成熟了不少。他们长得是极肖似的。
“记不得也是情理之中的。家齐,我们和洛伯父他们是在武进结下的交情。母亲走后,你生了场大病,也许你就忘了罢——不过没什么大不了,这不是要紧事,忘了就忘了。”惠明一时间说了许多。
“不要紧?”家齐挑起眉毛,心情不悦,“二阿姊,我想回趟武进。”他揉着太阳穴,似乎很想捡回过去似的。
“武进?嗳哟——你回什么武进呀!”惠明惊声尖叫起来,“哪里正闹日本鬼呢,死的人都叠成小山了——回去?你还要回去?别人都是往外走呢!”惠明生怕他真要回去,急得一把抓住家齐的肩膀,绛色丹蔻的指甲嵌进他的西服里。
“妈妈还在武进啊,我得将她接回来——”家齐还是那副蛮不讲理的样子。惠明最怕他这副样子,他一旦打定主意,八匹马亦拉不回来!
“爸爸不会同意的,你得先顾好自己。死者长已矣——”
“可那是妈妈呀——姊姊,那是妈妈!哪怕她如今躺在一方小匣子里,那也是妈妈呀!”
“可是你连自己都保不住,家齐——外面的情况你了解吗?蒋先生的军队去了都回不来,你怎么担保你能回来!更何况,那些地方还闹土匪,闹赤佬!”
“姊姊,不说了,我说了要去,就一定去得。回不来,就当我去陪妈妈了。”
“好——好,你,你,二阿姊说话不管用了,只一样,你决不能是因为那些莫须有的事情冒险——明白吗!”
“莫须有?阿姊,我不愿再这样下去,我不想作一个空空荡荡的人了!”家齐的眼中猛地迸发出热泪,“谁的胸口,放的也不是个玻璃瓶子——那里到底是颗在跳的心!”
惠明看着家齐泪光闪烁的眼睛,喉头哽住了。小璟走的那天,家齐就抬着这样一双眼对着她:“姊姊,”他一只手握着母亲的手不肯放,尽管她早已咽了气,另一只手在左胸胡乱比划:“为什么这里,忽然空了一大块?”他的脸□□涸的眼泪糊僵了,“是被妈妈带走了吗?”
时不时写点故弄玄虚的内容奖励自己(啊啊)
本来无意在惠华身上下重笔墨的,结果还是没忍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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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征程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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