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齐生在武进,长在上海滩。
小璟给他印象渐渐乎淡了——也许会梦见她,梦醒却不记得半分。他拼命想记起她的模样来,所见也只有相框中的一枝黑白绒花。
惠明说小璟疼他疼得紧,可他只记得后者紧闭的厢房。扇扇木门都雕花,大人们总能说出一番锦绣。
可家齐看不出所以然,手指一遍遍摹过凹凸的纹理。抛过光,打过蜡的红褐酸枝,呼出幽幽蔷薇香。
木材有与生俱来的条纹,家齐摸着,胸口好似灌满一阵阵起伏的咳嗽声。妈妈正是这样咳,一声盖过一声,刀一次次割开木料,木波纹一层层重叠。
家人怕家齐被传染,不放他进去。他眼巴巴地望着那扇门扉,问惠明:“妈妈在干什么?我什么时候能见她?”
惠明有时可以跟着姑嫂一起进去照顾小璟。家齐很羡慕她。
“妈妈——妈妈大概正在剪纸吧,她没有事情可干。剪的花儿都叠起厚厚的一摞了。”惠明牵起家齐的手——那时她还比他高许多。趁着天暗无人,西天正飘起几缕红紫相间的残霞,他们偷偷摸摸地躲在堂屋的窗下去。“妈妈说,她很想你。她总愧疚——因为不能见你。”
晚间升腾起温暖的潮气,晕开晚霞,一层叠一层,描着金边,如旗袍的裩边——爸妈的照片中,妈穿的旗袍缝有细细的裩边,家齐希望那是淡金色的,正像云霓的衣线。
“你听——”惠明拉着家齐蹲下,气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家齐听见细微的声响——好似白蚕斯文地啮取桑叶,青翠的叶一点一点地消失。
剪纸。妈妈成日在剪纸。
家齐大着胆子站起来,凑近那层薄薄的窗户纸。雕花木棂掩映,一片黑影在烛火的倒折反复间忽深忽浅。他看得见她深埋的头,垂下的绺绺发丝,相扣的方胜耳环。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妇人的轻吟,如酸枝的香气般逸散出来。剪子颀长的双刃一下一下地裁断纸张。家齐看见纸屑丝丝落下。
“……除非问——咳咳!”小璟忽然急促地咳嗽,剪刀当啷一声摔在桌上。她抛了剪纸,用手帕捂住嘴,身子起起伏伏,好像哀伤的海浪,快要干涸。
家齐急急忙忙地想要推开窗扉,手刚伸出,惠明眼疾手快地把他向下一扯。家齐没站稳,重重摔在地上。
小璟的咳嗽声正巧停了。惠明吓得魂飞魄散,眼前发黑,生怕被屋里的其他人发现。家齐惨白一张脸,僵在原地,顾不得痛,心提到嗓子眼。
脚步声,吴语的询问声,小璟重新响起的咳嗽声,在晚间若雷击巨响,震得惠明和家齐冷汗涟涟。
不知何时——也许过了很久,噪声消失。屋中寂静,呼吸如泛起的涟漪,在夜中一层层扩散。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小璟歇了半晌,拾起剪子,却唱串了清平乐的词,声音咳得沙哑,仍婉转悠长,“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沙哑的嗓音划得姐弟俩嗓子痛,仿佛在病中歌唱的人,是他们。一股辛酸顺着喉咙爬到泪腺。
家齐倚墙听着,虽不大通此意,却见着小璟的剪影,鼻子一酸,含起泪珠,一颗心痛苦地挤出血来。
灯光无意落在阴影里,惠明的眼泛起晶莹的光。
歌声氤氲在耳际,小璟却在家齐的生活中退场了。家齐无数次偷偷潜到小璟的轩窗下,却再也没见过小璟的剪影——她睡得早,屋里灭了灯,灯芯浮在冰冷的油中。
小璟病死了。她的厢房空出来了。那扇雕花门扉终于打开。家齐站在门口,默默地向里看。他拿走了小璟的剪刀。
剪刀像剪纸一般,轻巧地剪去家齐的眼泪。
十数年后,瞒着父亲和二阿姊,家齐终于跑出了上海,一路坎坷,重回故地。
曾经热闹的村子已是萧瑟荒败。灰白的墙皮冒着汗,砖与砖挤着站,肩膀之间长满草绿的青苔。
宅门里出来的大姑娘鬓边插着一朵红绒花剪的“囍”,端着盆出来打水,一见家齐,眼里满是惊恐,盆子“砰”地一声打在石板。她来不及捡,转身急匆匆地跑回家去。一两块门板被重新竖起,堵塞门洞。
家齐依旧穿着那身招摇的西服,拎着打了铆钉的茶褐牛皮箱,呆望那户人家。
“ 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地方。”家齐心里五味杂陈。他边走边找,想找到最奢丽的建筑——那一定是程家旧宅。
彼时霞光满天,缎子般的云彩铺陈在天,被流风濯洗,揉过式微的昼光。家齐不由得想起一个朦胧的傍晚,小璟在剪纸,霞光也是如胜。
往日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物是人非事事休。
程家旧宅大抵是没人了,偌大的院子,寂静无声。怕是已经废弃了。树倒猢狲散,正常正常。家齐想。
家齐站在程家旧宅的门口。“好像没有那种物是人非的悲伤啊?”他左右打量一番,抬腿迈过门槛。空洞。还是空洞。他的心似乎被什么给隔开,触碰不到过往的回忆与情感。
那把剪刀——也许它见他剪成了两截:一截在小璟的床头流泪怮哭,一截在上海滩冷漠地,毫不心疼地浪费生命。死的那个是灵,活的这个是肉。
分却分不干净,腐烂的肉牵着几缕梨花香的灵,使他看起来更加恶心。
谁的胸口,放的也不是个玻璃瓶子——那里到底是颗在跳的心!——二阿姊,我不要再这样活下去!
家齐长叹一声,拍了拍额头,眉毛难得地撇下,一副哀相——他不知道,在这一刻,他几乎就是周小璟。
“二阿姊,我知道的,很快,我会为我的任性付出更大的代价——路上那次,根本不算什么。”家齐喃喃自语,眼睛疲惫地闭上。他似乎明白了——“你是因为这样,才选择成日闭眼的吗?”
“很吵,很疲惫,很痛苦,对吗?”家齐抹了抹眼睛。他忽然想见一见那神神叨叨的半仙。
“喂!你又是从哪里来的?”一道女声硬生生把家齐从高远的境界中拉拽出来。不巧,正撞在家齐的枪口上。
“我?”家齐撇除悲伤,自以为是的大少人格又占了上风:“我来这里天经地义,你有任何的资格来质问——我吗?”他气得发笑,嘁了一声,眼珠向上一翻,“早几十年,你还没有资格同我说话呢。”
阿玲恼羞成怒,狠狠瞪着家齐,简直想将他撕碎。可她无能为力,面对一个衣冠楚楚的强壮男子,她知道——还是忍气吞声的好。但家齐实在可恨,他轻蔑的神态,深深刺痛了阿玲。
家齐是目空一切惯了的,自然不把阿玲放在眼里。他故意挺直身板,大步迈开,向堂屋走。
阿玲气不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边。
家齐走进天井正对的屋子,抽了一张太师椅——很难想象它居然没被变卖,拍了拍灰尘,支着下巴,直眼审视朝自己走来的阿玲。
“好,既然你好奇,那我满足你,”家齐的语气冷冰冰的,却做作地笑着,“我姓程,程魂英是我的祖父——若祠堂尚在,你大可以去看——我给你这个特权。”
看着阿玲的脸色由红变白,家齐不紧不慢地道出下文:“这地方是我家,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刻意停了片刻,“倒是你,下人充了主人样儿,装都装不像——令人发笑。”
静了半晌,家齐觉得火候大差不差了,拍拍裤子起身就走。他并不想为难阿玲——他甚至根本不认识她,他只是纯粹可恶,自己受伤了,就不允许别人好过。
阿玲是去是留?他根本就不在乎。哪怕阿玲占了这整间宅子,他都无所谓。总之是弃了的东西,如同蛇蜕下的皮,再捡回来毫无意义。况且,他程家齐对这里是一点感情没有。
见阿玲一直不出声,家齐无端有些不安——这是他骨子里的软病。
您懂我的意思就成,是去是留,我不干涉。”家齐没有离开天井,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眼也不瞅阿玲。
皮鞋啪嗒啪嗒的声音令阿玲恐惧。她不敢看家齐,悄悄瞟他,不见他看她,却觉得他时时刻刻在盯她,嘲讽她。
他凭什么——他简直莫名其妙!阿玲愤恨地想。她忽然想念起靖云,他虽然古怪,但不惹人憎恶。家齐白生一张俊脸,人却跟个罗刹鬼一样。
“好了,回答我吧。”家齐定下脚步,扶住椅背,凝望阿玲。他抬腕,看了看表——最新款的卡地亚,平常都舍不得戴。
“我……我留下。请大少您开恩。”阿玲咬牙切齿,话几乎是从齿关里艰涩地迸出来的。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家齐笑嘻嘻的,头也不回地逛到其他地方去了。
“十三点……最近怎么总是碰到这种催命鬼!昨天来一个,今天又来一个,日子还过不过了。”阿玲小声嘟囔。
院子真是破落踏败得没边儿了,值钱的雕花酸枝被尽数卸下。光线暗淡,星子似的尘灰漫逸,撒开一张纱网,罩住整个宅邸。
家齐站在小璟曾住过堂屋前,张眼望着,死气沉沉的屋子张着大口,里面空荡荡的。堂屋后有一座小花园,种的尽是些小家碧玉,粉粉黄黄,没什么可留恋的。家齐绕到花园中,见故地唯剩枯荷败柳。
“妈妈,晚上好。”家齐绽开笑容,“和我去上海吧。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他从西装内袋中拿出手柄缠着布带的剪刀,刀刃在衬衫上蹭了蹭,锋利的刀尖不曾断裂,不曾生锈。
阿玲在他身后远远地跟着,听见他说话,不敢吭声。
家齐在院落里转了片刻,趁着霞光满天,他仰望云霓,暗红的光摔成碎片落在他脸上,纤柔的弦月眉微蹙,眼中难得流转出忧郁的光,嘴唇却弯翘,似喜似悲——二阿姊,我想见妈妈——家齐,家齐,好好的——人生长恨水长东,没法子哟,家齐——走吧,走吧——妈妈,不要走,留下陪我吧——
不巧,阿玲厉声再次打断了他的思绪:“嗳!你上上面去干什么!”
家齐以为阿玲在说他,习惯性地轻蔑一笑,正想摆架子,顺着阿玲的目光看去,却发现屋檐上黑云似的凝着一团阴影,给家齐吓了一大跳。
细看还能看见人影屈起的背脊,飘逸的发丝。人影向旁侧让了让,露出一个更小的黑团。小黑团伸长手臂挥了挥手,对阿玲叫道:“妈妈!”
“小囡活得不耐烦啦!快下来!”
“先生教我念书呢!”
家齐在震惊之余,还不忘对他们喊道:“嗳!你们又是谁啊?”他侧头问走近的阿玲:“全是你家里的?”
“那个不是!”阿玲生怕家齐误会,连连摆手,“高的那个不是!”
“我上去看看去。”家齐自作主张地绕到院子后边去找梯子,似乎很好奇。
真奇怪,程家旧宅不是废弃了哇,这些人是打哪冒出来的?
我以为可以把大少的形象写好,没想到还是写成青春期若至初中生了(wwww对不住)
回看发现花了很多笔墨写大少的心理,算是一种对失忆的铺垫吧。。
资料引用:
标题:刘半农《教我如何不想她》
古文:①黄庭坚《清平乐》 ②李煜《相见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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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野火在暮色中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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