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云约人在咖啡馆见面。穿着马甲的侍者端着托盘走来走去,穿着摩登的先生女士相谈甚欢。执着于长衫的他显得格格不入。
“秦小姐,好久不见。”靖云起身,迎了迎来人。
来人很年轻,和靖云一般大。她的脸有些宽,下巴钝,五官很端正,仿若一笔勾成的平眉压着一双椭圆的眼,炯炯有神。
“二少太客气了。”秦义荣冲他一点头,挂上礼节性的微笑,“寒暄就免了吧,等会儿上头要点人头呢。”
“好。”靖云正襟危坐,两只手交叠,“朋友家的孩子,需要个女先生教她念书,不知秦小姐是否有合适的人选?”
“多大的孩子?”
“按虚岁算八岁,能识几个字。人却是很机灵的,也好相处。”靖云脑中映出琦卿古灵精怪的模样,忍俊不禁。
“清白人家的孩子,我看是个不错的材料。靖云害怕义荣不答应,补充了几句。
“你洛靖云看人不会错的。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义荣一口应下。
“您的蓝山咖啡。”侍者将碟子递给义荣。“谢谢。”义荣看了侍者一眼,随手掏了小费。
“我请你出来,却叫你破费,是我的不周了。”靖云赔笑道。
“这些不算什么。我又不在乎。倒是你该想想许我什么样的报酬才是。”义荣哈哈笑了两声。蓬松的波形短发衬得她的眼熠熠有辉。
“开明书店的《茵梦湖》。”靖云拿出一本书放在桌台上,漆黑的油墨平铺在书封面。
“有品位!”义荣颇惊喜地瞥了靖云一眼,“那孩子叫什么?我想好了,我亲自教她,从明天就开始——她是哪家的姑娘?”
靖云闻言,神色黯淡,将头摇了一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孀,叫琦卿的。”
“倒也可怜。她现在跟谁住?若方便,就让她跟我住吧,这样教着也方便。”
“有熟人照应着。若你方便照顾便更好。把她交给你,我很放心。”靖云沉思片刻,问道,“可你毕竟未婚配,带着个孩子会不会太难为你?”
“一个孩子而已,饮食上也就添一张嘴,我养得起。说到婚配,这个更不着急。家国残破,谈什么儿女情长。”义荣说者无意,靖云听者有心,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依旧点了点头,“好。你说得很有道理。”
“对了,洛靖岚的境况,你知道吗?”义荣用金属匙搅了搅褐色的汤液,发出叮叮的响声,掩盖这个刻意压低的名字。
“大哥?”靖云精神一振,“大哥不是在南洋做生意?”
“他在什么南洋啊!”义荣轻轻叹气,悄悄用余光扫视四周,低头咽下咖啡。“告诉你吧,他在苏联——你知道的。”她抬眼看靖云,见他陷入沉思,便点到为止。“他在那边做点小买卖,让你们不必担心他。”她放平语调。
“我知道。”靖云浑身冷透了,仿佛落入冰窟,“可那是顶危险的事,早几年,还是是杀头的大罪。哪怕如今两方言和,时局动荡,谁又说得清楚?大哥怎么……怎么这般不谨慎?”他实在想起身踱几步,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不要怪他。这是他做出的最正确、最伟大的抉择——哪怕在你们看来,他过于冒险,置性命于不顾。”义荣道。
“也许吧,也许。”靖云闭了闭眼,做了个深呼吸,脑中的弦振个不停。
“希望你能明白,并且,保守这个秘密。”义荣抬腕看了看表,“我还有事,长话短说吧。”她那双从鹰隼头上摘下的眼审视着靖云:“隋锋——你可以这样叫他,他随时欢迎你加入,你是他最信任的人。”
靖云的脸仍旧煞白,神色凝重地与义荣对视。义荣眼神坚定地回望,神色中有几分莫名的自信。
“想好了,便来找我。我和他一样,很相信你。”义荣起身,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再朝他微微欠身,“再会,二少。”套着杏色风衣,内搭衬衫的女人转身离开,不声不响地汇入人流。
靖云对着眼前几乎未动的咖啡发怔,“不谈儿女情长……做最正确,最伟大的抉择。”义荣的话尤在回响。
灯影落下,咖啡液面凝着一个椭圆的光球,好像义荣的眼睛。
再说家齐,他又溜到淮美躲懒去了,许是知道程震过几日将归,他偏偏要玩个丢心落肠。他探头探脑的,想来看看靖云在否。
只有一面之缘的双溪春今儿没登场。靖云也不在。想来,梨园行也不是他的正经归宿,摆摊算命也不是。要见他一面说来也难呢。渺渺然如云彩一般,看不清,捉不住。
家齐百无聊赖地坐了几个钟头,哈欠连天,困得满面泪痕。
同心人一去,坐觉梨园空。
锣鼓噤声,艺人迤迤然退场。五色的油彩流水一般喧嚣涌出,只有家齐一滴黑墨陷在原地。
家齐睡得很熟,周身仿佛被和煦的包裹,不愿醒来。风里带着湖水的潮湿,拂弄脸颊的触感很新奇,人好似挂着露的柳叶。
悠扬的歌声朦朦胧胧地传进家齐的耳朵,划破安静,柔柔地按压人的心。
“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声音很年轻,也很熟悉,细听却又想不起这是谁的歌喉。“慢慢”两个字被拉得很长,曲调却又轻快,仿佛歌者含着一条麻雀的舌头。
“啊——燕子,你说的什么话……”
桨搁在一叶小扁舟里,舟随波漂流。波涛起伏波连波,光影交错光牵光。水碧绿澄澈,像颈上的一块青玉。
歌声戛然而止,衣料摩擦声、木料嘎吱声取而代之。
“程世兄,你怎么在这里?”
眼中景物模糊又清晰,半天瞧不清人脸。但家齐知道,只有靖云这么唤他。
靠着船边的身子被扶起。努力睁眼一看,靖云那双长眼难得睁得这般大,柳叶眉挑起,倒像是喜出望外。
家齐很想同他说几句话,问他这是哪里,他在做什么。可他困得紧,千钧重的眼皮抬不起,且牙关酸软,难以开口。
船舱里落着一只凌美钢笔,一沓红边信纸。靖云大概是在写信吧。顶上那张信纸,墨迹草草尤未干,行行杂草丛生,另起一行,尽是墨点。
靖云很兴奋的样子,仿佛想起了什么,在那堆信纸里找个不停,手指却发颤,一张纸也拿不住。
家齐帮不了他,只能定定地望着他。心里波动的情绪很异样。一见着靖云,他便想落泪,想拥抱他。可他的身体却疲倦得要昏睡过去。
湖上的阳光明媚,照得光景暧昧,万物都似笼上一层纱。
靖云翻出一张纸,紧握着,迫不及待地挨着家齐坐下,展开信纸与他同看。
家齐什么也看不清,莫名其妙的泪水抢先充满眼眶,却又不忍滚落,胀得目中酸涩。靖云看着字,家齐看着他,看他的发丝被湖风吹动。
“过得还好吗?”一股力量指挥家齐的嗓子发声。仿佛埋在地里的种子被挖出,家齐的心空了,却松活不少。
“和以前一样,”靖云愣了愣,露出微笑,脸红得像霞,“只是有时会想你。”他又努力弯了下嘴角,“非常想。”眼流出一种凄哀的光芒。
家齐说不出话,可他知道,满含的眼泪扑簌簌地下坠,砸在湖波翠碧间。若照镜子一般,晶莹的眼泪爬满了靖云满脸,“非常想。”他的嗓子全哑掉了,只有嘴唇相碰。
时间默默地流动,对谁也公平。指针在表盘里流动,波浪在湖面上偏转。滴答,滴答。
“他们都说,黄粱美梦荒唐得可笑,可我现在发现,还有更虚幻的事情。”靖云凄哀地笑,伸手擦去家齐的眼泪。
靖云依旧穿那身橘裩边的天蓝长衫,衣襟有三颗橙金的盘扣。微风习习,吹拂他宽松的衣袖,猎猎作响。静静的,他融化在湛蓝的天空里。
“洛靖云!”家齐抓不住靖云的衣袖,失态地大喊,嗓子意外地恢复了。
“程大少,怎么又把人认错的啦?”有人在他身边嘻笑着嗔怪,一股巴黎之夜的幽香冲进鼻腔。
紧接着,家齐的肩被重重一拍,“哥哥,该醒醒啦!”这声音倒很熟悉——是那个武进的小姑娘。
武进的小姑娘!
家齐瞬间睁开眼睛,清醒了许多。他揉了揉蒙眬的眼睛,打量着来人。他很快认出两人:武进的琦卿、只有一面之缘的女艺人。
“你……你是那个什么——什么花?”家齐问女艺人。
“喂,你什么记性啊!而且你好不时尚哦,别的年轻人谁不认识我双溪春啊!”双溪春不开心地抄起手。
“溪姐姐不要生气!”琦卿拍了拍双溪春的手臂,“先生喜欢他,他肯定不是什么坏人!”
“你之前见过他?”双溪春弯下腰,摸了摸琦卿的脑袋。
“没有。”琦卿毫不犹豫地回答。
“没有?你开什么玩笑?我们明明不久前才在武进见过啊。”家齐震惊地问。
“记错事情的是哥哥你吧!我好久都没回家了。”琦卿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家齐,躲在双溪春身后。
“难道我的病一直没好么……还是说这些人全在骗我?”家齐扶着额头,眉头紧锁。看琦卿这副样子,也不像是装的。再多问,也实在难做到,逼问一个小女孩子成什么样子!
“你是小雨的朋友,我不跟你计较。我来,也只是和你打个招呼。”双溪春牵着琦卿的手,准备离开。“哪晓得这是个怪人。”她嘟囔着。
“嘿,你凭什么这么叫他啊?”家齐一听这个称呼,来了精神。
“关你什么事啊,我们熟着呢。”双溪春也是个蛮横的,白了家齐一眼,和琦卿一起离开了,“走了。替我跟小雨问个好。”
家齐气得一口气憋在心里出不来。他不是没能力骂回去,只是他真有点怕双溪春跟靖云耍得好。“万一她跟靖云告状,靖云听进去了,恼了我,这可得不偿失。”家齐心想。
看着双溪春远去的背影,他转念一想:“不对,靖云跟她再好,也好不过跟我,毕竟他……”他想到一半,脑中闪现的情景让他脸红,便不好意思想下去了。
家齐没意识到,刚才的梦若浮光掠影般,远去无痕迹了。
家齐出梨园的路上碰见淮美的张老板。张老板先跟大少打了个招呼,客套几句便想走,家齐却出言留住了他。
“嗳,张老板,你这儿有个叫双溪春的不?”
“有,有。大少喜欢听她的昆曲?以后啊,您常来,前排的票子我给您留着。”
“不不不。”家齐摆了摆手,“我看她啊,这几天登台蛮累的,心里面啊——疼,让她歇个一阵子吧,啊?”
张老板心里胡乱地揣测着,一面瞧着家齐,一面想着双溪春,浮想联翩。“这个啊,好说的,好说的,”他连笑几声,看着家齐满意的微笑,只以为双溪春手段高明,钓着个大的。等到几日后双溪春苦着张脸跟他又哭又吵地闹着登台,又是后话了。
*截至到此都还是主线剧情章 ?(^?^*)后面会有自由发挥章
*引用:标题取自李煜《浪淘沙令》
歌词为刘半农《教我如何不想她》
*像这样荒唐的内容,还有很多(此刻,我的脑子内部和大少是如出一辙的混乱)
*《茵梦湖》内容浪漫凄美,语言优雅,但我确实看不来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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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流水落花春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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