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卿在别家摸完几圈牌九回来，新换的水晶耳坠垂下流苏，扫着脸颊。
“这些麻将精，赌不够似的。”逸卿踢掉高跟鞋。
“太太回来了。”女仆阿善迎上前来。
“回来了回来了。”逸卿摆摆手，“国祯有应酬，他今晚不回来，我先回来了。”她探头看了看楼上，“靖云呢？他回来吃晚饭了么？”
“二少哪天没回来吃晚饭。他在卧房里，想是睡了。”阿善扶着一瘸一拐的逸卿。
“有劳你呀——就扶到这儿吧，我看看他去。”逸卿拍了拍阿善满是皱纹的手。
逸卿踩着拖鞋，敲了敲靖云的房门，没人回应。门缝里未透出光，一片黑暗，像怪物的舌头。她靠在门上听了听，小心翼翼地按下银亮的把手。
“哦哟！”逸卿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这是在干什么呀？”
房里没上灯，光从外面来，驱散黑暗。靖云坐在床边，撑着头，一动不动，大概是睡着了。肘子抵在床头柜，却也不嫌疼。
逸卿将门敞得更开些，暖黄的光像扇面般撒进房间。走进一拍靖云的肩膀：“云仔！”靖云一时没醒，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妈妈。”头又歪过去。
“要睡去床上睡嘛，这样多难受。”逸卿推了推靖云。她说着，一面儿走上前掀开被子。
“天哪！洛靖云！跟我讲讲发生了什么！“逸卿吓得脸色苍白，一把重新合上被子。见靖云还未醒，气得两手架住他的腋下，强行让他清醒过来，“你床上是哪来的瘪三？在外面出事了？我和你爸再三告诉你不要再做那些不三不四的勾当了，危险的哇！。”
“没有出事，没有出事。”靖云迅速辨清楚形势，脑子转得飞快，“对不起，妈妈。你再看看。”
逸卿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地上的靖云，后者的嗓子都是哑的——看样子，刚刚是真睡熟了。她移到床旁，凑近细看。
躺着的人睡得酣然，呼吸均匀，皮肤挺白，黑软的额发压着眉，弦月眉下卧着禁闭的眼，眼睫长翘。衬衫在身上穿得好好的，每一颗扣子老老实实地待在扣眼里。
“有点像程夫人啊——”逸卿看了看靖云，向他确认。“这是程家那孩子嘛！”她终于将家齐认了出来。
“那孩子心地好是好，可又是个不好相与的。”逸卿把靖云从地上扶起来，“他没有欺负你吧？你受委屈了就跟妈妈说，我们不是惹不起他们，我们有的是办法！”她爱惜地把靖云抱在怀里。
“多虑了。”靖云挣开母亲，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背。
“我当然知道。”逸卿牵着他走出房间，顺手带上门，“我刚刚看过了，你身上没事，好着呢。”她理了理晃乱的头发，“来吧，讲讲。”
“没什么大事。”靖云随母亲下楼。逸卿坐在沙发上，他站着。“程世兄晕倒在外面，我给他捡回来了。程将军家似乎有在办什么宴席，他这样，怕是不适宜忽然进去。我只好将他带回来了。”
“老程他们来要儿子，你怎么办？”
“给他啊。本来也只是念及旧情，举手之劳。”
“你笨呐！”逸卿一戳靖云的额头，“他要是真有点什么？你怎么办？你能治？你怎么跟人家里说得清楚？”
“我算过了，问题不大。”靖云倒真被问住了，半晌才故作轻松地接上一句。见逸卿不理他，又想了一句话搪塞。
“我相信世兄的为人！”
逸卿和靖云异口同声地说道。
“你看，你下一句要说什么我都知道。”逸卿抬头，对靖云一摊手，撇了撇嘴。
靖云叹气，在逸卿身旁坐下，“妈妈。”
“我这是担心你嘛。话讲得急，别太放在心上。”逸卿说。“我不是信不过你，信不过那孩子，只是——”她坐起身来，深深望着靖云，“只是我一看到你们处在一起，我心里就有点儿慌，讲不出原因。”
“妈妈。不会有事的——我有把握。”
“最好是这样——出了事，我会和你爸爸一起收拾你的——当然，也会收拾他。”逸卿笑了几声，“去吧，去看看他怎样了——用不用请医生啊？”
“没事的。”
“好，去吧去吧。程家人来了我帮你对付，啊——”逸卿朝靖云挥了挥手，戴起眼睛开始看书。
“妈妈。”
“嗯？还不去吗？”
“你看的什么书？”
“《莎乐美》。”
“哦。我不喜欢。”靖云说完，逃之夭夭。
“嗳，不要乱说啊。”逸卿装作生气的样子，脸上却带着笑。
靖云不看也知道。他长舒一口气——幸好妈妈没生气。
家齐还未醒，靖云侧坐在床边，静静地瞧着他。屋里依旧未开灯，房门虚掩，厅堂的暖光流动，像一条小蛇潜入内室。
家齐的呼吸一深一浅，很有规律。靖云的手帕把家齐额头上的汗珠一点点吸干，一绺一绺的额发被拨在一旁。
靖云得寸进尺地将手肘撑在家齐的枕头旁。呆看着，凭空品出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
就这样也不错。既怕他醒了，又怕他一直不醒。靖云收手，改用脸枕着床铺，只和家齐相隔不到半尺。
窗外一阵急促的水落声响起，噼噼啪啪——想是要下雨呢。也许程家人会晚些找过来。
靖云试探着伸出手指，从家齐的额中，沿着高挺的鼻梁向下描，一路描到下巴，颈项，胸腔。
——他的鼻梁太挺，缺少弯翘的弧度。
——他的皮肤纹理摸起来和我不同。
——他的心脏健康有力，像乐音闪动的琴弦。
厨房还未下灯。阿善他们厨房里走来走去，弄出忽大忽小的响动。院中的槐花树叶被风雨推来挤去，哗啦哗啦的嚷嚷。逸卿也许看着书进入梦乡，书自觉地合上。
原来世界这么小，这么静。有人在世界外，有人在蝴蝶梦中。靖云发觉自己是唯一清醒的人——唯一自由的人。
——错不了，错不了，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一个人影——我看着竟想流泪——我知道是你。他说。
外面静——静——静，没有人清醒，没有人知道，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刻，我是无梦的人。
靖云的心跳不断加速，似乎要将整个胸腔——整个人，带着一并跳动。想哭，想笑，想拥抱他，脸颊贴在他的颈项——想推开他，决不要见着他——要是他落泪，我要亲吻他，就当是最后一次——我们一起走上希律王的绞刑架。
倘若他对我流泪，他对我伸出手——他握住我的手，可攥得那么那么紧！靖云，好久不见。——可我知道是你。他毫不犹豫地吻我。
那个孩子好是好，可惜是个不好相与的——靖云，也许我们再也不会见了——好孩子——再也不会见了——程家孩子人好是好——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啊！他说。她无奈地叹气。
他站在梨花树下——一堂白雪春落——洛二少——靖云，好久不见了。他伸出手，手指绷得紧，像伸展的细枝。
“我决不要再见到你……”靖云说着，眼泪夺眶而出，啪嗒一声落在家齐的脸颊。他直起上半身，抹去凄哀的笑，俯身贴上家齐的嘴唇。
靖云才知自己的嘴唇烫得厉害。他含着颈，好像山兽饮水一般，吻家齐，却又不深入，只让细小的褶皱纹理相互贴合，摩擦。他的眼泪落个不停，只害怕将家齐砸醒。
晶莹的泪珠停驻在皮肤上，积聚几颗，一齐汇成小溪，旁流入枕铺，晕开绵长的梦。
靖云舍不得抬头。他却盼望着家齐早醒。希望他早醒，希望他能知道——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叮咚！”门铃响了，像一根针般扎痛靖云的神经。他却没有起身离开。
阿善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来，女人的交谈声贯彻耳际。逸卿清了清嗓子，隐去睡意朦胧的声音，温柔地迎接来客，“程二小姐来啦。”
惠明的声音充满歉意，“打搅洛夫人了，实在对不住！家齐这孩子成天乱跑，熟识别的人都问过了——没人见着他！所以想着来问问您，有没有瞧见他？可认识什么能找人的探子？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逸卿出言安抚惠明，“我正准备去找你们呢，那孩子在我们这儿。”她转头让阿善拿块热毛巾来。毛巾被她递给惠明：“擦擦吧，都湿透了。”她见着惠明**的样子，叹气道：“你也是个孩子，要注意休息才是呢。”
“在夫人这里？”惠明接过毛巾，有些呆愣。
“云仔说大少昏在街上，给他捡了回来，本来打算送回程公馆的，可时候晚了，那边像是有事的样子，他不敢去打搅——”逸卿温言解释。
“家齐病了！？”惠明有些着急。
逸卿对惠明摇了摇头，偏头对阿善使了个眼色。阿善会意，噔噔噔地上楼去找靖云。
阿善是个手脚麻利的，干关键事情又没有声儿。靖云的房间在会客厅的盲区，惠明和逸卿都看不着，只看阿善眨眼间就没影儿了。
“等阿善去跟他们说一声，您稍等。”
“辛苦夫人照顾了！来日我们必登门致谢。”
再说家齐。他刚醒不久，却发现有人伏在自己身上，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他一个鲤鱼打挺，带得靖云跟他一起翻下床去。
位置颠倒，他压在靖云身上。他一扳身下人的脸，对着透进来的光看半天，“靖云？”
“嗯。”靖云也任由他压着，“是我。世兄醒了？”
“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家齐道。
“那就再清醒一点。”靖云抬头，揽过家齐的后颈，要继续去吻他。
家齐没想到靖云真要吻他，一眨眼，后者的嘴唇贴上他的。湿的。家齐清楚地感觉到。
家齐搂着靖云翻侧在地板上。他解开靖云颈上整齐扣着的盘扣，露出两半截锁骨，小片泛红的胸膛。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衬衫上所有扣子被尽数扯去，皮肤尽数袒露。
家齐大概还没有清醒——幸好靖云看上去也不太明白，两人稀里糊涂地在彼此身上摸来摸去，汗珠淌得越来越凶。
家齐刚想对靖云说句什么，门就被轻轻推开了。大片大片光撒进来，几乎同时，靖云浑身上下全部僵了，冷汗满身。
幸好，幸好，幸好滚的是床的另一边。家齐维持着搂住靖云的姿势不敢动，手臂还扣在人家腰上。
靖云比他反应快些，已经抽出手臂，在系盘扣。他系完自己的，正想系家齐的，一摸才发现，原来许多扣子已被扯掉，衣服徒连着几根细棉线。
“善妈妈，您先下去吧，我跟大少很快就来。”靖云镇定自若地说。
阿善也不多问，心领神会地“嗳”了一声，带上门走了。
“世兄，贵姊来了，快起来。”靖云把扣子一系，又是体面人了。
惠明来了？惠明来这里——这是哪里？他不是在武进吗？怎么突然到洛二的床上了？？
“世兄不必担心，下去自会明白。”
“那我……裸着下去吗？”
“不会的。”靖云眯着眼睛微笑起来，递给家齐一件扣子完整的衬衫：“还请世兄勉强穿着，这衣服我不常穿的，很干净。”
等到靖云和家齐前后脚下楼去，天色已晚。惠明先向逸卿和靖云赔着笑，再怒气冲冲地拎着家齐回去。
靖云冲家齐笑着，嘴唇边儿还泛点红。
“二阿姊，你就不问问我——”家齐想象中惠明扣着他肩膀痛骂他的场景没有出现，有些奇怪。
“嗳哟，问你？我可不敢，我得感谢你呀，只闹腾了一天不到、没跑出上海，多不得了啊。”惠明冷笑道，狠狠剜了家齐一眼。
“嗯？”家齐彻底懵了。
“你还想怎么样啊？好自为之吧。”惠明也不看他，自己上了轿车。家齐正要上车，她砰地一声关上车门，与司机交代了几句，黑色的小车亮起白色的车灯，扬长而去。
“喂！”家齐站在原地，“晚上很危险呐！”
“所以才要注意安全呀。”靖云笑眯眯地骤然发话。
“嗳！你怎么出来了？”家齐被吓了一跳。
“世兄落了外衣，家母让我给你送来。”靖云手上挽的是家齐的西服外套。他立在黑夜里，如一豆幽蓝不灭的灯火，外焰隐隐飘忽。
“晚上很冷，你会生病的，快回去！ ”家齐借接衣服的工夫拍了拍靖云的手背，要将他往回推。
“那世兄陪我走一段。”靖云不退反进，按住家齐的手。
“真的？”
“嗯。”
靖云的长衫不贴身，衣袖宽松，在夜风浮动。家齐走在他身边。
“不成不成，你岂不是还要自己走回去？”家齐想了想，摆摆手。
“担心我吗？”靖云转头看着他，笑了，“我不会有任何事。但你的担心，我很喜欢。”
“你——”家齐听得脸红心跳，犹豫了，“可是……”
“那你留我过夜？”靖云开玩笑。
“要是你真愿意……”
“那也太打扰了，世兄。”
“都听你的。”家齐失落地点点头。
靖云捂着嘴笑了。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家齐忽然问道，“靖云，我可以吻你吗？”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胆怯和期待。靖云也很意外。
靖云停住脚步，家齐也停下。他恬静地莞尔一笑，眼睛微合，神光穿过下垂的睫，像扇骨后的弦月。
“好。”靖云闭上眼睛。
（以下无营养可跳）
*一周过去也没写多少点/(ㄒoㄒ)/~~大概以后的写作速度会慢下来一阵子
*无大纲，纯想到哪写到哪，颠来倒去地添添改改，差点点写出心魔（？
*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两个人间到底是什么感情了。人之间真的会迸发出这样的感情吗......或许我只是畏畏缩缩地想追求想象中的罗曼蒂克┭┮﹏┭┮
*按原本的规划，第二卷应该推进正能量主线的，只怕是进展得拖得慢些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春江潮水连海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