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靖云仿佛一阵来去自由的风,永远穿一件橘金裩边的天蓝长衫,在芸芸众生间游走。
靖云撩起前褂,抬脚跨出门槛,家里人就在堂屋里叫唤起来。
“靖云,回来吃晚饭——”
“嗳,一定一定。”
“靖云,不要走太远啰——”
“嗳,当然,当然。”
靖云习惯性地一顿,顾门口房檐下,八哥的黄嘴,勾勒眼珠的黄圈儿。听它叽叽喳喳地“你好”,“恭喜发财”。他戳了戳紫竹的鸟笼,看笼子轻轻晃了一晃,八哥急得跳脚,上蹿下跳地扑翅膀,黑羽毛乱飞。
“靖云!”堂内传来一声怒吼,他洛靖云倒转身就跑。
洛家的小儿子靖云是个闲不住的。他家里头的人都管不住他。好在他不像家齐那样散漫自由,要找他、催他回来倒容易得很。
前些日子,靖云好给人看手相,当半仙。顶年轻的模样,一般人都不信他。靖云倒也不嫌门可罗雀的生活,他只将眼一闭,一坐就是一整天。
“靖云啊,那种事情要少干。”国祯煞有介事地把靖云叫到堂前来训话,用瓷盖拨了拨茶面,推开一阵涟漪。
国祯尤其爱这套金丝楠木打的家具,为了配得上它,他专门找书法大师写了一副字挂在墙上,浸染木香。
“爸,尽管放心,儿学艺不精,也说不出什么好歹来。”靖云见国祯放下茶盏,便恭恭敬敬地上前,举着青花釉茶壶掺水。
冒着白雾的茶哗啦啦地流出,斟满杯盏,如一轮翠绿透亮的圆月。
“正因为你学艺不精——”国祯虚张声势地把盖子一跺,“才更怕你忽悠人家,耽误了人家办正经事!”
“不会的。”靖云莞尔,眯起眼睛。
国祯抬起眼瞥他,眼尾拖着一束鱼尾巴,眼珠折射出精明的光。靖云只是笑,不做声。“好,好,你有分寸就行。”国祯挥了挥手,算是允了他自由。
靖云正欲走,却给国祯叫住:“嗳,回来回来,你这些端茶倒水的活计干脆也别干了,老常上次见着你在悦海茶楼给人当活计,还幸灾乐祸地问我,是不是生意亏本,家道中落了?”
靖云不以为然:“技多不压身嘛,下九流的名头都是别人给定的。”
国祯给他气得说不出话。但静下来一咂摸,似乎也有几分歪理。他转念一想,才发现问题:“不对,外面正危险着呐,我是怕你被那些个警察逮走了!”他伸长脖子向外望,靖云却没影儿了。
话说回来,靖云究竟有没有闻天语的本事?谁也说不清楚。
“半仙,这个忙,你得帮我。”
“好说。”
靖云莞尔一笑,那双细长的眼肖似他母亲,有些吊梢。
“帮我算算日子吧,家母,我得接她回家——她在……”说话的人是家齐。他犹豫不决。太冒险了——他不愿把家事告诉一个陌生人。
“好说。”靖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又准备去摸家齐的手。
家齐吃一堑长一智,主动伸出手。靖云看不见,早已起身,一把摸到家齐脸上,细腻的触感令他动作一迟疑。
不等家齐反应过来,手往下又是一蹭,力道又轻,像蜻蜓点水。
“你又干什么!”家齐大惊失色,一张脸先变得惨白,又染得火红,“你再这样,我真会叫警察抓你!”
“得罪了,大少。”靖云赔笑道。见家齐气息平稳,不似气恼,他顿了顿,正了神色,“言归正传。此去凶险,非去不可么?”他收回手,正襟危坐,“今天——今天就得走,若大少执意要去。”
“不对。”
“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
靖云的微笑僵在脸上,见家齐半晌没说话,便知道他是认真的。靖云的心霎时凉了半截,一腔的兴味也缺缺。家齐看见他的微笑渐渐淡了,嘴唇平得如刀刻一般。
上次在梨园闹出的误会历历在目,骑着自行车的学生,家齐肚子里的未尽之言......“他果然不对,莫名其妙。”家齐察觉到靖云一反常态的表现,若有所思。
“你——哈哈,贵人多忘事。程家大少,整个上海滩的人都认识。鄙一介寒微,此名更是如雷贯耳。”靖云的语气低落,勉强笑着,听得家齐无端有点愧疚。
如果我的猜想是正确的——我同他之前见过,并且关系不浅,那他的睫毛一定会颤得更快。家齐想。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家齐撑着下巴,审视着靖云,默默数他的睫毛点了多少次——就像指针在表盘走动,滴答,滴答,滴答。果真,他的睫毛颤得很快。
“名字都是身外之物,大少。”靖云沉吟片刻,缓缓答道,“不过,大少会知道的,很快——”
滴——答,滴——答,滴——答。家齐看见靖云的睫毛颤得慢了些,渐渐停下来。他知道半仙又变沉静了,却搞不清楚奥秘为何——难道如他所言,他看得见一切,甚至能看见我心里的一切?家齐紧盯着靖云,渴望从他的神态中发现蛛丝马迹。
“一路平安。大少,祝你好运。”靖云款款伸手,手指绷得笔直,悬在桌子上空。
家齐见他笑容重现,稍稍放心。他一边试探着伸手,一边观察靖云的表情。越接近,越紧张。最终,心一横,紧握住靖云的手。
只一刻,仿佛两棵树的连理,靖云觉得家齐温热的血液涌进自己的血管,浩浩荡荡地冲向心脏,探入心室,一时间屏住呼吸。
靖云略感意外,嘴唇启开一条细缝,轻轻“啊”了一声,几不可闻。他回握住家齐,指尖泛白,心口有万千浪潮在涌动。
家齐离开后,靖云还维持着握手的动作,一动不动,仿佛他还在。尽管靖云的手已经僵硬酸疼得近乎失去知觉。
熙熙攘攘的人群来了又去,花花绿绿的衣裳,灰灰污污的衣裳。高大的,金发的洋人手指目视,啧啧其声,仿佛很惊奇似的。
上天对靖云格外宽宥似的,专给他框一个空间出来,使外人无法打搅他。他紧抿嘴唇,眼珠在眼睑的掩护下转来转去,一滴又一滴汗水顺着额头淌,染得他的长衫深了几分,**的额发贴着脸,分外柔软。
“会没事的,放心。交给我吧,世兄——都交给我,只要你能,你能——你能做到,就交给我吧。你能做到的。”靖云自言自语,脸上一丝血丝也没有,像尊瓷白的石像。
阿玲在武进程家——那时程家人还在武进,干了十几年活计,今年端午刚过二十五岁生日。她只有个女儿叫琦卿的——这是她腆着脸请学堂先生取的富贵名字,虚岁十岁。惟一可倚靠的丈夫是程家旧时请的长工,年初被丘八抓了壮丁,一去不复返。
村里没什么人啦。阿玲知道。她看见一家人一家人背着包袱跑出去,或上山入庙子,或逃难到四川——他们都逃到四川去啦。阿玲对每一个回来寻亲的痴人说。
水在脸盆里晃荡的叮咚声,衣裳荡漾在河里的哗啦声,骨头撞碎的咔嚓声……熟悉得很,阿玲都熟悉得很。
程家没什么人了,空有一间宅子和几十张喂不饱的嘴——饿——饿。夫人病死了,大老爷和些儿个公子小姐也去上海过富贵日子了。可恨老爷带了一帮人,留了一帮人。
天热多雨,到处弥散着炎热潮湿的气息,惹得人心情郁闷。阿玲憎恶一切不咽气的东西。
琦卿又在墙边抠缝隙里的青苔,指甲缝里黑黑绿绿的。
琦卿总干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她时不时给中庭的大梨花树浇水施肥。她挺喜欢这一树霜雪,风一掠过,一阵馨香。
阿玲拿着铜盆进屋,赤着的脚踩着一块碎布,差点害她滑一跤。
“宗桑!瘪三!”
阿玲来不及四顾,嘴里先骂着,再眼疾手快地蹲下捡起碎布,端详一番,不顾污泥,揣进裤子的荷包里,手在身上蹭了蹭。
“大姐——”似乎有人招呼她,声音挺年轻,是她没见过的人。
一般人也不往穷地方来,来的多是路过的苦难人,或罪大恶极的坏种。
“滚!”阿玲头也不回地进堂屋,进去一抬头,才发现不速之客在里头。
阿玲将盆子一搁,抬头,眼珠子滴溜溜转,从上到下轮了一圈儿,细细审视他。来人身躯颀长,一身水蓝苎麻长衫,近六呎的身量——高了阿玲一个半头。脸蛋生得极面善,眉眼俊秀,一对柳叶眉弯着。黑发柔柔地贴在脑袋上,盖着后颈。也不张扬,怪喜人。
来的人正是靖云。
阿玲咳了几声,拢了拢头发,紧绷的肌肉松弛了:“你走吧,日本鬼要来了,村里人都躲到庙里去了,”她转身指了指对面的矮山,“后生,看那儿。”
一间破庙,胡乱挂着红十字——怕也撑不了多久。
靖云点点头,若有所思,眼睛渐渐眯起,两团卧蚕浮现出来,把眼顶成狭长的弧线。阿玲觉得他像狐狸。
“你不想去?在这地方待着可是会死的。”阿玲见靖云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靖云笑而不语,仿佛在问阿玲:你不也是吗?
“我有个女儿,你知道,女儿没用,并且不好养活——那些人,我不放心的。她还是单独和我待在一起,我放心。”阿玲犹犹豫豫地说,不住拿眼瞟靖云。她无端有些信任他。
“哈哈,您说笑了——”靖云摆出一贯的微笑,“女孩子家,不是没用,只是现在没人认为她们有用,她们自然无法实现自己的价值。”他睁开眼睛,思索片刻,看向阿玲,“要是你放心——。”
靖云话音未落,阿玲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我可劳烦不动你。”
“我尊重你的意见。”靖云转了转眼珠,凝视着阿玲,“事实上,我对令嫒无半分非分之想,我能做的,只是教她认几个字。作为交换,我需要借贵地一用。”
“做什么?”
“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你,从哪里来?”
“上海。”
“上海!”
“上海。”
阿玲倒吸一口凉气,心中转过千万念头。上海——上海遍地都是阔佬!
靖云看穿阿玲的心思,微微一笑:“我不会娶她的——你想把她嫁出去,村里正兴嫁女儿。”见阿玲面露尴尬,他慢条斯理地补充道:“要是她同意,我可以把她带到上海去。不过,上海的日子可不如你想象中好过——”
“不!你想错了——我不是那种为了钱卖女儿的人。”阿玲打断靖云的话,言辞激愤,“我只是不想她被人白白糟践了!那群人自作聪明,以为嫁姑娘,就能保姑娘平安吗?不!不!逃不过的,那群畜生,不会放过任何人——谁管你是大姑娘还是老媳妇!”
靖云半晌无言,目光凝重。他摸着下巴,食中二指相互摩挲,沉思后,他缓缓开口,语调严肃:“抱歉。是我想错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堂屋外,琦卿正兴致勃勃地给梨花树浇水,水滴浸入泥土,转眼没了踪影。土层湿漉漉的,看不见去年的梨花瓣。
啊啊很多内容禁不起考究
望多多海涵!
可能前期的靖云有点中二谜语人(??ω`? )
后期会更自然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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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潇潇雨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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